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先生是星期一(10月23日)早上開始發病的。
前一天晚上,他早早就睡了,說是半夜有球賽。淩晨兩點,果然聽到他起身,戴上耳機,還開了一罐啤酒。我被吵醒時,略有不爽。不過想想,這差不多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愛好了,我們又不趕時間,他想怎樣就怎樣吧,隻要不影響我們睡覺就行。
我取過眼罩,擋住屏幕上投射過來的忽明忽暗的光,繼續睡。
早上八點,蔣先生突然起身,跑去衛生間衝澡。我還納悶,看完球賽怎麽還能早起?直到聽見衛生間傳來嘔吐聲,我這才意識到,他是病了。
不過,他時常會生小毛小病,不是頭痛就是腳痛。有時腸胃感冒,也會吐幾下。所以我並沒太在意,以為他隻是熬夜看球,傷著身體了。又或者對韓國的啤酒水土不服,吃進去又想吐出來。
我走過去扶他,還開了個玩笑:不就是Lions輸了比賽,看把你傷心成這樣!
他破天荒沒有接茬,隻是又躺倒在床上。沒過幾分鍾,又跑去衛生間嘔吐,直接癱倒在了地板上。
看來這個病毒比較激烈,得上藥。我翻了翻他的藥品袋子,找不到止吐藥,就起身去機場的藥房。
去藥房前,我得空拜訪了越捷的櫃台。
我是打算跟之前吵架的“保鏢”道歉的。人家隻是奉薪辦事,我的特殊情況在他們眼裏也不特殊,一年不知要碰上多少回,我為這個跟人吵架,實在沒有多大的情理依據。我想跟他說,很抱歉,那天熬了一夜,心裏焦慮,所以吵起來了,我應該多站在你們的立場替你們想想的。
草稿打了一路,到了櫃台,“保鏢”根本不在。輪值經理是普版英愛,我跟她更新了一下五個工作日才可能拿到簽證的信息,她很奈斯地同意幫我們延到星期四(10月26日)上午,還說那天上午還是她值班,我們找她就行。
普版英愛補充說:這是特例,以後還隻能是三個工作日哦。
我笑著謝她,跟她保證下不為例。
機票的事情搞定,心裏踏實不少。我想著,這個消息會讓蔣先生也寬慰一點,說不定病體能加速康複。
回公寓給蔣先生服了藥,他的嘔吐還是控製不住,差不多每半小時跑一趟衛生間的節奏。他的體感也忽冷忽熱,一會兒讓我開窗,好通風降溫;一會兒又打開電吹風,抱在胸前呼呼取暖。我摸了摸他的身體,通體滾燙,嚇一大跳,立刻又起身去買退燒藥。
上午房東來收房款時,我跟她打聽過附近的醫療設施。她說,旁邊的大樓裏就有藥房和診所。所以我去買退燒藥時,特意去診所門前轉了一圈。看到訓練有素的醫生離我們這麽近,安心不少。
蔣先生拒絕去診所。他說,他大概率隻是腸胃感冒(gastro),為了這個原因去看醫生,會讓人笑話。吃點藥就好了。
我理解他的感受。別看蔣先生人高馬大,體重一個頂我們娘仨,他生起病來,其時長和激烈程度也是一個頂仨。同樣的感冒病毒,我們三兩天就好,他能病上一個星期。對此,他是介懷的,認為有損男子氣概,並把它列入了家醜的行列。
蔣先生吃過退燒藥,燒也確實退了,體溫平穩,看起來安靜不少。整個下午,他都昏昏沉沉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但也不睡。至少沒有再吐。我按時喂他吃藥,按他的吩咐給他準備冷熱毛巾,並沒有往太壞的方向去想。
晚上十點多,他突然說身體疼痛,不停在床上變化姿勢。一會兒側臥,一會兒仰躺,一會兒像隻大蝦拱起後背,一會兒又站到地麵,隻把腦袋擱在床上。他說,他橫豎感覺不舒服,根本沒法入睡。我試著給他按摩,那點幫助也隻是杯水車薪,三分鍾後他又得重新換個姿勢。
我猜他可能是COVID了。當初新冠時,我也感覺渾身肌肉酸痛,無法找到舒服的睡姿,不過,這種症狀一晚上就翻篇了。事到如今,新冠在我眼裏已經不是病了,每個人都會得,每個人都會好。我一邊催促孩子們睡覺,一邊安慰他說:“過完今晚就好了。現在診所關門了,你也隻能忍一忍了。”
