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3）第三章:生活的智慧

午飯過後，二姨把大家安頓在堂屋的竹床上休息，自己卻閑不住，翻出一堆老照片攤在八仙桌上。

"看看，這是小強滿月的時候。"二姨指著一張泛黃的照片，上麵的嬰兒被裹得像個小粽
子，"那時候老大剛分到濟南的醫院，媳婦還在藥廠上班。"

周敏湊過去看，照片角落裏的二姨比現在年輕許多，但眉眼間的神采一模一樣。她懷裏抱著孫子，身邊站著個麵容嚴肅的年輕女子，應該就是大兒媳。

"說起老大媳婦，"二姨突然笑起來，"那可是個有故事的人。"
她起身去裏屋，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一個鐵皮餅幹盒，裏麵整齊地碼著各種證件和票據。

二姨從底層抽出一張略微卷邊的照片，遞給周敏。
"這是她剛進家門時的樣子。"
照片上的女子約莫二十五六歲，短發，戴著黑框眼鏡，嘴角微微下垂，整個人透著一種緊繃感。與滿月照上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她那時候啊，"二姨搖搖頭，"跟誰都不說話，整天板著個臉。老大說她就這性格，讓我別往心裏去。"
二姨把照片輕輕放回盒子，眼神飄向遠處，仿佛穿越回了二十幾年前的濟南。

"我去濟南給他們帶孩子那年，正好趕上媳婦想考會計證。每天晚上下班回來就看書，看到半夜，孩子哭也不管。"二姨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麵上敲著，節奏像時鍾的滴答聲，"我說了幾次，她當耳旁風。老大也勸不動她。"

周敏能想象那個場景一一年輕的母親一心撲在事業上，忽略了年幼的孩子，而傳統的婆婆看在眼裏急在心裏。

"有一天半夜，"二姨繼續說，"孩子發高燒，哭得撕心裂肺。我去敲他們房門，媳婦居然戴著耳機在看書，根本聽不見。"二姨的聲音低了下來，"我抱著孩子去了醫院，等回來天都亮了。"

表姐們屏息聽著，連最愛插話的周芳也安靜下來。院子裏隻剩下蟬鳴和遠處偶爾的犬吠。
"第二天，我沒說她。"二姨突然笑了，"我就問她，書看得怎麽樣了?"

這個出乎意料的轉折讓周敏眨了眨眼。按照常理，難道不該是一場婆媳大戰嗎?
"她愣了一下，說還行。"二姨模仿著兒媳當時的表情，"我就說，會計不光要會考試，還得會做人。你在單位裏獨來獨往，跟誰都不打交道，滿身傲氣，這樣不行。"

二姨站起身，走到門口的陽光裏，身影在地上投下一道清晰的輪廓。周敏注意到她的背依然挺得筆直，像棵經年的老鬆。

"我跟她說，你既得不到同事的肯定，也得不到領導的賞識。"二姨轉回身，眼睛亮得驚
人，"她不服氣，說她幹活實在，不需要搞那些虛的。"

"那您怎麽辦?"周敏忍不住問。
二姨神秘地笑了:"我讓她每周去一趟他們廠裏的自行車棚。"
"自行車棚?"幾個表姐異口同聲地問。
"對，自行車棚。"二姨坐回椅子上，"那時候他們廠每周都有輪流義務勞動，整理車棚。我有次有事去廠裏找她，就站在遠處看她幹活。"周敏完全被故事吸引住了，忘記了二姨是個病人，忘記了今天來的初衷。此刻的二姨像個老練的說書人，每個停頓都恰到好處。
"她幹活確實認真，"二姨點點頭，"有人來推車，如果旁邊的車礙事，她就默默扶住，讓人家好推出來。但她從頭到尾不說一句話，連個笑臉都沒有。

二姨突然拍了下桌子:"我就問她，你扶車的時候為啥不說話?她說沒必要。我說錯了!你應該說'這輛車我扶著，您慢慢推'，或者說'有我扶著，您放心'。"

陽光斜斜地照進來，落在二姨半邊臉上，給她鍍上一層金邊。周敏恍惚覺得，此刻的二姨不像個農村老太太，倒像個洞察世事的智者。"事兒你做到了，話也要說到。"二姨豎起一根手指，"人家才會記住你的好。跟領導相處也是這個理，你光悶頭幹，領導哪知道活是誰幹的?"

