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囈語
旅美三十五年，如今閑雲野鶴安度晚年，偶得文思泉源，盼借此博客平台抒發，自娛自樂，也求高手斧正。
3月12日傍晚收到表姐凱西的短信，通知她的大哥剛剛離世！
一下子我的頭腦似乎凝固住了，鼻子呼吸也不順暢了，悲傷如潮水般從心底襲來，淚水緩緩地流下臉頰，世界上沒有大哥了！怎麽會呢？ 不到一個月前，我和他還通了電話，他笑聲朗朗興致勃勃地談論著準備今年七月份率小女兒和一對外孫兒女回中國旅行的攻略，還征求我的意見，去哪個城市玩，他還說最想帶兒孫回鄉下老家看看，他多麽想念童年時生活過的家鄉……
大表哥林興幹Dr. Hillary Ling 在加州文圖拉縣開牙醫診所近半個世紀，他是我姨媽的大兒子，六個弟妹的大哥，三個兒女的父親，是當地很有名氣的牙醫，我跟著表兄妹們叫他大哥。
我小時候就知道姨媽一家在馬來西亞，媽媽常念叨著三年因難時期，糧油欠缺，收到姨媽寄來的一大包麵粉， 還有一大罐雪白如凝脂的豬油，省著吃了好久，著實解了饑荒之年的燃眉之急，我當時雖年幼也依稀記得。姨媽還送給媽媽一個小巧的瑞士女表，媽媽戴了很多年，後來我實習時需要摸脈博計時，這表就歸了我。
媽媽和姨媽自小失散，但血濃於水，成年後經複雜的渠道相認之後，一直有聯係。後來我們知道，大哥在美國站穩腳跟後，申請全家陸續移民，一家人終得團圓。1986年姨媽返鄉探親時，我與母親在福州與她相見，成為記憶中溫暖的一頁。
但我到美國後並未馬上與姨媽一家取得聯係，我們在波士頓，他們在洛杉磯，相距太遠了。－直到十多年後整理舊信件，翻出媽媽給的大哥牙醫診所地址，按上麵的電話打去，大哥接了十分驚喜，說是當年聽說我先生在波士頓大學就讀，他去開會時還托人找過我們，並且說要是當時聯係上可以幫助我們更快溶入美國社會，我們聽了當然很感動。後來他的大妹妹即表姐凱西也與我聯係上，在我們去洛杉磯旅遊時，她安排了盛大的宴席來歡迎我們，除了姨媽，還見到了七個表兄弟姐妹和他們的配偶和兒女，一下子有了這麽多親戚，真是驚喜交加！久違的親情在異國他鄉突然盛放，如同盛開的木棉花，燦然奪目，感人肺腑！
我這才知道：大哥1939年出生在福建省屏南縣棠口鎮愛嶺鄉，當時姨媽才19歲，新婚年餘的丈夫走南洋謀生去了，她隻身帶著兒子在鄉村裏艱難度日。大哥上小學三年級9歲那年，父親回鄉帶母子兩人到馬來西亞砂羅越州的民那丹鎮，姨父當時在鎮上做生意，生活富足。大哥繼續上小學和初中，後來到詩巫市寄宿上高中，學業優異堪稱學霸。就是在這個教會學校讀書，大表哥和他們一家人的命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校長是美國傳教士，他看出大哥是可造之才，就幫他聯係到美國上大學，十八歲那年，他隻身踏上太平洋彼岸的土地，開啟了一段光輝而艱辛的人生旅程。
大哥勤工儉學大學畢業後成績優異又上了牙醫學院，畢業後當上牙醫，與香港來的“何濟公”藥業家族大小姐成婚，大嫂是英國畢業的注冊護士，兩人碾轉加拿大創業開診所，於七十年代中期來到大洛杉磯地區的文圖拉縣開牙醫診所，蓋了豪宅，投資房地產，事業蒸蒸日上。
他不隻是一名成功的牙醫，更是家族的中流砥柱。在他事業穩固後，陸續把六位弟妹送來美國求學。
在馬來西亞，姨媽又生了四男二女，最大的二表哥比大哥小了十歲，當大哥在美國事業有成後，弟妹們陸續到了上大學或高中的年齡，於是大嫂口中的“世界上一流的哥哥”，就在大嫂的幫助下陸陸續續地把六個弟弟妹妹都搬到了美國：幫他們申請學校、買機票、解決學費住宿費，事無巨細，簡直一條龍服務，直至所有的弟妹都順利大學畢業找到工作成家立業。因姨父已經過世，他們又把姨媽也接來美國奉養。至此，全家人在異國重聚，皆拜他所賜，世界上難得有這樣的大哥，他是家族的大功臣！
2004年我和先生在洛杉磯買了度假退休房，除了因為喜歡氣候，主要也是奔著這麽多親戚。而後我們每年來度假二三次總會與親戚們聚會，但真正與大哥熟悉起來是2011年我找他谘詢牙齒修複問題。
