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程的飛機上，我斜倚在傅萊明身上，嘟囔道：“真不敢相信，咱們的蜜月就這麽過完啦！”
傅萊明摟住我的腰，說：“老婆，雖然這次假期隻有兩個星期，算不上嚴格意義上的蜜月，但咱們以後還要一起生活五十年，隻要你願意，咱們每年都渡一場蜜月，如何？”
我用手摸著肚子，笑說：“隻怕以後的蜜月都得三人行了呢。”
傅萊明笑意吟吟把手覆蓋在我的手背上，說：“人越多，越甜蜜。”
後來回想，我們去夏威夷的日子，有神助般恰到好處。早兩個星期，隻怕沒那麽多驚喜，晚兩個星期，又沒那麽多力氣。回多倫多不到半個月，我就開始犯惡心，各種孕初期的症狀一樣樣地浮現。到後來吃一頓吐一頓，甚至什麽都沒吃，隻要聞到炸雞汽車尾氣牙膏的氣味，都能吐到奄奄一息。孕期滿三個月時，我的體重直降五磅，使得原本清瘦的我更是形銷骨立。
我跟小籮訴苦：“懷個孕，就像上了一堂魔鬼式減肥班。幸虧結婚結得早，不然你送我的禮服就該晃蕩了。”
小籮說：“這樣的炫耀在普遍大尺碼的西方中年婦女界簡直是一種犯罪。不過，作為過來人，我得提醒你：育兒這萬裏長征，你才剛剛邁出第一步。嚐到了之後的酸甜苦辣，你會發現孕期不適隻是毛毛雨。”小籮剛剛生完老二程小漁，每次我去看她，都見她頂個雞窩頭，下掛黑眼圈，講話也如機關槍般火力十足。
聽小籮的語氣，不像開玩笑，更像是過來人陳述事實。我卻將信將疑，一來，孕吐幾乎已是我過往人生中生理難受的極限了；二來，電視或雜誌上的明星孕媽們一個個春風拂麵，能難受到哪裏去？
進入孕中期，我確信是小籮誇張了。揮別孕吐，吃嘛嘛香，而且毫無心理負擔，什麽卡路裏膽固醇，統統讓路。體內孕育著一個小生命，多吃點讓TA快高成長，難道不是人世間最直白的母性麽？更何況，這種母性還與母體的吃貨屬性完美融合，不知有多開心。
最美妙的莫過於日益真切的當媽媽的感受。與摯愛之人合力孕育新的生命，那感覺妙不可言。我和傅萊明最感興趣的事，莫過於每個星期查看胚胎成長的科普文章：這個星期TA有七厘米長了；TA的大腦開始發育了；TA能聽到父母說話的聲音了。任何有關寶寶的事兒，都是我們百聊不厭的共同話題。
我問傅萊明：“你更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傅萊明說：“咱們的寶寶，男女我都愛。就算沒有性別我都喜歡。”
我笑道：“總得有個偏好吧？如果可以選擇性別，我希望肚子裏是個小女孩，軟糯乖巧。我可以隨心買下商店裏所有的漂亮小裙子。”
傅萊明說：“我也希望是個小女孩，紮羊角辮，吃起飯來像龍卷風，笑起來像一株小小的向日葵。”說到這裏，他突然驚恐地把手放到我的肚皮上，說：“寶寶，如果你是小男孩，聽到爸爸媽媽的話請不要往心裏去，我們對你的愛一分不少。”
孩子的預產期在二月，情人節前後。我們給TA取名“小V”，小小Valentine的縮寫。是的，不論男女，小V都會是我們的心頭至愛。
對小V的性別有著太多的好奇，我注定不是那種能沉得住氣的媽媽，天天嘮叨，連帶著慢性子的爹也興致日盛。大排畸時，我跟B超師軟磨硬泡，要求當場揭曉性別。B超師說職業操守不允許她向客戶透露這方麵的信息，我們可以到時候問產科醫生。想著跟醫生的預約在兩周之後，實在漫長，看著屏幕上的B超圖像，我跟傅萊明唱起了雙簧：
