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山老鬆的回憶錄

主要以回憶錄的形式,把人生經曆過的人和事進行重現,時間追朔從1970年到2017年,真實的經曆,鮮活的人物個性,希望能讓您茶餘飯後,有些談資和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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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姨(2)第二章:意外的探望

(2025-05-30 05:33:39) 下一個
周敏把車停在那棵老槐樹下時,手指還在微微 發抖。其他幾個表姐的車緊隨其後,排成一列,像是來參加什麽莊嚴的儀式。

 

 

"記住啊,千萬別提醫院的事。"大姐周麗又一 次叮囑,她今天特意穿了件鮮紅的連衣裙,嘴 唇也塗得紅豔豔的,像是要去赴宴。

 

 

"知道了,都說八百遍了。"二姐周芳擺弄著手裏包裝精美的點心盒,"我就說這是老字號的核 桃酥,她最愛吃的。"

 

周敏低頭看了看自己特意換上的鵝黃色連衣裙,又摸了摸心口準備好的話題清單——都是 些家長裏短的輕鬆事。她深吸一口氣,槐花的 香氣混著某種熟悉的炊煙味道,那是二姨家特 有的氣息。

 

 

院門沒鎖,輕輕一推就開了。周敏的心提到了 嗓子眼,腦海裏浮現出各種可能的場景——臥 病在床的二姨、滿屋藥味、壓抑的氣氛…

 

"哎喲!我的姑娘們來啦!"

 

一個洪亮的聲音炸響在院子裏。

 

周敏抬頭,隻 見二姨正站在葡萄架下,手裏拿著把剪刀,腳 邊堆著剛剪下來的葡萄枝。她穿著那件熟悉的 藏藍色碎花襯衫,頭發比上次見時白了些,但 梳得一絲不苟,臉上泛著健康的紅暈。

 

"二姨…您…"周敏呆立在原地,準備好的開場白 全忘光了。

 

"愣著幹啥?快進來!“二姨大步走過來, 一把抓住周敏的手腕。那手掌依然有力,粗糙的繭   子磨著周敏的皮膚,"正好趕上葡萄熟,我剪幾 串給你們嚐嚐。"

 

 

表姐們麵麵相覷,手裏精心準備的慰問品突然   顯得多餘又可笑。大姐周麗最先反應過來:“二 姨,我們給您帶了核桃酥… "

 

“放堂屋桌上吧。”二姨揮揮手,轉身朝廚房喊,"老頭子!孩子們來了,多淘兩碗米!"

 

周敏鼻子一酸。 一切如常,就像過去二十年的 每一次探望。二姨還是那個二姨,院子裏曬著的玉米,牆角堆著的南瓜,屋簷下掛著的紅辣 椒,什麽都沒變。可明明什麽都變了。

 

 

"站著幹啥?坐啊!"二姨拖出一排小板凳,"敏 丫頭,去裏屋把那個電扇搬出來,天兒熱。"

 

周敏機械地走向裏屋,路過二姨的臥室時,她 忍不住瞥了一眼——床頭櫃上整齊地擺著幾個 藥瓶,在陽光下反射著冷冷的光。

 

 

等她們都坐定了,二姨挨個打量她們,突然笑  出聲:"你們這是約好的?一個個穿得跟要過年 似的。"

 

表姐們低頭看看自己鮮豔的衣服,尷監九尬地笑了。
周敏注意到二姨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停留 了幾秒,那眼神裏有什麽東西讓她心頭一顫——是了然,是感動,還有某種難以言喻的平 靜。

 

 

"二姨,您…身體還好吧?"三姐周婷小心翼翼地 問出了所有人都想問的問題。

 

"好得很!"二姨響亮地回答,順手從籃子裏拿起一個蘋果削起來,刀刃在果皮上劃出長長的  弧線,"不就是癌嗎?醫生說得嚇人,我自己感 覺沒啥。該吃吃,該喝喝,閻王爺要是現在叫  我,我還嫌早呢!"