我從小夜間睡覺磨牙嚴重，當時下牙短到既難看又影響咀嚼功能，加上有先天的咬合問題，波士頓的牙醫們都認為解決的辦法隻有做全口烤瓷牙，但要價高達幾萬美元。想到大哥是牙醫有自己的診所，我就征求他的意見，他很幹脆地說：給弟妹親戚看牙都隻收工本費和診所費用，他的人工費技術費大幅減免，所以收費相當市價一半，對我也一樣。於是在半年內我往返波士頓和洛杉磯六次，分批做成了全口烤瓷牙，因為我每次都是匆匆來去，大哥為了讓牙科實驗室提早做好高質量的牙冠，常要給他們送鮮花蛋糕糖果等攻關，令我印象深刻並感念。
記得大功告成那天，大哥遞給我鏡子，我一瞅不禁心花怒放！色澤和形態自然的二排貝齒，閃耀著玉色的光澤，上下牙咬合弧線完美！大哥看著自己的傑作也喜不攏嘴：“妹妹變得更俊了，這是我的收山之作了，我下個月要退休了！” 啊！我何其有幸！
大哥退休時雖已年過七十，但身板筆挺，臉色紅潤，頭上頂看家族特征的全白濃密頭發，走到哪裏都引人矚目。他閑不住，在八英畝大的家園裏忙碌起來了，家裏雖有園丁每周來三次，但活兒是幹不完的。他開始親自照料150多棵橙子樹、澆灌綠草如茵的草地、種瓜果蔬菜養雞養鴿子，還真夠他忙的。雖說牙醫的巧手伺弄起瓜果有點大材小用了，但成果不容小覷，他種的冬瓜豐產又碩大，最大的一個長到近百斤，參加文圖拉縣的農產品比賽得了第二名。他把每個冬瓜斤兩標記好，分享給親友，我們也搬回家過幾個；橙子桔子因品種不同一年四季都碩果累累，產量驚人。大哥還說了個有點苦澀的笑話：柑橘最早擬出售給Sunkist 公司，他們派人來采摘和分類，拉走後不但分文未得，還開出欠款單，要倒貼人工費數千元。從此以後，這些柑橘除了分享給親友，每年都讓當地的中小學校、醫院、教會來免費采摘，也大量送給食物銀行。他養的雞下蛋也吃不完，我們都沾了光；至於養的鴿群，大嫂講鴿子們繁衍力超強“百子千孫”…..
玩後院農業幾年後，大哥大嫂先是不堪活物們的巨大食量與難聞氣味，把它們都送人處理了，種瓜菜澆水量太大，因為加州水荒也減量了。閑不住的大哥又開始學習繪畫和書法；還投資商業地產，買基金股票不亦樂乎；同時積極投身主流社會公益事業，給鎮上的圖書館博物館展覽廳畫廊等捐款，支持工作；對他所屬的教會更是熱心參與，夫妻倆不但每周去做禮拜，捐款捐物也都名列前矛。
2021年疫情尚未結束，大哥大嫂就與文圖拉縣美術館合作，當起了
Curator 策展人，他們聯係了本縣和外州的知名藝術家參展，工作量巨大。我先生也受邀參展，我們出席了在大哥家裏的籌備會，當時有幾十個畫家和工作人員聚集在大哥家裏，他特意在後院的草地上搭了個大帳篷， 大嫂還親自安排了歡迎酒會，兩位老人都已經八十高齡，如此熱心公益事業，出錢又出力，感動眾人。展覽在Studio channel island 美術館，獲得很大成功。
大哥大嫂對我們象他的親弟妹一樣，我女兒結婚時，他們倆作為女方家的親戚，千裏迢迢到紐約參加婚禮，我和先生對大哥大嫂的出席由衷感謝，他倆儀容優雅、風度翩翩、舞姿翩翩為婚宴添色不少，還慷慨大方地給新人送上賀禮，大嫂講: ＂每個侄甥輩結婚都有一份！”
每當我們在洛杉磯住時，大哥大嫂都熱情邀請去他們家做客。他們家在Somis ， 占地八英畝，是當地一個知名的豪宅，房子設計中西合璧，曾被美國home 雜誌派直升機從空中拍攝，刊登照片介紹給讀者，不必贅述由此可見之高大上。他家一年四季都有大量果子，除了150多株的橙子桔子樹，還有柿子、柚子、檸檬、紅棗等等。院子太大，每次大哥都開著高爾夫小電車，載著我們到各棵樹下采果子，然後裝好一袋袋讓我們帶回家。
大哥大嫂為人慷慨，多次大家庭聚會都是他們請客買單，而且常常不吝於點最貴和稀有的菜品，象鼻蚌、大龍蝦、阿拉斯加大蟹、野生活石斑魚等珍饈海鮮都在他的宴席中吃過。
因為我不開高速和長途，如果我先生不在，好幾次都是他倆老人家來回開車三個多小時來看我並請我上歺館吃飯，現在想起來真的是內疚呀！
