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既往

零落成泥碾作塵, 隻有香如故。
正文

閃光的珍珠 —— 千裏鵝毛

(2006-04-15 17:38:51) 下一個

寒假到家的第二天,她照例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每次回家都是期末考試之後連坐兩天火車,身體裏的能量,好像已經被學校食堂的清湯寡水搜刮一空,彈盡糧絕了一樣,急待用睡眠來補償。

早上還在做夢,老爸就把她叫起來,慌慌張張地問,“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小林的人呀?剛才打電話過來,說是出差路過我們市,中間有幾個小時轉火車的時間,中午到家裏來看看?”

“啊?”她一下子就醒了,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他是我大學同學,怎麽,他今天就到呀,我怎麽都,給忘了?”

一邊趕忙衝去洗臉刷牙,一邊回想小林來訪的來龍去脈。

小林是她本科的同班同學,平時話不多,接觸得就更少。臨近畢業的時候,因為他們選了同一個課題,進入同一個實驗室幹活,才多些了解。

小林來自廣西一個偏遠的山村,是家裏唯一的兒子。下麵還有兩個妹妹。

小林家很窮,是年級為數不多需要領助學金的貧困生。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有點兒沉默寡言,班上春遊之類需要集資湊錢出遠門的活動通常都看不到他身影,似乎顯得不是很合群。

其實他球踢得不錯,是班上的前鋒,很勇猛。似乎隻有在球場上和大家傳球配合的時候,才顯得話很多,也挺衝的。等到球踢完,大家一塊兒去喝酒吃飯慶祝的時候,他就又開溜了。

一直到進入實驗室之前,她對小林唯一印象比較深的就是,小林會唱粵語歌。

那個時候,粵語歌不知怎麽突然流行起來,班上刮起學廣東話,唱粵語歌的風潮。小林作為班上唯二把粵語當母語的人,自然成了“弄潮兒”,少不了為大家當翻譯兼粵語吐字教練。

有一年班上搞元旦晚會,幾個男生楞要合唱BEYOND的“真的愛你”,排練的時候,小林一句一句糾正其他人帶著南腔北調的廣東話,那個認真勁兒,仿佛要參加灌錄磁帶。

晚會上,合唱之前,他還特意脫稿,把歌詞用普通話朗誦了一遍,以免大家對隨後幾個男生嘰嘰呱呱用“外國話”唱的歌雲山霧裏。

“無法可修飾的一對手,帶出溫暖永遠在背後,縱使羅嗦始終關注,不懂珍惜太內疚。沉醉於音樂她不讚賞,母親的愛卻永未退讓,決心衝開心中掙紮,親恩總可報答。

春風化雨暖透我的心,一生眷顧無言地送贈,是你多麽溫馨的目光,教我堅毅望著前路,叮囑我跌倒不應放棄,沒法解釋怎可報盡親恩。愛意寬大是無限,請準我大聲真的愛你。。。。”

後來進實驗室,她和小林一個考研一個考托耽誤了時間,成為在實驗室裏緊趕慢趕做設計的“難友”。

小林對於如何節省實驗器材很有心得,他經常為了提高器材的重用率,反反複複優化實驗步驟,簡直達到了近乎偏執的地步。搞得她和小林一起做實驗的時候都要格外小心緊張,萬一報廢了什麽東西,他要心疼好半天的,比導師要求嚴格多了。她還曾經開玩笑對他說,以後哪個老板雇傭了小林這個員工,真是有福了,怕是老板自己丟進垃圾堆的器材,都會叫小林揀回去修修再用。

