浮世文心
語言、文化、思想、藝術
“motif”和“trope”是傳統修辭與文學分析術語，在20世紀中葉結構主義文學理論中得到係統化運用和普及。前者的漢譯是“母題”，後者目前尚無普遍接受的漢譯。
1.
“motif”一詞的本意是裝飾性圖案中的重複單元。在圖一的裝飾性圖案中分別有三種不同的重複單元，也就是三種“motif”。
大約在二十世紀，文學理論中引人了“motif”這個術語來表示一個文學作品中重複出現的單元。比如，在漢語文言詩詞中，“空山”一詞千年來被不斷重複地使用達數千次之多。下麵是少數的幾個例子：
晨埽虛房，夕泣空山。（南朝宋·謝靈運）
古木鳴寒鳥，空山啼夜猿。（初唐·魏徵）
空山斜照落，古樹寒煙生。（初唐·王績）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盛唐·王維）
未缺空山靜，高懸列宿稀。 （唐·杜甫）
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中唐·韋應物）
秋雨空山夜，非君不此來。（唐末·吳融）
空山流水空流花，飄然已去淩青霞。（北宋·歐陽修）
小語輒響答，空山白雲驚。 （北宋·蘇軾）
野客雙蓬鬢，空山一草亭。 （南宋·陸遊）
伐木空山裏，停雲憶故人。 （明·童冀）
幾人破帽愁寒雨，何處空山覓伏苓。（清·郭嵩燾）
夢斷瑣窗朱戶，吟魂甚處，月暗空山。（現當代·唐圭璋）
這些文言詩詞中的“空山”，正是一個典型的“motif”，具有“motif”的兩大特征：第一是重複出現；第二是深含超出字麵意義的“言外之意”。顯然，這些詩詞中的“空山”並不僅僅是“空的山”，而是深含一種“詩意”。這種“詩意”並不完全由“空山”一詞決定，而是在長期文學傳統中通過反複使用積澱而成。也就是說，是它在其中出現的那些大量的詩詞，成就了它的“詩意”。離開了那個文化傳統，那種“詩意”就不再存在。
我們可以看到，“motif”跟“成語”有一些類似之處：都是被重複使用的；都具有超出字麵意義的意義。但它們也有相當的區別： ‘motif’屬於作品內部的美學組織結構，而‘成語’主要是一種語言表達習慣，雖有重合，但本質不同。 。“空山”是“motif”，不是“成語”；一般隻適用於文學作品中中以營造一種“藝術效果”（“詩意”即是一類“藝術效果”）。如果有人在日常對話中使用“空山”一詞，會顯得矯揉造作。“守株待兔”是“成語”，既可以用於作品中，也可以用於日常對話中；都可以讓語言更加生動、多彩。
2.
“trope”一詞傳統的意思是作為各種比喻（明喻、暗喻、借喻、擬人等）的總稱；在這種意義上，通常被譯為“比喻”。但這個術語自二十世紀中葉以來發生了語義變化，也被用來指文學、影視作品中被重複使用並達成“言外之意”的各種文學及修辭手法，包括特定的角色類型、情節類型、母題（motif)、套路、陳詞濫調（clichés）等。關鍵還是兩點：“重複”和“言外之意”。在這第二種意義上，目前尚無普遍接受的漢譯。
首先，所有“motif”都屬於“trope”，但“trope”的範圍更廣泛得多。比如文言詩詞中“漁樵”一詞，也是一個“motif”。而這個“motif”又可以組成更大的重複性單元，例如“漁樵閑話”、“漁樵話”：
多少六朝興廢事，盡入漁樵閑話。（北宋·張昪）
蓬門時接漁樵話，塵幾聊存種樹書。（南宋·陸遊）
歌吹舊蹤空草木，風流閑話屬漁樵。（南宋·王廉清）
扶藜記與漁樵話，種菊留教孫子看。 （南宋·何夢桂）
千古興亡幾春夢，隻將閒話付漁樵。 （金·蕭貢）
幾時更醉秦淮酒，細聽漁樵話六朝。（元·成廷圭）
窗前書卷聖賢心，林下漁樵今古話。（明·龔詡）
亂鴉千點，落鴻孤咽，中有漁樵話。（清·顧貞觀）
水天閑話付漁樵，一局殘棋一曲簫。（清·汪桐 ）
閒僧指點黃天蕩，付與漁樵話劫塵。（晚清·繆徵甲）
乾坤浩蕩，際會風雲，今古漁樵話裏，江山水墨圖中。（現當代·莫仲予）
“漁樵閑話”、“漁樵話”是同一個“trope”。但是不是也還算是“motif”呢？這界限不是很分明，也沒有必要深究。
但更大的重複性結構，就隻能算“trope”而不應算做“motif”了。下麵的例子就是一個不算“motif”的“trope”：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唐·王勃）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唐·劉禹錫）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南唐·李煜）
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北宋·王安石）
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南宋·辛棄疾）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明·楊慎）
這個“trope”的“藝術效果”或“詩意”則是通過將人事無常與自然恒常形成對比，引發一種典型的曆史感懷。在劉禹錫的詩中沒有明確地提及“人事無常”，但詩題“金陵五題”以及詩中的“故國”、“空城”等詞語已經完全足夠讓稍有中國文化常識的人想到六朝的“成敗興亡”。
近年來，“trope”一詞的使用範圍又被大大擴大了，連像“書生落難”、“小姐許身”、“狀元及第”這樣的“微情節”也都被算作“trope”了。
3.
至此，讀者可能對“motif”和“trope”這兩個概念有了大致了解，並且同意說在文學批評中這是兩個很有用的概念。然而不幸的是，關於“trope”這個術語的維基百科網頁，居然沒有中文版。這似乎告訴我們在使用中文的人群中這個術語尚未獲得足夠的關注與使用。同時，將這個詞語輸入穀歌英譯漢，得出的翻譯是“比喻”。這就很讓人不滿意。“trope”跟“比喻”是兩個有一定關聯但並不完全相同的概念，雖然很多‘trope’包含比喻手法，但‘trope’的內涵遠不止於比喻，並非所有‘trope’都屬於修辭意義上的比喻。至於“motif”目前的漢譯“母題”，很容易讓讀者誤會為某種“主題”。
我建議“trope”一詞，最好類比“成語”，譯為“成意”。這樣比較容易讓讀者領會到它是一些在文學中通過重複使用而逐漸固化、並具有象征性或修辭性‘詩意’的表達結構。而“motif”則可以譯為“成意元”，是一類小單位的“成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