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江西南昌向南百裏,有一片山區,山裏有個地方叫望城崗。抗戰勝利後,國立中正大學遷址於此。如今中正大學被共產黨接收,在原校址上建立起中南軍政大學第四分校,即刻在解放軍中招收學員。能到中南軍大來學習的,至少是軍隊裏連級以上的幹部。
軍大成立了文工團,崔開元被選中,遂從作戰部隊調到文工團,當歌舞分隊合唱班班長,兼任合唱指揮。他還是青年團的宣傳委員,負責辦黑板報。後來文工團排練話劇《周子山》,他在劇中飾演男主角馬誌紅,反應很好。
又過年了,文工團員們在年初一被大卡車拉到南昌市省府大院去拜年。院子裏擺放兩個大桌,上麵有很多倒滿酒的杯子,省政府主席邵式平致歡迎辭畢,開始敬酒,不分男女,一人一杯,不喝不行。崔開元也被逼著喝了一杯,然後大家扭秧歌,打腰鼓,唱歌跳舞,直到天快黑了才回到住處。
多麽愉快的一天呀!
他後來一直把這一天銘記於心。如此難忘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為一個快樂的節日,更重要的是,這一天是一個分水嶺,把他的軍隊生涯分成了兩段。前一段的時間較短,簡單、順利,後一段則較為漫長。
現在開始講他後一段的故事。
年初二,文工團全體團員開了一次大會。指導員,同時也是黨支部書記,發表了講話:“同誌們,我們文工團即將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運動,這是我軍一貫的優良傳統。從今天起,我們文工團的每一位團員都要積極向本黨小組長匯報思想,或者直接找我本人也可以。無論你有什麽想法,都要老老實實地說出來。隻有這樣,才能成為一個對黨忠誠的革命軍人。此外,每到星期六的下午,各分隊都要召開思想匯報會,有意見的,有需要向黨說心裏話的,都可以講出來。同誌們,我在這裏要強調一點,那就是要有組織原則,絕不能犯自由主義。毛主席早已指出,自由主義有十幾種。”
他從桌上擺的一摞小冊子裏拿出一本翻開,繼續說:“這第一種,就是不作原則上的爭論,一團和氣。我們文工團就是這種情況。第二種,當麵不說,背後亂說;開會不說,會後亂說。心目中沒有集體生活的原則,隻有自由放任。第三種,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明知不對,少說為佳;明哲保身,但求無過。我今天就先說這前三種。待會把毛主席的這篇文章發給大家,詳細的內容,我們每個人要認真學習,好好思想。毛主席在這篇《反對自由主義》裏給我們指明了方向,我們怎麽辦?很簡單,毛主席怎樣說,我們就怎樣做,這樣就不會犯錯誤。要反對自由主義,最好的方法,就是批評與自我批評,這也是我們黨和軍隊一項有力的武器,我們依靠它在黨的正確領導下,把我們的隊伍建設得越來越強大。否則我們怎麽能用小米加步槍打敗蔣家王朝的八百萬軍隊呢?今天我們也要依靠它來打敗我們靈魂深處的敵人。同誌們,和看得見的敵人比,靈魂深處的敵人更需要消滅。靈魂深處誰看得最清?你自己嘛!所以,批評與自我批評一定要以自我批評為主,批評別人為輔,這樣才有利於團結,有利於工作,也就更有利於革命。”
崔開元捧著小冊子回到宿舍,翻開一看,文章並不長,很快就能仔仔細細地讀上兩遍,心中豁然開朗。難怪共產黨是先進的政黨,在毛主席的帶領下,革命者的思想境界是如此高尚純潔。麵臨這樣的一群特殊的人組成的軍隊,蔣介石豈有不敗的道理。
文章結尾的兩段寫得最好,他都記在心中,倒背如流:
我們要用馬克思主義的積極精神,克服消極的自由主義。一個共產黨員,應該是襟懷坦白,忠實,積極,以革命利益為第一生命,以個人利益服從革命利益;無論何時何地,堅持正確的原則,同一切不正確的思想和行為作不疲倦的鬥爭,用以鞏固黨的集體生活,鞏固黨和群眾的聯係;關心黨和群眾比關心個人為重,關心他人比關心自己為重。這樣才算得一個共產黨員。