除了這一點,他們的合作相當順利和愉快。小林做事很用功,也肯動腦子,好像天生動手能力就比較強。相處多了,他高興的時候也願意聊一聊,甚至還聊到了自己的“家庭情況”。

小林說,他村子裏邊的風俗(不知道是不是廣西特有的風俗),都是女人去地裏幹活,丈夫在家“逍遙”。他媽媽在家要侍奉公婆,在外要種莊稼,辛苦異常。小林這個家裏唯一的男孩上大學之後,媽媽的負擔更重了,再加上年歲不饒人,落了一身疼的毛病。小林十分心疼媽媽,雖然去了外地上學,但是每到春秋農忙的時候,他都會逃課回家幫忙搶種搶收。有時候還一路逃票回家,然後揀一個離家近的小車站下車,步行很遠很遠,一直走出可能查票的地段,溜出鐵路線,走回家。

那時的她,覺得非常震驚,同是生活在一個班級裏,她隻聽說過逃課去玩兒,去打工,去讀別的書,從來沒有聽說誰是逃課回家幹農活的。

小林考上研究生,但並沒有馬上讀,而是辦了保留兩年學籍的手續。他說,他需要工作,需要錢,要養活媽媽,不想再讓媽媽一把老骨頭去地裏勞動來掙生活費。總之,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媽媽能“退休”回家,看上他攢錢買的彩色電視機。。。

畢業後,她留校讀研,小林回了家鄉的一個單位。逢年過節,有時候會寄個明信片什麽的。

前一陣,小林打電話過來,說可能出差正好路過她家,問她在不在,她說了在還是不在,自己都沒記住,給了一個家裏電話號碼。之後忙著考試,買票,林林總總的雜事兒,就忘到後腦勺去了。

沒想到小林真的要來拜訪,她有點慌神。還好,老爸老媽非常配合。老爸撂下電話直奔菜場,老媽則是忙著收拾房間,同學這麽大老遠地來,這要是家裏亂糟糟,不是丟人丟出好幾個省去了?

她則揀了最簡單易行的辦法,把從學校帶回來的一大堆垃圾行李,該打包的打包,全部塞至床下。換了個長及地板的床單,一下就遮得嚴嚴實實。完之後老媽對著她大笑不已,問,“你在學校應付檢查是不是就這副德行的?”

她振振有辭地回答,“哪裏會?我們學校檢查衛生的恨不得趴到床底下去拿手抹灰,要這麽好糊弄,我早都是衛生標兵了!”

媽媽沒搭腔,嗔了一句,“你往家裏帶人要早打招呼啊,你看我們都沒準備,想你剛回家,先吃點清淡的。。。不知道今天有沒有活魚賣呢!”

她也委屈地說,“我也是,臨時才知道,要不然,還能睡到這麽遲?”

老爸回來,三個人通通擠在廚房,哪怕是幫了倒忙,仿佛隻有出人出力才能對得住遠方來客一樣。聽爸爸說,小林死活不讓他們去車站接,不肯告訴車次,隻問了從車站到她家的公汽,怎麽走。

他們剛剛做好一桌子飯菜,門鈴就響起來。是小林!

他風塵仆仆,一進來就忙著脫外套換鞋,小林幾乎沒怎麽變,穿一身像是單位製服的套裝,比以前顯得精神很多,麵色也紅潤些。

她說了聲“看來還是工作好哇,工作好養人呢!”,小林竟然紅了臉。

兩年沒見,他好像已經不像當初在實驗室那麽“熟識”的樣子,甚至有點拘謹。她和爸媽讓他落了坐,他坐得筆直,好像腰上不能彎,靠不到椅子背。

她笑著打趣他,“你肯定是火車上坐多了,腰板都僵了?”

小林也笑,回敬了一句他以前在實驗室常扯的一個由頭,“你不知道我坐著都是在練功?”他們一塊兒做畢業設計的時候,她聽他講過練氣功的事情,說他從小身體並不強健,後來聽人指點練了氣功,幹農活的耐力大漲雲雲,她也是將信將疑。

小林簡要地講講此行出差的任務和行程,其實在她家停留幾乎隻能是緊緊的一頓飯功夫。爸媽邀請小林上桌吃飯,他才想起了什麽似的,從一個印有單位名字的旅行包裏,往外拿東西,有點窘地說,

“我走得很。。。匆忙,就隨便給你們帶了一點,廣西的特產,在別的地方你們都吃不到的。。。” 說著取出一兜黃豔豔的芒果,一包沉甸甸的柚子,還有兩個用有著很樸素的花紋粗獷的瓷碗扣在一起的東西。

她一眼見了,覺得奇怪,迫不及待地問,“這是什麽呀?”