 

 

蘋果皮斷了,二姨嘖了一聲,又從頭開始削:“孩子們非要我治,我說隨你們便吧。老大 在濟南找了最好的專家,每周三趟車拉著我去   做治療。花錢如流水啊!"她搖搖頭,但嘴角帶 著笑,"我說你們這是白費錢,他們不聽。"

 

周敏看著二姨削蘋果的手-—那雙手曾經一上 午能包兩百個餃子,能同時抱起三個哭鬧的孩 子,能在寒冬臘月裏洗完全家的衣服而不生凍 瘡。現在它們依然靈活,隻是皮膚下隱約可見 青紫色的針眼。

 

 

"小強在英國挺好的?"周敏轉移話題,想起二 姨最得意的大孫子。

 

"好著呢!"二姨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蘋果刀   舞得更歡快了,"上個月視頻,說找了個澳門姑 娘,家裏開酒樓的。我說你小子有福氣,以後去澳門吃點心不花錢了!"她哈哈大笑,臉上的 皺紋舒展開來,"老二家那小子也不錯,在青島 搞外貿,上個月剛提了副總。"

 

 

二姨突然放下蘋果,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你 們別這副表情。我七十有三了,兒孫個個有出  息,這輩子值了。人哪有不死的?早死晚死都   是死,我這是喜喪!"

 

"二姨!"大姐周麗紅了眼眶。

 

 

"哭啥?"二姨把削好的蘋果塞給周敏,"我跟你 們說,昨兒個我還去村口打了場麻將,贏了老  張家二十塊錢呢!"她狡黠地眨眨眼,"他們都不敢胡我的牌,怕我一生氣病情加重。"

 

 

大家都笑了,但笑聲裏帶著哽咽。周敏咬了一 口蘋果,甜得發苦。

 

二姨突然轉向周敏,"你媽最近兩天咋樣?上周 我去看她,看見我還掉淚,掛念著我。"

 

周敏一愣:"您…上周去看我媽了?"

 

"啊,咋了?"二姨滿不在乎地說,"坐公交車去 的,方便得很。給她帶了點土雞蛋,非不要,我硬塞她冰箱裏了。"

 

 

周敏和表姐們交換了一個震驚的眼神。癌症晚 期病人坐兩小時公交車去給姐姐送雞蛋?這完 全顛覆了她們對"病人"的認知。

 

"你們啊,"二姨搖搖頭,又開始削第二個蘋果,"就是把病看得太重。我年輕時候在公社幹 活,那才叫苦呢… "

 

 

話題就這樣自然地轉到了二姨年輕時的故事。 她講起1966年農業學大寨,她是如何帶領"鐵 姑娘隊"一天挑兩百擔水,肩膀磨出血也不叫  苦;講她如何第一個跳進冰冷的水渠清淤,凍 得嘴唇發紫還在唱歌鼓勁;講她入黨時如何在 黨旗下發誓要一輩子帶頭吃苦…

 

 

"那時候哪有現在這麽嬌氣?"二姨拍拍自己的腰板,"癌?算個啥!我們那會兒瘧疾傷寒都不 當回事,發著燒還下地呢!"

 

陽光透過葡萄葉斑駁地灑在地上,周敏看著光 影中二姨生動的臉,恍惚覺得疾病、死亡這些 可怕的字眼,在這個小院裏變得如此微不足道。

 

二姨用她特有的方式,把一場她們想象中 的悲情探望,變成了熱鬧的家庭聚會。

 

廚房飄來飯菜的香氣,二姨站起身:"老頭子做 飯太慢,我去炒兩個菜。敏丫頭,來幫我剝蒜。"

 

周敏跟著進了廚房。狹小的空間裏,二姨的動 作依然行雲流水,完全看不出是個病人。
隻是 在彎腰拿油瓶時,她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右 手下意識按住了右腹。

 

 

"二姨…"周敏忍不住伸手扶她。

 

“沒事兒,"二姨擺擺手,“就是治療的後遺症,過會兒就好。"她往鍋裏倒了油,等油熱的工夫,突然轉頭看著周敏,"敏啊,二姨這輩子沒 白活,真的。"

 

周敏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傻丫頭,"二姨用沾著油的手抹去她的淚水,"人哪有不死的?重要的是活著的時候,是 不是活得明白,死的時候,是不是沒有遺憾。" 鍋裏的油開始冒煙,二姨轉身把切好的蔥花扔進去,"刺啦"一聲,香氣四溢。周敏透過淚眼 看著二姨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一 個簡單的道理——有些人即使麵對死亡,也能 活得如此生機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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