“瞧這圓圓的小腦袋，一定很適合紮羊角辮。”
“瞧這大長腿，咱們四歲就得把她送去學芭蕾，以後爭取主演胡桃夾子裏的小仙女。”
“天哪，寶寶怎麽在挖鼻孔？這個樣子太不淑女，以後怎麽找男朋友？”
B超師撲哧笑了，說：“可能女朋友就不太會介意這些。”
所以，小V是男孩？帶著這個極強的揣測走出B超室時，我似乎也並沒有失望。就像傅萊明說的，自己生的娃，就算沒有性別也一樣喜歡。我們很快就將購物喜好調整成男嬰用品。兩周後一經醫生確認，我們就及時清空了購物車。給小V買的第一套連體衣是一件藍色棒球服，胸前寫著“媽媽的超級明星”；第一件外套是星球大戰連帽衫，黑白混合色調；第一張商場選購的床單是以綠色SAFARI為背景，上麵印滿長頸鹿獅子和大象。我的目光曾久久停留在印滿火烈鳥的粉色床單上，傅萊明輕輕拉開我，說：“等小V的妹妹出生時，咱們再買粉色火烈鳥。”
孕中期是快樂的。我的心裏充滿了期盼，時常會在腦海中勾勒小V的模樣，隻是想著就覺得甜蜜。有這麽一個小人兒，完全由我和老公打造，全世界獨一無二，這是多麽神奇的感受！小V很乖，大部分時間都很安靜，安靜到讓我擔心他的安危。好在他愛打嗝，每次我一擔心，他就適時打起了嗝，隔著肚皮都能摸到他有規律的悸動。知道他安全地住在媽媽給他搭建的小房子裏，讓我特別安心。
進入孕晚期，新的不適接踵而至：尿頻尿急，且不分黑夜白天，兩三個小時就得跑一趟洗手間。熱愛睡覺的我再也睡不成整覺，每晚都得起夜三四回。我向小籮訴苦，小籮一邊哄著哭哭啼啼的程小漁，一邊說：“你好意思跟一個家有半歲小二娃的媽媽說睡不好？孕期的睡不好，隻是開胃菜好不好？等娃出來了，你再體會一下什麽叫睡不好覺！”自從當了媽，小籮是越來越不善解人意了，暴躁指數直線上升，時常還會說些刻薄話。難怪每次見麵她都抱怨張帆不體貼，她自己也性情大變了呀。我覺得，找機會我得敲打她一下。
除了尿頻尿急，我還時常胸悶氣短，有時甚至覺得自己在睡夢中停止了呼吸，隻能在驚慌中掙紮著醒來。我問產科醫生，會不會我一口氣緩不過來，在睡夢中死掉？醫生笑著安慰我：“別擔心，人體有自我防禦機製。你感覺呼吸停頓，身體不會直接把你送進死亡，總得讓你醒過來跟死神搏一搏吧？能醒過來不就沒事兒了？”話雖這麽說，我還是憂心。世上那麽多人在睡夢中猝死，死神給過他們搏鬥的機會沒有？
另一個困擾是嗜睡，同樣不分白天黑夜。好幾次在會議廳，我坐著坐著支撐不住，感覺下一秒就能趴在桌子上睡過去，隻能時不時用手指戳一下眼皮，讓自己保持清醒。有一次開車上班，我竟然在高速路上打起了瞌睡。腦袋咚地砸到方向盤的那一刻，嚇得我趕緊在大冬天搖下車窗，借助空氣的寒意讓自己清醒過來。“小V啊，幸虧你選擇嚴寒的季節降生。”我有些後怕地摸著大如籮的肚子自言自語。
除此之外，我還得應對因身體日漸沉重而導致的一係列不適，譬如腰背疼痛，步履蹣跚。怪不得電視上的孕婦走路都喜歡撐著腰，不撐重心不穩呐。
我跟小籮說：“真希望小V快點從我肚子裏爬出來，還我自由之身。”
小籮冷哼一聲：“等他出來了，你又會想著把他塞回肚子裏去。”
小籮烏鴉嘴。剖腹產的第二天，我就想把小V塞回肚子裏去。