折騰到午夜,孩子們終於睡著了,蔣先生卻又衝去洗手間嘔吐。扶牆出來後,他說他不行了,要去看醫生。
看著他那蒼白浮腫的臉,我也無比擔心。我飛速在網上搜了一圈,附近並沒有醫院。我跑下樓去,打算問問當地人。大半夜,隻有CU便利店還開著門,裏麵顧客盈門,多是黃頭發白皮膚的老外。店老板忙著做生意,並沒有太多時間招呼我,隻說,附近沒有醫院,但你可以試著打119找救護車。
我沒有本地電話卡,就用加拿大號碼試著撥打。電話喂了一聲,就轉入一種類似自動語音的狀態,說什麽“in process of currency transfer“。這句話重複了有一兩分鍾,我也不知道是通了還是沒通。一時間,不知該掛還是要繼續等。
蔣先生對招救護車還是有心理障礙,怕小題大作,讓人笑話,讓我切斷電話。他說,記得機場的藥房對麵就有一家診所,也許可以去那裏。我上網一查,還24小時營業,立刻下樓找了輛出租車,讓司機在門口等。我跑上樓,給蔣先生收拾好背包(電腦手機充電器等),然後扶他下樓。
蔣先生真是虛脫了,完全沒有辦法站立,我的體能又不足以支撐人高馬大的他。他是爬著出了房間的。我使出洪荒之力,才勉強把他扶起。
出門前才套上的衣服,沒走幾步已經汗濕,一到電梯,他又趴下了。
本來我是準備讓司機單獨帶他去機場的。孩子們在房裏睡覺,我沒法離開。可他這番模樣,我怎麽放心讓他自己走進機場找診所?兩害相權取其輕,一咬牙,我跟著他坐進了出租車。
得虧跟去了。。。一到機場,蔣先生找到最近的一把椅子,立刻就又躺倒了。他的衣服,已經肉眼可見全部濕透了。
我飛快跑去診所,打算借個輪椅來推他。可說好24小時營業的診所,關門了。後來得知,COVID讓診所改變了營業時間。
無奈,我隻能去找信息中心的工作人員,問她如何能用最快的速度access到醫療資源。前台立刻幫我聯係了機場的First Aid,說他們十分鍾內就能趕到。
First Aid給蔣先生量完體溫測過血壓,滿麵凝重地問我們,要不要聯係救護車?
我搶答:”要!要!當然要!“蔣先生已經虛脫到快浮腫了,神誌也有點迷糊,竟然還覺得自己小題大作,強撐著跟醫護道歉,說給他們添麻煩了。有時候,禮儀學多了,會出人命。
救護車駛到後,我跟車回到公寓,上樓取了護照交給隨行護理,然後跟蔣先生揮手作別。
孩子們在房間,我沒法跟去醫院。
那時候,已是淩晨兩點。
一晚上輾轉反側,半夢半醒。淩晨四點,蔣先生的郵件也來了。裏麵滿是錯字別字,但我還能讀懂。大意是,醫護把他拉到醫院,越過急診室,直接進了Emergency ICU。他的血壓隻有正常人的一半,醫生說,但凡他那會兒昏迷過去,可能就已經死了。這會兒他正躺在重症病房,一手輸液,一手輸蛋白,身上插著導尿管,還有一根中央管子從頭部直通心髒。
嚇得我,立刻從床上坐起,完全清醒了。
不就腸胃感個冒,怎麽還進了ICU?
在我看來,ICU是地球人建在生死邊界最前沿的堡壘。進到ICU的人,都是要與死神殊死搏鬥的排頭兵。前一天還在喝啤酒看球賽的蔣先生,隻不過是嘔個吐發個燒,怎麽就被抓了壯丁?
心裏一下亂了套。我覺得我需要立刻出發,去醫院探望他。可孩子們還在睡覺。昨夜睡得晚,現在正睡得香,我不忍心搖醒他們。況且,我也不知道ICU允不允許帶上小孩探訪。
用微信問房東,附近有沒有托管小孩的地方?得不到回複。我決定帶著孩子們去醫院。
過馬路時,斑馬線前方是綠燈。蔣小詩舉著蘋果,邊吃邊蹦蹦跳跳往前走,我站在後麵等候慢吞吞的蔣大核。眼見一輛旅遊大巴直直就朝蔣小詩開了過去,嚇得我連聲尖叫,讓蔣小詩停下。這時候,大巴也緊急朝馬路中間轉向。就這樣兩方都有所覺察的情況下,蔣小詩還是貼著大巴站定了,但凡她往前多走一步,或者大巴沒有及時拐彎,後果不堪設想!