小林被問得不好意思,嚅囁地說,“我自己做的荔浦芋頭。。。扣肉”

“芋頭。。。肉?”她有點楞神,他這麽大老遠地來,居然帶了一碗自己做的菜,她還從來沒有想到有人旅行千裏會送這個。

小林把碗抱著,緊貼在坐著的腿根上,好像要把它藏起來,“但是路上不知什麽地方撞了一下,一個碗,破了。。。”

他的手按在倒扣的碗底,看見她愣愣迷惑的神情,有點著急地解釋,“我們那裏,荔浦的芋頭以前是給皇帝的貢品,什麽大人物到我們那裏,都要吃這一道菜的。。。”那份急切,好像怕帶來的東西不夠“珍貴”一樣。

她心裏好像不知被什麽東西敲了一下,似乎把嘴巴也給敲木了,一時竟然不知說什麽好。努了很半天力,才恢複些笑容,擠出一句,“這麽好呀?我們不出門,都可以享受大人物的待遇了。。。”

小林有點舒了一口氣似的,笑了,這才把扣著的破成三塊的碗片翻起來,頓時香氣撲鼻,一個足有湯碗那麽大的瓷器裏麵,已經碼成像倒扣的碗形一樣圓鼓鼓的芋頭肉,整整齊齊,每片粉紅細嫩的芋頭間隔一片金黃的有皮肉,大概燉得很久,很爛,每片看上去都酥鬆綿軟,頂端撒過的蔥花雖然被肉汁浸成了棕色,但還是清晰可認。

“哇!這麽誘人?!” 她兩眼放光,“小林,看不出來,闊別幾日,你手藝大漲啊!”

小林開心地笑了,說,“我同屋說,我比餐館裏做的還好吃呢!芋頭和肉都要先炸,碼好了,再蒸,特別要加正宗的桂林腐乳才出味。蒸好後還要翻扣一下,讓肉皮朝上。吃的時候,把一片芋頭夾一片扣肉兩篇成雙地吃,一點都不膩。”

小林一口氣說了一長串,稍稍停頓,還補充一句,“聽說芋頭可以美容呢!”

她笑了,感激地說,“真難為你了,大老遠的,送這麽好吃的東西。”

媽媽上來說,“我去把這個菜熱熱,小林,你快吃飯吧,一會兒別誤了趕火車。”

芋頭上桌的時候,她和爸爸媽媽又驚歎一番,荔浦的芋頭果然不俗,粉粉的口感綿軟清甜,加上肉味甘醇,兩者相得益彰,濃香而不油膩。她一向遇到好吃就狼吞虎咽,必食之而後快,今天不知怎麽,也覺得東西珍貴,不自覺小口小口地嚐。

小林看著她們一家,很開心的樣子,自己一口也沒吃,堅持說家裏什麽時候都能吃到,就不要浪費在他身上。

放下碗筷,小林就起身告辭了,說火車的時間緊,不能再耽擱。

爸媽裝了一大袋路上吃的零食水果,千感萬謝的,邀請他有空再來。小林收了幾隻水果和幾瓶水。

她送小林出門,小林說什麽都不讓遠送,到了樓下就堅持讓她一家止步了。

她站著看小林大步流星地走遠,媽媽在一旁歎了一聲,“多麽實心眼兒的孩子!”

她的鼻子泛酸,眼淚差點掉下來。好像從這一刻,她才知道了“千裏鵝毛”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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