那隻皺巴巴的小皮猴隻要醒著，就沒完沒了地啼哭，基本上每隔一個小時就會哭一場。每次他一哭，護士就提醒我母乳喂養。我又乏又困，卻是無法對小V棄之不顧，強撐著剖腹產後羸弱的身體配合他，更確切地說，是配合醫生的要求。說實話，當小V的小嘴含住我的乳頭時，我也不知他有沒有吃到奶。小人兒吃得氣若遊絲，我根本感覺不到乳房內有乳汁流動，我甚至不知自己有沒有奶。產前社區有一個母乳喂養的係列講座，安排在傍晚時分。那段時間我每天下班後都困得不行，想著母乳喂養不過是身體的本能，連小狗小貓小老鼠都懂得如何用母乳哺育下一代，哪還用上什麽培訓班呢？這會兒把小V的腦袋按捺在胸前，更像是一種亙古流傳的母嬰儀式，不用學就會。
可小V還是哭個不停。我問護士：“他為什麽哭個沒完？”護士說：“剛生下來的嬰兒哭鬧，說明他沒吃夠奶，你接著喂。”我說：“有沒有可能我的奶不夠他吃？可不可以給他喝點水，我看他的小嘴唇幹巴巴的，像是缺水呢。”護士說：“小嬰兒不能喂水，喂了水他就沒有動力吸奶了。而吸不到足夠的奶，他就會營養不良。況且，如果不經常讓他吸，不利於你乳汁的形成，以後就不會產生足夠多的母乳。所以，喂水對大人小孩都沒好處。至於你的奶夠不夠吃，對於剛出生的嬰兒來說不是問題，他們在胚胎中獲取了足夠多的營養，足夠支撐一兩天的。你的工作就是加快產奶，因為之後小嬰兒就要把你當成專屬食堂了。”
到了第二天深夜，小V哭得更加頻繁了，幾乎每隔半個小時就要哭一次。而且哭聲不再似前兩天那般嘹亮，聽著有氣無力。哭久了，更是氣若遊絲。我本能地著急，跟查房的夜班護士反映了一下。護士拿過聽診器過給小V測心跳，測著測著眉頭就皺了起來。她說：“這孩子心跳怎麽這麽慢，才九十多，不應該呀。”一句話把我和傅萊明的心都揪了起來。產前的每一次產檢，小V的心跳都徘徊在150左右，醫生說這是正常數值。這九十多，連我們都覺得低。
護士去前台打電話，招來了當晚的值班醫生。醫生把小V送進監護室，說先給他作一番全麵的檢查，到時候再把他送回來，讓我們在病房裏等著。我和傅萊明坐在病房裏大眼瞪小眼，一時不知該幹些什麽。這會兒倒是沒人打擾，可我也沒了睡意，心裏隻剩下擔憂。小V的哭聲穿越走廊灌進我們的病房，聽著讓人心悸。我那小小的兒子，才剛出生，就被送到了爸爸媽媽看不見的地方。這種心痛折磨著我們，讓我們坐立難安，隻能是手拉著手，給彼此力量。
坐了有半個多小時，小V的哭聲漸漸微弱，突然停住。他不會是死了吧？我蹭地站了起來，疾步如飛地衝進隔著三間病房的監護室。傅萊明緊跟著我。他說他怕我傷口炸裂，更擔心小V會有什麽意外。
監護室裏儀器轟鳴，七八個屏幕齊齊閃爍。小V被安放在一個半封閉的玻璃盒裏，三四根導管用橡皮貼牢牢綁在他的胸前，又連接到了周圍的儀器上。屏幕上實時展示著他的各項生命體征。小V臉上帶著淚珠，卻是安靜，大概是剛剛哭到睡著。醫生麵色凝重地打著電話，表達著要將小V轉院的請求。
我有些懵。轉院？為什麽要轉院？小V病得很嚴重麽？我無助地轉向傅萊明，卻發現他低著頭斜倚在門邊，麵色蒼白，不停地深呼吸。他一定是累壞了！這兩天，我沒法睡，他同樣也每隔一兩個小時就醒一次，既要跟我一起照顧小V，還得料理我的飲食起居。我走過去拉住他的手，輕聲安慰他。他隻是朝我點了點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醫生說，他一時查不出什麽狀況，但是小V的情況看起來不太好，心跳上上下下起伏得厲害，需要被密切監護。醫生說，他已向McMaster病童醫院提出了轉院請求，那裏有最頂級的病童醫學專家和最先進的醫療設備，小V會在那裏得到妥善照顧。他讓我們稍安勿躁，耐心等待轉院護送團隊。