大巴司機大概開小差了,看見紅燈沒有及時停下。他打開車窗玻璃,一個勁兒跟我點頭道歉。
我心裏又驚又怒,很想用道明寺的話回擊:道歉有用的話,還要警察幹嘛?可是,我竟隻是皺著眉回點了一下頭。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怎麽做到的。大概心裏裝著已經發生的緊急事件,就沒空多想可能會發生的災難事件了。
可是,就算這會兒寫下來,心裏也滿是後怕。世上有那麽多防不勝防。。。
蔣先生所在的醫院,是一所大學的附屬醫院,在首爾近郊。從機場坐大巴,再轉taxi,需要一個多小時。
醫院的建築幹淨雅致,內部布置整齊有序,各種配套設施也很齊全。這讓我嘈雜的內心稍微平靜了些。韓國的醫療水平如何,我沒作研究,但之前看過一部韓劇,叫《天空城堡》(Sky Castle),裏麵中上階層的父母們,削尖腦袋要把孩子往醫學院裏送。大筆墨勾勒出的激烈競爭,讓我對韓國醫生這個行業肅然起敬。看起來,如果不是頂級的學生,是進不了醫學院當不了醫生的。蔣先生能落在如此優秀的專業人群之手,也算不幸中的運氣了。
ICU的護士長說,目前還不清楚蔣先生的問題由什麽導致,所能查到的,是他嚴重脫水,血壓低,外加尿道感染,所以用了血管加壓藥,還有抗生素。具體治療方案,需要等候進一步的檢測結果才能決定。
放我進重症病房之前,護士長問了很多問題,算是為病人建檔。想來,蔣先生太過虛弱,沒有力氣走這個程序。隻是護士長的問題好奇怪,問身高體重,問宗教信仰,問父母是否健在,家有幾個兄弟姐妹。她甚至還問了蔣先生的職業和學曆,難道教授或商販生起病來,症狀會有所不同?
孩子們不許進病房,被ICU的兩個實習生帶到另一個房間去了,我得以單獨探視病人。
蔣先生的虛弱超越了我的想象。他渾身上下插滿儀器導管,說話聲音好像是硬擠出來的,用氣若遊絲來形容也不為過。隻是幾句簡短的問候,他的腦門上已經布滿了豆大的汗珠。
他說他感覺好了些。我覺得他在騙我,因為他的眼睛毫無神采,滿麵的疲憊根本掩飾不住。他看起來,就像手機屏幕上電量即將耗盡時底部泛紅的那顆電池。
我直想哭。我感覺他離死亡那麽近。我很想抓住他,又怕自己力氣不夠。
我強顏歡笑,拉住他的手,告訴他,我和孩子們都需要他,他一定要很努力地戰勝疾病,不能把我們娘仨就這樣拋棄在異國他鄉。
講了不到十分鍾,護士長催我離開。她給了我兩個大袋子,裏麵裝著蔣先生的衣帽鞋襪,和我昨天給他準備的背包。我強硬要求給蔣先生留下電腦,我好與他保持聯絡。
護士長說,醫院需要隨時與我保持聯絡,但是我的加拿大手機號接不到電話。我承諾,回到機場就買當地的SIM卡,保證醫院隨時都能找到我。
護士長再三要求,我當天就要買卡。這讓我更加難受,她是覺得蔣先生今晚就會死掉嗎?
護士長領我去行政處結賬。負責收款的小夥子一臉歉意,說因為你們不是本地居民,所以費用比較高。
我木然看了一眼賬單,8.4M韓元。這應該是大半天的ICU費用。
我遞過信用卡。行政處的小夥子詫異問道:“你要支付全款嗎?你可以申請分期付款的。“
我說:”是嗎?謝謝,先付了吧,額度是夠的。”
那時候,想著蔣先生的生命正在流失,金錢的重要性已經退居十八線。隻要還能付得出來,我沒空理會分期付款還是支付全款這種細節。總是要付的,付完他們可以安心治療蔣先生。
小夥子說,重症費用需要日結,讓我提前準備好大筆資金。
我機械地回答:“好。”
需要多大筆?如果不夠怎麽辦?我根本沒空去想。我知道蔣先生是續了單位保險的,但是怎麽聯係保險公司,需要準備什麽文件,這些都還不在我的思緒雷達之上。我隻能走一步算一步。
孩子們一如既往吵著要吃麥當勞,要買冰激淩。他們知道爸爸病了,但還搞不清楚這背後的含義。看著他們嬉笑打鬧的模樣,我突然想起那首詩:商女不知忘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可是,難道我希望他們跟著我一起憂愁嗎?
深重的無力感牢牢包裹了我。我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麽辦。想到有可能會永遠失去蔣先生,我忍不住在回程的公車上涕淚交零。
我們2002年夏天去九寨溝旅行時,女兒得了急性腸炎,高燒腹痛,立即在川主寺看急診。 回美國後我們工作的公司醫療保險給報銷了一部分。
我兒子多年前暑假跟學校去中國時也發生了這種情況。當時他在我的公司(也在安省)保險裏,記得是由中國醫院(或帶隊的老師?)給保險公司打collect電話報告通知,保險公司讓老師墊付所有費用。他回來後我馬上還錢給老師,然後再用(老師給的)收據向保險公司報銷(不是100%)。
唉,我們從不去developing國家旅遊,就是因為怕這種得不償失的情況。特別是貧富差別大的地方,除了適應不了的衛生和腐敗,還會有安全問題,哪怕你很小心謹慎。
祝蔣先生康複,你們以後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