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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故事《定風波》卷二(4):家宴

(2023-05-21 18:51:36) 下一個

【本文故事發生在戰國末年,秦、楚、越、趙、齊五國爭霸。楚國疆土遼闊卻製度陳舊,如何在強鄰的虎視眈眈之中自救、自強?又如何結束弱肉強食的殘酷戰爭遊戲,開創一個新的格局?我們拭目以待。】

本集人物關係:

景陽(字世明):裨將軍,駐守南陽盆地。長安侯景皓長子,楚王熊嵐的心腹。

熊嵐(字青雲):新任楚王。

熊鯉(字伯龍):先王幼子,郢都王卒卒長。

熊楓(字霞舉):先王庶長子,分封東北毗鄰齊國的城邑灌雲。

屈童的赤焰馬前腳剛離開,宮裏的馬車就到了。

來人是內侍總管廖秋的徒弟,近來頗得楚王歡心的王銘。替熊嵐傳話說,幾個大商賈進獻了不少皮子、野味,和山珍,讓兄弟們進宮去樂和樂和。

本來楚國物資豐富,山林茂密,尤其郢都西北的大巫山,盛產麋鹿、野豬、獐子等野生動物,和鬆樹、楠木、樟樹這樣的高大樹木。隻是近年來巫山南麓山體進行了大規模的鐵礦開采,而山下的流民們又不時偷偷摸摸的進山采伐林木和反節令狩獵,巫山的產出大不如前了。年前的王室祭祀因為湊不足野物,倒要征用農戶家養的豬羊,也著實是無奈。

商賈們這個節骨眼上進獻山貨給王室,也算是雪中送炭了。成嬰送王銘出來,留了個心眼,遞了個分量不輕的手袋過去,問:“陛下都請了哪幾位宴飲?席間可安排了什麽節目助興?”

王銘不動聲色的接過東西,向成嬰瞄了一眼。成嬰忙解釋:“我家公子這兩時腿上痼疾發作,行動不便,隻怕席間掃了陛下的興,到時還請王老爺代為周旋。”

王銘其實也比成嬰大不了幾歲,這聲“王老爺”算是給足了麵子。他點了點頭:“公子身體有恙,陛下自然不會為難,畢竟是自家骨肉。”

成嬰回去一個字一個字的學給熊鯉聽。熊鯉冷笑一聲:“好一個自家骨肉。”

 

午時,熊鯉的馬車沒直接上進宮的官道,反而往南拐了個彎兒,在條小土路上候著。

不多時,路上卷起一層塵沙來,一輛鮮紅底子鑲金掛玉、極盡奢華的雙乘馬車踏著塵土而來。駕車的似乎和成嬰非常熟撚,“噓”的一聲勒住韁繩,就地停住。車裏一人掀起車簾來,道:“可是我王弟在此?” 這人聲音亮如洪鍾,露出來的半張臉黑裏透紅,腮幫子倒有一半被虯髯遮住,看上去有種粗野蠻橫、不拘一格的美感。

熊鯉聞言倏地跳下車來,快走兩步上前行禮:“鯉進宮赴宴,在此巧遇兄長,給兄長請安。”

就聽裏麵“噗”的一聲,“巧遇?你小子也給我玩起心眼來了?” 話音未落,那人輕輕巧巧的提起熊鯉的腰帶,將他捉進了馬車。

熊鯉進得車來,隻覺得裏麵光線昏暗,原本寬敞的空間裏因為那大漢身邊左擁右抱的兩個妙齡佳人反倒顯得有些局促。他略微有些尷尬地低咳了一聲道:“霞舉!我思念兄長,原想一路同行攀談,卻不料唐突佳人了......”

