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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發就是最大的作為-劉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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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說一遍，強製按指印是違法的！
前幾天，我去鄰近城市賣了一套房。過程中幾次被要求按指印，均被我嚴辭拒絕。中介小妹說，你們懂法的就是不一樣啊！我心想，中國100個學法律的人，恐怕99個半都會乖乖地按指印。個別人是不想糾纏浪費時間，而大多數的人，恐怕根本就不知道強製按指印是對自己人格權的侵害。
40多年前我在西安當警察時，學習刑訴法和治安管理處罰條例，發現法律並不要求違法者或者證人在筆錄上按指印，隻要求簽名或者蓋章。於是我再取證的時候，就不再要求證明人在簽名之後按指印。
有一次送批案件材料，值班的副局長皺著眉頭說，你這證明材料上為啥都沒有按指印？我說治安管理處罰條例規定，證人簽字就可以了。副局長生氣了：不按指印就是個白條子，有什麽法律效力！我也來氣了，心想你究竟學過法律沒有？但跟他講道理沒有用，我就直接來個歸謬法：如果不按指印就沒有法律效力，那辦案民警要不要按指印？批案子的領導要不要按指印？副局長氣得臉色脹紅，但又無可奈何，怒氣衝衝地在審批表上簽了字。
現在回想起來，這件事對我在公安局的“進步”有重大影響。和我一起進入公安局的那些工人、退伍軍人，許多半文盲甚至流氓都提拔了，而我在公安局工作了八年，離開的時候還是民警。
當時我對此並不在意，隻是覺得，為什麽取消按指印這樣一件不需要任何經費、培訓就可以做到的小小改革，阻力會那麽大？幾年後我還給人民公安報投了一篇稿，被全文發表，我想這個陋習也許可以逐漸糾正了。
然而40年過去，強按指印的現象不僅沒有減少，反而泛濫成災。不但公安局要求按，檢察院、法院也要求按，就連去銀行貸個款、市場買一個房，都必須按指印。這是不是證明，這40多年民眾在觀念上沒有什麽進步？因為民眾不進步，官府更不會進步。
回到我賣房按指印的事情上來。
第一步簽三方合同，中介就要求按指印，我拒絕了，中介當然沒法強製我，除非她不想做這一單生意。
第二步是去銀行，因為買家要貸款，所以要去銀行證明買賣合同真實存在。銀行的職員嫻熟地拿來印泥盒讓我按指印，我說我已經出示了身份證，證明這個字是我本人簽的，還按什麽指印？他詫異地看著我，仿佛在看外星人。轉身去請示科長，幾分鍾後，他回來對我說，指印不用按了。之後又對我說了一句，今天長知識了。
過了一些天，中介通知辦理過戶手續，我心想這次肯定又會逼著按指印，如果我不按，很可能不給辦理過戶，這樣的話，不但我的事情辦不成，還對中介和買方增加了困擾。所以對抗不是好辦法。我想好一個對策，胸有成竹地前去過戶。
來到政務大廳，第一個辦理窗口是替不動產登記中心和住建局審核材料，文員小姐照例要求我按指印。我說，沒有任何法律規定，簽了名還要按指印。如果你說不按指印，我的事情就辦不了，那我會錄下來，然後我可以按指印。你是不是確定這一點？
說著我打開了手機開始錄像，她立刻說，我沒有權力回複你，我要請示領導。轉進了身後的辦公室。過了一會兒回來說，領導正在研究，請你稍等一等。
等了大概10分鍾左右，她又進辦公室，出來對我說，不動產登記這邊可以不按指印，但住建局是管合同的，他們同意不同意，還要再請示。
又等了一下，我身邊的中介小姐拿手機撥通了住建局的谘詢電話，問道，客戶不願意在合同上按指印，現在正在過戶窗口，想請問你們，按指印是不是必須的？
電話那頭說，按指印不是強製性的要求。剛才我們也收到了政務大廳的谘詢，已經回複了。
再回到窗口，文員小姐果然說住建那邊也可以了。但下一步你要去稅務窗口，他們那邊還是要求按指印的。
於是去到稅務窗口。材料都是之前簽好的那一堆，窗口審核後認為，必須要按指印。我拒絕後，出來一位穿稅務製服的大姐，問我為啥不按指印。我對她說，中國所有的法律，包括三大訴訟法，都規定當事人簽名或者蓋章，沒有強製性按指印的要求。你們現在強迫按指印，第一是侵犯我的人格尊嚴，第二是侵犯我的隱私權。當然我們不在這裏辯論，你隻需要明確告訴我，如果我不按指印，今天的事情就辦不了，那我可以按。但之後我肯定會和你們打官司。
她轉身回辦公室，過了一陣出來對我說，鑒於你強烈拒絕按指印，我們不堅持讓你按，但我要反駁你的觀點，按指印並不違法，請你看一下民法典490條。她把手機遞給我看：
“第四百九十條 當事人采用合同書形式訂立合同的，自當事人均簽名、蓋章或者按指印時合同成立。”
我說，這裏說的是當事人有權以這種方式訂立合同，並沒有說簽了名還要按指印合同才生效，更沒有授權行政機關強迫當事人按指印。
我為這些官員的素質歎了一口氣，竟然連權利和義務都分不清。老百姓有權利吃麵或者吃米，她卻能理解成政府可以強製老百姓必須米麵一起吃。
算了，給她普法等於對牛彈琴，趕快辦完就行。
這個過戶手續在沒有人排隊的情況下花了兩個半小時，其中很多時間耗在了我拒按指印的抗爭上。但欣慰的是，我的抗爭成功了。
事後想一想，不動產登記、住建、稅務這幾個衙門口，為什麽會輕易妥協？這不是公權力的性格呀。隻有一種答案，他們自己也知道這是沒道理的事兒。
可是，既然知道沒道理，為什麽不改呢？
因為這舉措對公眾具有懾服力，自己也並不麻煩。
更重要的是，老百姓都那麽通情達理，往往印泥盒子還沒打開，他已經把手指頭伸出來了。你總不好讓群眾失望啊。
我太太問我，如果人家堅持讓你按指印，你還真打算和他們打官司嗎？我說當然！這是一件多有意義的事情，這就是在做公益啊。公權機關沒有法律依據的強製性要求，損害我的人格尊嚴和隱私，我不但要它賠禮道歉、清除指印，還要它賠償損失。
太太笑問，你蓋個指印，有什麽損失？我說精神損害呀！
廣東省人大1999年發布了《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實施辦法》，第三十一條規定，經營者侵害消費者人格尊嚴的，應當停止侵害、恢複名譽、消除影響、賠禮道歉，並給予五萬元以上的精神賠償。這就是人格尊嚴的價格。雖說行政侵權損害不適用消法，但其中的精神損害賠償標準，還是值得參照的。總不能說，商家欺民依法賠五萬，官府欺民，一分錢也不用賠。
行文至此，耳邊響起一句名言：政務大廳不是法外之地。
（2024-4-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