周敏突然明白了什麽。這不正是職場生存的基本法則嗎?二姨用最樸素的語言，道出了最實用的道理。
"後來呢?"周芳急切地問。
"後來啊，"二姨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她聽了我的。再後來選會計的時候，不單看考試成績，還要同事投票。你們猜怎麽著?""她當選了?"周敏猜測道。

"全票!"二姨驕傲地宣布，"連廠長都投了她。現在她依然是那家藥廠的財務主管呢。"
堂屋裏一片驚歎聲。周敏看著二姨臉上自豪的表情，突然理解了什麽叫"生活的智慧"。這不是書本上能學到的，而是歲月磨礪出的珍珠。"二姨，您太厲害了。"周麗由衷地說，"要是我婆婆這麽教我…."

"你婆婆有她的長處。"二姨擺擺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隻是碰巧知道怎麽跟老大媳婦溝通。"
她站起身，活動了一下腰:"我去泡點茶，你們看看照片。"

周敏注意到二姨走路時右腿有點拖，但她刻意保持著正常的步態，顯然不想讓大家擔心。等二姨進了廚房，表姐們立刻小聲議論起來。"真沒想到二姨這麽會處理關係。"

"我媽要是有一半這智慧，也不至於跟我嫂子鬧成那樣。"
"你們發現沒，二姨講故事都是在教我們東西。"

周敏沒參與討論，她翻看著那些老照片，每一張背後都寫著日期和簡短的說明。有一張特別引起她的注意--二姨站在一個年輕女子旁邊，兩人共同捧著一個獎狀。那女子戴著眼鏡，笑容靦腆但自信，與之前判若兩人。照片背麵寫著:"小玲當選會計，某某年冬"。

二姨端著茶盤回來，看到周敏拿著那張照片，眼睛一亮:"這是她拿到證那天照的。現在她每年都帶孩子回來看我們，比老大還孝順。"周敏想問二姨是怎麽做到的，怎麽讓一個原本冷漠的兒媳變得如此親近。但沒等她開口，二姨突然說:"其實啊，跟人相處就像種地。""種地?"周芳疑惑地重複。

"對啊，"二姨給每人倒了杯茶，"你不能光顧著施肥澆水，還得知道這棵苗喜歡什麽。有的喜陰，有的耐旱，有的要搭架子。"她啜了一口茶，"老大媳婦就像棵仙人掌，你天天澆水反而爛根，得順著她的性子來。"

周敏捧著茶杯，熱氣氤氳中，二姨的臉顯得格外生動。這個沒上過幾年學的農村老太太，對人性的理解竟如此透徹。

"二姨，那老二家的媳婦呢?"周婷好奇地問，"也這麽難相處嗎?"
"老二家的?"二姨哈哈大笑，"那是另一個故事了。你們要不要聽我是怎麽讓她妹妹明白帶孩子不容易的?"

"要!"大家異口同聲地說。
二姨正要開講，院門突然被推開，一個滿頭白發的老頭提著魚簍走了進來。
"喲，都來了?"二姨夫憨厚地笑著，"我剛去塘裏撈了幾條鯽魚，晚上燉湯喝。"
二姨立刻起身去接魚簍:"老頭子動作真慢，我這故事都講一半了。"

"講啥呢這麽起勁?"二姨夫好奇地問。
"講我怎麽調教你們家那兩個兒媳婦。"二姨調皮地眨眨眼。
二姨夫做出一個誇張的害怕表情:"得，我還是去殺魚吧，這個話題我可不敢參與。"
大家都笑了。周敏看著二姨熟練地處理鯽魚的背影，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真正的智慧不在於你讀過多少書，而在於你是否用心生活，用心愛人。

二姨的故事還在繼續，陽光漸漸西斜，院子裏飄起魚湯的香氣。周敏發現，今天來之前的所有擔憂都是多餘的。在這個普通的農家小院裏，死亡似乎變得很遙遠，而生命，則以最鮮活的方式綻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