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韭
萬沐
剛剛在書房看新聞,準備晚上的電台節目。這時卻飄來一陣韭菜的清香,我去廚房一看,原來太太切了一大碗春韭,準備中午包餃子吃。餃子是我喜歡的,但韭菜的香味更讓我覺得親切。我給她順便講了杜甫的兩句詩:“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安史之亂中杜甫和衛八處士老朋友相見的誠摯友誼令人感動。而且,這碗春韭也突然連接起了我人生的很多回憶。
我的家鄉在渭北高原,這裏一過清明,氣候就很溫暖了,地裏的麥苗和蔬菜也長起來了,包括春韭。但在我小的時候,這時候也是鬧春荒的時候,盡管韭菜是一種常見的蔬菜,但在人民公社時期卻是一種稀缺產品。包韭菜餃子吃,那隻是麥收後,當地人才有的一種奢侈。記得小時候我們那裏有一句童謠,是給孩子唱的童謠,叫作:“我娃乖,吃白膜夾韭菜!”可見韭菜的金貴和美味。
小時候,如果有韭菜,並不能像後來隨便當一般蔬菜那樣吃。很多時候是切成小段,做成韭菜花,吃麵時候每人加一些進去,是一種特殊的調味品。而且炒韭菜花的味道,香氣往往從廚房裏飄出來,而且飄很遠。如果這時誰從哪個正在炒韭菜的人家門前走過,也會被熏得很幸福,起碼我就是這樣。
大約八、九歲的時候,一次我跟大人去鄰村娃娃親的丈母娘家,我一到,就很關心中午給我吃什麽。不一會兒,看著丈母娘在案邊忙碌著,一邊揉麵擀麵,一邊煎油辣椒,還拿了幾個雞蛋出來,看架勢是要吃雞蛋麵。接著見她又拿出一把春韭切了,準備炒韭菜花,感到很開心。覺得自己也應該做點什麽,就突然想檢查一下她的衛生,便說:“我看看你手幹不幹淨?”丈母娘笑著,很溫和地把手拿來給我檢查,我記得丈母娘的手很白很幹淨,還反複檢查了幾遍,發現沒有問題,才放了她的手。
丈母娘當時應該是二十八、九歲。她是個外地人,說話口音和我們當地人有些不同,但很能幹,我也覺得她長得很好看。長大後,才知道她原來是我們當地有名的美人。
記得中午吃飯時,感到丈母娘家的雞蛋麵裏加上韭菜花很香,我吃了不少,饃根本就沒有碰,最後竟吃得肚子有些脹了,坐在炕上難受。便從炕上溜下來,去院子裏和小孩子玩了。
當時可能是晚春季節,記得有棵大槐樹從牆外投下很多的樹蔭,院子裏有一個新鋸的木板摞成的四方形框子,大概有半米高。鄰家幾個小孩在上麵沿著走來走去,似乎是一種競技表演。我也爬上去走,結果有個大一點的女孩說:“把玲玲揹上走!”其他幾個孩子也一起起哄。玲玲是我的媳婦,比我小兩歲,平日聰明伶俐,很愛和我在一起玩。她一聽別人喊,也主動爬上來要我揹。我當時好像一下子也有了一種男子漢的擔當,記得我揹上她走了幾圈,旁邊幾個小孩不斷拍手給我叫好,說:“萬家這娃勁好大啊!”我不知道是人家的激將法,盡管氣喘籲籲,卻更來了精神,又揹著她在木板框上麵走了幾圈。結果,突然覺得肚子痛,才放下玲玲,從板上跳了下來,彎著腰用手壓著肚子喊痛。
記得當時我家和丈母娘家來往很多,但來往多了,也就容易有是非。聽說丈母娘覺得一次我們家對她招待不周,多有怨言。後來親戚關係慢慢就有些冷淡,大約在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也就退了親。但多少年過去了,丈母娘當時的韭菜花雞蛋麵卻給我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
在我上初中的時候,同學們平時是住校,從家裏揹饃去學校吃,學校隻提供開水。高中時候好一些,學校食堂還供應白饃。在春夏兩季,我們經常吃的涼菜就是在街上幾分錢買一把韭菜,用小刀切碎,撒點鹽涼拌著拌饅頭吃。因為涼菜碗都放在課桌的抽屜裏,所以晚春初夏季節的教室裏,總是彌漫著一股韭菜的清香。這時候也是我的家鄉最美好的季節,清風吹進玻璃窗打開的教室裏,韭菜的清香和槐花的香味混合著,還有蜜蜂和蝴蝶飛進教室,這些都讓我感到神清氣爽,春意盎然。平日裏很厭惡的學習在這個時節變成一件了很幸福的事情,枯燥的化學和物理課我也感到十分有趣。而我寫的作文則經常被當成範文,貼到報欄裏,供全校同學學習,同學們因此給我取了一個名字叫“魯迅”。
記得我一次竟然夾著韭菜吃了五個饅頭,覺得青春的活力十足。當時也想入非非,希望能夠到更遠的地方去上大學,當然,這遠方也應該有很多的韭菜和白麵饅頭。
今天春韭的清香,也讓我想起了我的表姐。表姐比我大出八、九歲,是一個很有修養、備受親戚們稱讚的人。記得我小時候,她來我們家,也是一個春天,我說我想吃饃了,表姐為我切了一把韭菜,撒上鹽,並用手搓了搓,裝在盤子裏,再加了些其它的佐料。我夾著饅頭一吃,覺得很入味,不像平常吃的韭菜那樣,總有一股生味。當時愉快的感覺彷佛昨天,但表姐已經去世十多年了。一0年回國,我們見過麵,但之後她就因病去世了,我聽到消息後,感到很悲痛。表姐一生也是充滿了坎坷,小時候她家因為是地主,文革中家裏受盡欺淩,她來我家時候,我和一個堂兄故意裝作地主被綁上遊街的樣子,在她麵前表演,記得表姐隻是一臉苦笑。
春韭的清香帶著我童年的回憶,似乎一直伴隨著我的人生。我去重慶讀研究生後,依然保持著這種生活習慣。當時因為情況特殊,我一人住著一間房子,每有同學來訪,總感歎有一股很大的韭菜味。而且有幾個女同學經常也常看我,看著我碗裏的涼拌韭菜,言語表現得十分誇張,總是說,“啊,生活得這麽簡單啊!”並勸我要多少吃肉,但他們卻不知道我這種簡單中的幸福。
我繼續寫這篇文章後半部分的時候,已經吃完了午飯的一盤春韭餃子。我在一邊寫這些未完成的文字,一邊想著我的家鄉,萬裏之外的小山村如在眼前,親切而且溫暖,那裏有我人生最早嗅到的春韭的清香和永遠的親情。現在又是春深似海的季節了,村莊四周肯定滿眼的綠色,地裏肯定也長出了一畦畦飄著清香的韭菜,各家院子裏也必然彌漫著韭菜花的香氣,隻是,許多熟悉的麵孔都已經去了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