另外一件事銘記在心中能看出大哥的為人，有一段時間我們也養了幾隻鴿子，是去雞鴨欄見到活的白鴿子買回家，舍不得殺掉而養的。有一次去大哥家玩，他講我們養的是菜鴿，他養過珍貴的品種，全身羽毛彩色的，連腳上也長有花羽毛。我聽了很感興趣，大哥講全送人了，但他可以去要回一對送給我們。於是就開車帶我們去找住在另一鎮的一個退休華人醫生，大哥送了一瓶酒和一副書法作品給主人，親自去鴿棚裏選了一對最活潑美麗的鴿子給我們，果真是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名貴品種！大哥又說這種鴿子要吃特別的鴿糧，又帶我們去寵物店買了一大包五十磅的鴿食送給我們。可惜沒養多久，鴿棚破損，這一對鴿子連同白色菜鴿都逃之夭夭不知所蹤， 辜負了大哥的一片美意。但大哥對人的善良真誠、慷慨大方的美德卻留存在我的心中，那份細膩真摯的情誼，永久鐫刻在我心中。
大哥在中國的家鄉雖然才生活了九年，但他對祖國卻充滿熱愛和向往。早在我們剛聯係上的2002年， 他就和弟妹們一起帶著母親回國旅遊，到福州與我媽媽見麵。還在剛抵達的當晚就為當地的醫務人員做了“美國牙科新進展”的講座，因主辦方忽略時差的錯誤，導致大哥在疲憊困倦的狀態中演講，但他毫無怨言，強撐著給家鄉同行上了精彩的課程，多年後我回國時還聽人提起，讚美有加念念不忘。
大哥一生漂泊卻從未忘根，本來已經擬定在2020年暑假帶著大嫂及兒子夫妻和倆孫子到大陸旅遊訪親問友，由於兒孫從未到過祖國，他們要求旅行社安排去北京上海杭州福州，此外還想去河南省衛輝市祭拜林姓的根“天下林姓第一廟”。為此我還特意微信認識的鄭州大學附屬第一醫院的超聲科主任，了解當地情況和往返的最佳路線。隻可惜疫情發生後計劃泡湯，一直到去年七月份，大哥大嫂才攜兒子一家四口花了十天時間匆匆遊覽了香港北京上海杭州，浮光掠影驚豔不已。隻是因為時間短促和體力的不足，大哥的參觀河南衛輝林氏宗祠，認祖歸宗的願望永遠無法實現了。
大哥雖是85歲高齡，但平素活力四射，步履穩健，臉色紅潤，腰杆挺直，頭腦敏捷，談笑風生，對新事物充滿興趣，比如特斯拉電車已經開三四年了。我和先生聊天中還常拿他當標杆“老了能像他一樣就好了！”。但是大哥有時心髒跳動有不規則和過速，診斷為心房纖顫。今年一月份做了微創Ablation 心房顫動消融術，未料卻引發心內膜炎，雖經治療，但元氣大傷，3月10日出現呼吸困難，入院發現是肺炎，二天後就不治撒手人寰，令人措手不及悲痛不已。可以說是意外的，我總覺得老人家還是保守療法比較靠譜，用藥物也可控製房顫的，如果不做那個心內導管程序，大哥可能還會歡快地在他美麗的家園裏繼續他的幸福晚年很多年吧？
但是人生沒有“如果”！大哥您一生雖然是富裕和風光的，但也辛苦了一輩子，您的一切成就是以半世紀如一日，每天麵對病人的痛苦麵容、一口爛牙，滿嘴穢氣，需要保持職業性的微笑、耐心細致地以精湛的技術治療了千百萬顆牙齒才換來的。您該休息了，上帝接您去天國永享安寧幸福！
今天，近百位親友在陽光和煦的洛杉磯墓園裏，為他送別，緬懷和紀念大哥平凡而偉大的一生。他一生富足榮耀，卻從不驕矜，他樂善好施造福人間。他以半世紀的辛勞與仁心，為無數患者解除痛苦，也為家族帶來榮耀。他該歇息了，願他在天國，得享永恒安寧。
大哥，您走了，但我口中那些您親手製作的牙橋依然兢兢業業地工作，您用巧手雕刻下的不隻是牙齒，更是您在我生命中的存在。每天咀嚼食物的瞬間，都是我想念您的時刻！
我先生寫的挽聯“大愛無疆譽傳久遠，仁心仁術德播千家”是大哥一生的寫照！
永息了，大哥！我們永遠懷念您！
2025年4月12日於洛杉磯
我的畫家先生用二天二夜趕繪的大哥油畫遺像和書寫的對聯！
我也常潛水向您學習，喜歡您的文字和故事。
仁慈善良慷慨的大哥，RIP」，謝謝您的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