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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四點,江南某處茶山霧氣未散,50歲的王嬸就著冷水吞下兩片止疼藥。她腰間別著竹簍,手指纏滿膠布,在陡坡上摸索著采下今春第一片嫩芽。
抖音熱榜上那條"采茶女吃白水麵條"的視頻,此刻正在她掉漆的舊手機裏循環播放——鏡頭掃過眾人哄搶的一鍋白水掛麵、雜亂無章的住所和床鋪時,她突然別過頭去,一臉不好意思:"拍這個做啥,叫人看笑話。"
可這哪是笑話?分明是一麵照妖鏡,映出百年未散的幽靈。
當我看到視頻裏采茶女蹲在不鏽鋼桶邊,捧著大茶缸和瓷碗吞咽清湯寡水時,忽然被拽回2003年秋天的周口火車站。
綠皮車箱裏擠滿頭裹方巾的河南女人,我的媽媽和奶奶也在其中。她們像沙丁魚般蜷縮在車廂過道,懷裏揣著幹硬的燒餅,要坐兩天兩夜才能到新疆摘棉花。
"棉田望不到頭,晌午頭曬得皮開肉綻。"奶奶總在年夜飯時說起,手指比劃著被棉殼割出的血口,"晚上睡地窩子(注:半地窖式工棚),三十多人擠著,放屁聲都能聽見。"但她說這些時眼睛發亮——當年摘一斤棉花掙八毛錢,比老家種地強。
二十年過去,母親接過奶奶的編織袋,從摘棉花轉戰采茶場。視頻裏那盆漂著菜葉的白水麵條,和當年棉農就著鹹菜啃冷饃的場景,在時空隧道裏完成詭譎重疊。
1919年《新青年》刊登《上海厚生紗廠湖南女工問題》,揭露女工每日工作14小時,傷病無醫。當時知識分子痛心疾首:"文明國度竟存此非人製度!"
百年後的采茶場裏:
工時:仍保持"雞鳴而作,月出方息"的節奏
餐食:從"幹饃鹹菜"進化到"清水掛麵"
住宿:從"四十人通鋪"升級為"二十人上下床"
富得流油的資本卻早已學會更精巧的剝削術。茶場老板理直氣壯:"包吃包住日結100-300元,多勞多得,她們自願來的!"——就像1930年代上海紗廠主說"包身工有粥喝"般坦然。
某位企業家曾宣稱"996是福報",在采茶女這裏得到詭異印證。她們淩晨三點上山,日均采摘12小時,換來老板施舍般的"福報":
手指被茶汁染成紫黑色(長期浸泡)
膝蓋半月板磨損(日均彎腰3000次)
爬山摔傷骨折不在少數(山路崎嶇陡峭無防護,采茶女大多來自平原地區)
更荒誕的是維權困境,樸素的“采茶女”們甚至不知道她們有什麽法律賦予的權益。當年輕白領苦苦為"大小周"抗爭時,采茶工甚至不算法律意義上的勞動者——她們多是"日結臨時工",沒有合同、沒有社保,受傷自認倒黴。
在抖音算法裏,年輕的采茶女多作為"田園牧歌"的符號出現:雲霧繚繞的茶山,巧手翻飛的少女,配著"茶香悠悠"的BGM。現實卻是平均年齡50歲婦人們皴裂的手,是她們偷偷把止痛片磨成粉拌進麵湯。
這讓我想起《覺醒年代》裏,李大釗對著長辛店工人呐喊:"我們要八小時工作,八小時休息,八小時屬於自己!"百年過去,某些領域的工作時長竟出現曆史倒車。
可悲的是,當城市中產討論"逃離內卷"時,采茶工們正拚命把自己卷進更深的褶皺——她們怕被機器取代,怕老板嫌"效率低",怕這點微薄的收入都保不住,甚至連止痛藥都選最便宜的類型。
不必奢望也從來不能奢望資本突然長出良心。1918年廣州茶樓女工罷工,1922年安源路礦工人大罷工,權益從來都是爭來的。這也是我們今天的政府和勞動者需要的:
政府牽頭的組織化:建立采茶工合作社,茶葉片區當地的政府,對於采茶女的人身保障和工作議價權不能散作滿天星,應當給予監督和幫助。
技術賦能:對於政府牽頭保障的優質茶園片區推廣可追溯係統,讓消費者知道這些茶葉後麵是有尊嚴、有體麵的采茶女們,可以為"人道茶葉"溢價買單,不能為資本高價買單。
法律補丁:將零工納入勞動法保護,不能一句臨時工“日結”,就可以連基本的做人都不做,白水麵條,在這個時代,不覺得連喂豬狗都少點營養嗎?
有上述這些舉措,才能切實保障“采茶女”們的基本權益!
比如浙江某茶場已試點"陽光茶工"計劃:安裝監控保障安全,為采茶工購買意外險,餐標每人每天15元。雖隻是微光,卻證明改善並非天方夜譚。
下山路上,在這一批采茶女中手速最快的王嬸的竹簍裝了八斤鮮葉,今日收入240元。她摸出破舊的手機,給留守老家的孫子發語音:"奶奶下月就回去,給你帶新玩具。"——她不知道,自己采的明前茶在上海賣到3000元/斤,更不知道百年前有群學生為她這樣的勞工流過血。
暮色中的茶山沉默著,那些沒被采下的嫩芽在風裏輕輕搖晃,仿佛在問:從辛亥年的"平均地權"到今天的"共同富裕",中國勞動者還要等多久,才能等到竹簍裏的春天?
(本文采訪多位采茶工,為保護隱私均使用化名)
轉發提醒:下次泡茶時,請記得杯中有百年未涼的熱血,而今天也需要我們為底層勞動者們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