一切忠誠、坦白、積極、正直的共產黨員團結起來,反對一部分人的自由主義的傾向,使他們改變到正確的方麵來。這是思想戰線的任務之一。
這裏說的好像是共產黨員的事,他還不是黨員,但正在積極爭取入黨。入黨申請他都交過好幾份了,黨小組長也找他談過話,說想要入黨的同誌,一定要以一個黨員的高標準來嚴格要求自己,克服自身的缺點,爭取早日通過組織的審查和考驗,就能成為一名光榮的共產黨員。
新思想一旦形成,就應該付諸於行動。第二天,黨小組長找他談心,他唯恐自己對黨不夠誠實,便把他內心深處有過的不好的想法,全部掏出來,並且盡量更深刻地反省,自己還有什麽地方是離黨的要求存在差距的。
每一次談過話,黨小組長總是說:“崔開元同誌,你把心裏的話跟黨說,是一件好事情。隻有這樣,才能充分認識自己的不足,才能有所進步。”
得到上級肯定,他很高興,工作更加賣力,隻要有革命任務,那就夜以繼日,廢寢忘食。隻有拚命幹,共產主義才能早日實現嘛。
可是奇了怪了,一到月底,團裏開總結會,每次被表揚的人裏麵總沒有他,而被不點名批評的,怎麽都像是在說自己呢?他一開始以為是自己多心,可是次數一多,感覺就不對勁了。於是他找指導員匯報思想說:“上級讓我們把自己的缺點和不足都講出來,我講出來了,怎麽就會挨批評?在分隊民主會上,有些人隻講自己的長處,不提短處,結果倒是被點名表揚。還有人明顯是在批評和自我批評運動裏打擊別人,抬高自己。這種同誌不但不挨批,還成了入黨發展對象。這些都讓我想不通,也蠻苦惱的。”
指導員的話說得語重心長:“崔開元同誌,不管怎麽說,你能向黨組織交心,向黨組織靠攏,都是很好的表現。你的文化水平高,業務能力強,這是大家公認的。但你也要想到,你反映的你的缺點,像是個人英雄主義,自高自大這些毛病,也確實存在對不對?好了!既然你認識到缺點和不足,上級把它提出來,一是為了幫助你進步,二是要讓同誌們有個借鑒,這樣才對革命有利呀。你不要有思想包袱,更不能批評不得,鬧小資產階級情緒。你現在應該做的是相信黨、相信上級,也要相信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們不會放過和不良思想的鬥爭,也絕不願意冤枉一個好同誌。而且,從我們黨的曆史來看,共產黨員被批評是常有的事。你知道一個黨員麵對批評,最正確的態度是什麽嗎?”
“不知道。”
“叫作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這才是一個共產主義者的博大胸懷。”
指導員名叫江俊峰,也是年輕人,但他參加革命好多年了,思想覺悟就是不一樣。經他這麽一分析,崔開元不但沒了情緒,反倒為自己的心胸狹隘深深自責。
沒過一個月,又發生了一件事。江指導員去廣州出差,帶回崔叔仙給崔開元的一封信和一塊手表。
原來,崔叔仙思子心切,又不知大兒子身在何處,就在香港買了一塊歐米茄手表,並修書一封,一起寄到趙宗烈的父親處,請他轉交崔開元。趙父將信和表寄給了在廣州的趙宗烈。趙宗烈根本不知道崔開元的地址,又不能拿著一封香港來信和進口表不匯報,最後隻能上交給廣州軍區。江指導員在廣州軍區聽聞有崔開元的東西,就給捎回來了。
還跟以往一樣,信和表都上交給領導審查,過後好幾天都沒什麽動靜。可是,月底的會上,他又被點名批評,還需要公開檢討。這次的罪名可不輕:和反動的剝削階級舊家庭界限不清,對資產階級思想的改造不夠徹底。
他必須寫檢查書。
盡管委屈,他還是寫好檢查書,交給黨小組長看,黨小組長說檢查不深刻。又寫了一遍,黨小組長還是不滿意。最後檢查書在黨支部總算通過了,可這份檢查書,他自己都不忍心看。這哪裏還像是說自己?完全就是個“四不像”。
雖然手表事件暫時過關,崔開元的心情卻跌到穀底。他完全沒有預料到,他的家庭出身會給他帶來這麽多麻煩,以前一些順理成章的事情,現在都變成了甩都甩不掉的汙點。他已經搞不清,怎樣才能證明自己對待革命事業是忠誠的,同時還要做一個正直誠實的革命者。
矛盾的情緒無法排解。他在星期天的自由活動時間,從學校後門走出來散心,來到後山坡上的高處,舉目眺望。