我一時慌亂，找了把椅子坐了下去，隻覺得渾身冰冷。傅萊明走過去跟醫生聊天。他把聲音壓得很低，我幾乎聽不到。但一晚上遭遇了那麽多意想不到的事，我連追根刨底的好奇心都沒了。我隻是擔心小V，他是怎麽了？
McMaster的護送團隊在四十分鍾內就趕到了。他們把小V轉移到了一個類似於保溫箱的盒子裏，他胸前的導管被重新安插到運輸擔架自帶的設備上。大概是盒子裏溫暖舒適，小V一直在沉睡。轉院團隊的護士告訴我們，今晚我和傅萊明沒法跟去醫院，但他們會把小V平安抵達病童醫院的照片發給我們，讓我們睡個放心覺。護士說，他們會在病童醫院附近的麥當勞居住中心給我們申請一個陪護間，這樣從明天起我們就能住在McMaster市陪伴小V了。
目送醫療團隊離去之後，傅萊明攙扶著我走回病房。我覺得我應該是羸弱的一個，看著小V被McMaster的人帶走，之前因護子心切而強行積聚的能量正在慢慢散去，我似乎又回到了術後不能自理的狀態。可我分明感覺到傅萊明的身體在不停地顫抖，倒是要我使出些勁道來替他支撐。
倆人互相攙扶著回病房坐定，傅萊明跟我講起了這一晚的過山車心情。他說，他的頭腦裏剛剛經曆了一場黑暗風暴，目前還在緩和中。他說，走進監護室的那一刻，他一眼就看到了屏幕上小V的血壓，84/37，頓覺五雷轟頂。他覺得小V一定是沒救了，才會出現這麽低的血壓值。“那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時刻！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寶貝兒子危在旦夕，我卻無能為力，隻覺得靈魂都離我而去了。”後來，他鼓起勇氣問了醫生有關血壓的問題，才知是虛驚一場。小孩子的血壓和心跳一樣，都有自己獨特的閾值，不能用成年人的標準來作參照。即便如此，他一時還是無法恢複常態，所以身體始終無法停止顫抖。
傅萊明說，小V出生的那一刻，他把小小的嬰兒抱在懷裏，小V立刻伸出小手抓住了他的手指。那一刻他是如此喜悅，心底的父愛噴薄而出。他已經準備好了要用一生的愛來守護小V，而此刻小V卻被轉進了重症監護，他一時無法接受這樣的心理落差。
誰又能！雖然這兩天我被小V折騰得疲憊不堪，可是，想到出生才兩天的他此刻正躺在一個找不到媽媽的地方，我隻覺得心如刀絞。如果我的不眠不休能夠換回他的平安和健康，我甘願就此不睡。
所以聖誕節我老公就給我買了一台縫紉機。學縫紉也一直是我想做得事，決定就把它定為新年的願望。打算先把家裏的舊衣服都改個遍。
話說我一年隻能給自己訂一個主要目標，還都得等孩子們睡了以後才做。今年就是當裁縫啦。不過我會去原創追你們的貼，加油！:)
另外，說說裁縫是怎麽回事？嘿嘿：）
早點貼完早收工，作者今年的resolution是當裁縫，先得把手頭上這件工作給解決了。:)
高齡父母對孩子比較有耐心是肯定的，主要外界也沒那麽多誘惑了，不如看著自家的一畝三分地。:)
寫得真好，一直跟讀，謝謝節日還為大家上小說。祝元旦快樂，新年安康，期待更多的好小說！：）
開玩笑。。。我愛你們！:)
如果小樂你操筆，這一集你能寫出五十章。我是真心佩服你的細膩筆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