純淨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彩,藍天下是起伏的山巒。正值滿山的杜鵑花盛開。紅、百、粉色的花朵,各成一片,又交錯相連,把遠近的山坡全都染成了彩色的花海。江西大山的美麗,又一次衝擊著他的心靈。這種令人驚歎的視覺盛宴,隻在他眼前停留了一霎那就飛走了,留下的是一個奇怪的念頭,好像眼前的景色既虛幻又遙遠,和自己毫無關聯。於是他就地躺下,閉上眼,默默在心裏念著:“我必須和資產階級情調決裂。我必須和過去的世界告別。我必須證明自己是個可以改造好的知識分子。”他感到有些疲倦,不知不覺地就睡著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有個聲音在呼喚他:“崔開元,崔開元,你怎麽睡在草地上?會著涼的。”
他醒了,見身邊站著一個人。仔細一看,原來是李雪紅。
李雪紅是個剛過二十歲的姑娘,東北人,在文工團的話劇分隊當演員。別看她年齡比崔開元小上三四歲,可她參軍四年多了,還是文工團的青年團支部書記。
李雪紅問:“你為什麽會在這裏睡著了?”
“我到後山來散步,忽然有點困,就睡著了。”
“是昨夜沒睡好吧?”
“還行。你怎麽也到這裏來呢?”
“我看花兒都開了,就想摘幾朵回去。”
“哦!那我先回去了。你慢慢摘吧。”
“等等!崔開元,你先別走。我正想找你談談。”
“你想要談什麽?”
“其實我就想問問你,你是不是在鬧情緒?我看你整天都是一副不太高興的樣子。”
聽她這樣說,他覺得好笑,問到:“李雪紅,要是你也遇到和我一樣的事情,你會高興嗎?”
“你可能是很委屈,但是你不能鬧情緒,那樣對你更沒好處。”
聽她的話語,流露出一些同情和關切,作為團支部書記,似乎有點不尋常。
李雪紅的關心雖意外,但還是讓他感到一絲溫暖。他說:“李雪紅,謝謝你能跟我講這些話!我沒有鬧情緒,隻是有點想不通,不知道怎樣才是好的革命者。你是我們的支部書記,參加革命也比我早好多年,能不能請你推心置腹地告訴我,到底是什麽地方,我做得不對。”
李雪紅慢慢收起笑容,思索片刻,開口道:“崔開元,如果以團支書的身份,我真沒有什麽跟你說的。可是我們作為文工團的同誌,我想以一個朋友的身份,勸你幾句。行嗎?”
“你就直說好了,隻要是你的真實想法。”
“那好,我就不客氣了。崔開元,你的出身不好,這不假。有什麽辦法呢?出身又不是你可以選擇的。在這一點上,你不需要多想、你應該想的是你的家庭給你造成的影響。”
“這還用想嗎?像我這樣出生的人,在革命隊伍裏簡直就是個異類,或者可以稱為一個特殊分子。所以我才會苦惱啊!”
“我剛才說的家庭影響,指得是你的家庭對你本身性格上已經產生的影響。這種影響可能你自己都沒有察覺。我知道你的家庭曾經有權有勢,你們家的生活也一定很闊氣,甚至有可能是過著人上人的日子。”
“人上人倒不至於,憂慮不多就是了。”
“隻是憂慮不多?我問你,你從小到大愁過吃穿嗎?愁過學費嗎?看過多少人的臉色?你想做的事,做不成有幾次?你想要的東西,得不到有幾次?”
“這···,我又沒仔細統計過。”
“這還要統計嗎?你臉上都寫著呐。”
“我臉上怎麽啦?我的臉很正常啊。”
“我不能說的太明白,有的事情可以意會不可言傳。總之一句話,不要太清高,多尊重上級和同誌。還有,政治理論沒有錯,可在運用時,要具體情況具體對待,尤其是在比較複雜的環境裏,不要犯小資產階級幼稚病。崔開元,我就說這些,也可能說得不對,隻是你無論如何都要盡快成熟起來。我說的是成熟,記住了嗎?希望在今後的日子裏,我剛才講的對你會有幫助。”
崔開元確實不太明白,他說:“你好像在說我不成熟。能不能請你舉一個具體的例子,好讓我明白什麽是小資產階級的幼稚病。”
“太多例子了。就說你和大家相處吧,你有沒有認真想過?要想避免別人認為你自高自大,你必須從心裏真正地尊重和敬佩每個人。還有對上級領導也要有發自內心的敬畏。很顯然,你也不太在意。前天晚上演《李闖王》,牛金星是張瑞演的,怎麽換成你了?”
“哦!那是因為張瑞演了一半病得厲害,沒法演下去,我就自告奮勇去演牛金星,我的宋獻策就讓王新華頂上了。我看團長在那急得直跳腳,為了不影響整個演出我才說我可以演。後來的效果很好啊,你不是也聽到下麵一個勁地鼓掌嗎?”
“我當然聽到鼓掌啦。可你就沒意識到什麽地方不對嗎?”
“沒有啊。隻是有點奇怪,我救了場,牛金星也演得不錯,結果演出結束以後,團長隻表揚了張洞華,誇他扶梯子扶得很認真。”
“你是覺得奇怪,怎麽團長沒表揚你?”
“對呀,他一個字也沒提我。”
“還是要說你幼稚,張瑞演了多少場牛金星也沒有掌聲,你從來就沒排練過,上去就演,結果掌聲不斷,這讓上級怎麽辦才好呢?更何況張瑞也是從東北軍大來的,你知道嗎?”
“不知道,可是···。”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別的話我也不好多說,總之人不可太張揚,要給別人留餘地。鋒芒外露的話,早早晚晚,吃虧的是你自己。所以我才會說,你要成熟起來,越快越好。我們黨一貫的方針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你要有點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不要垂頭喪氣。”
這次談話,對崔開元的觸動不小。雖不完全懂,但他開始思考李雪紅的話,並且在看待周遭的人和事時,有了更多的角度。時間久了,他慢慢就理解了其中奧妙,從而受益匪淺。
在後來的鎮反運動、三反五反、肅反運動裏,他照例成為重點審查對象,天天小組會,三天一大會,要他交代,要他寫回憶材料。審查了好幾個月,運動結束,他的檔案裏是怎麽結論的,他從來都不清楚。但是正因為李雪紅的善意提醒,他在交代家庭問題和曆史問題時,就不像當初那樣天真幼稚。他會認真思考,什麽話能說,什麽話不能說。比如和蔣經國一起坐飛機去北平的事,就不能說,說出來就完了。他著重批判了自己在上中學的時候,為抗日報名參加青年軍而不是八路軍和新四軍。還有就是參加了蘭州中學生的排球賽,為資產階級打過球。經他上綱上線把自己一頓狠批,整他的人也就滿意了。
1952年底,文工團解散,大多數團員將調往北京,並入總政治部文工團。能到總政去當然好,誰都想去,不過名額有限製。最後,那些平日和領導關係好的,尤其是原來東北軍大過來的老人,大多去了北京。留下的人除了崔開元是業務尖子,其他的都是文化較低,不能勝任文藝工作的人。
當然掃興,不過他有思想準備。
還有件怪事。本來有規定,文工團內部的男女同誌,嚴禁談戀愛,所以崔開元都二十五歲了,也沒法找女朋友,盡管有女同誌暗送秋波,還有的寫過小紙條表白,他都不敢違反規定。可是文工團解散的當天,忽然就冒出一對一對的人來,就連指導員還有各分隊長,也早就在本團物色好對象。他們暗地裏談戀愛很久了,現在一公開,馬上就能安排結婚的事。
有位學校的領導年齡較大,長得醜些,也娶了文工團的一位女同誌。一開始大家很驚訝,不能理解這位女同誌怎麽能看上這個領導。很快,這位女士就入黨提幹了,讓大家羨慕不已。
到這份上,崔開元可以說基本理解了李雪紅的話,真想對她說聲謝謝,因為此前此後,再沒有第二個人跟他說過類似的話。但這時候,李雪紅已經調到總政文工團去了。後來他調到防空軍文化部後,曾在北京見過李雪紅兩三次,可時過境遷,再說什麽反倒多餘。
1974年崔哥正在高郵中學讀初中,當年八一電影製片廠拍了一部電影,叫《閃閃的紅星》,紅極一時,大人孩子都愛看。電影的主角叫潘冬子,扮演冬子媽的演員就是這位李雪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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