那兩個女子裏身著青袍繡有墨菊的一位吃吃笑道:“這位想來就是名冠郢都的公子伯龍了?百聞不如一見,果然劍眉星目風姿不俗,擔得起郢都第一美的豔名。” 她話音未落被那大漢在背心裏輕輕一推,整個人癱軟了似的向熊鯉撲倒了過來。

熊鯉不敢怠慢,連忙將軟玉溫香接在手裏,安頓她在身旁坐下。隻見這青衣女子眼眸灰綠,鼻根高聳,臉色竟比新鮮的羊乳還要白皙。再看對麵虯髯大漢懷裏擁著的那個,卻是紅發黑眼,微微張開的朱唇如同兩顆火紅的石榴,十分野性撩人。

那大漢見熊鯉目光露骨,並不以為忤,反而麵露得意:“伯龍覺得這二姬比起我中原佳麗如何?”

熊鯉心裏暗暗吃驚:這兩個異邦尤物若真進了宮,熊青雲的後宮隻怕是要雞飛狗跳一陣子了。

這車裏的虯髯大漢是先王熊瑜的長子,熊楓。熊瑜沒有嫡出的兒子,論資排輩起來,熊楓這個庶長子可算是王位的有力競爭人。可是熊楓從小不受管束,愛結交些江湖遊俠之類的人物,熊瑜嫌他在眼皮子底下礙眼,早早的在他及冠之後就分封了東北與齊國毗鄰的一塊頗為富庶的臨海城邑灌雲給他,給了個子爵的頭銜,讓他在東海邊上眼不見心不煩。

當年熊嵐登太子之位時,老王熊瑜還擔心長子熊楓會心有不滿,專門派了丞相昭由基前去安撫。沒想到昭由基剛一下馬便被香車美女包圍,每日裏溫泉美酒、絲竹細腰的伺候著,弄的老東西不過十來天就敗下陣來,丟魂落魄的逃回郢都向熊瑜告狀說,公子霞舉終日裏爛醉如泥,與俊男美女們衣不蔽體的嬉戲追逐,不成體統。熊瑜嘴裏罵了幾句“不成器的狗崽子”,卻放下心來,由著他孟浪去了。

熊楓雖然聲名不佳,但是每年年關必定恭恭敬敬的帶著豐厚的禮單回郢都給父王請安。這份禮單裏麵,當然也少不了給自己兄弟們和郢都權貴的一份。所以他雖然人不在郢都,卻和政治中心的人物們保持著良好的關係。試問,誰又會不喜歡一個對自己沒有威脅的富豪朋友呢?

熊楓在郢都也有幾個真心交好的朋友,最小的弟弟熊鯉算是其中一個。熊楓放蕩不羈,是老王的棄子,而熊鯉孤傲自負,被老王賦予重望,原本兩人八竿子也打不著,卻因為習武這件事結下了緣分。熊楓愛刀如命,年關過後便在郢都南郊,清河坊、驢市以南的一塊空地上搭起擂台,以武會友。和他一同坐鎮擂台的,往往就有這個最小的弟弟,熊鯉。一開始,熊鯉還隻是坐著觀瞧,到了十二三歲上,便開始登台挑戰。熊鯉用刀輕盈飄逸,靈動中卻又透著狠辣,十六歲出使越國前夕儼然已經出落成了圈子裏小有名氣的年輕刀客。

弟弟對於刀術數十年如一日的鍾愛和堅持,讓熊楓心裏暗暗佩服。如今他在越國被歹人挑斷了腳筋,修為盡失,也讓熊楓深為憐憫和疼惜。

熊楓見熊鯉欲言又止,敲了敲車頂,讓車夫把兩個異域美人兒送進熊鯉的車裏,這才敞開胸懷道:“我聽聞伯龍雖然還頂著王卒卒長的官銜,郢都那一兩萬人馬的兵權卻早已不在你手中了。這可是真的?”

熊鯉撩起眼皮來望了他一眼,一言不發。

熊楓見他不做聲,知道這謠傳所言無虛了。上身前傾,低聲道:“我聽說,父王死的蹊蹺,打獵時被野豬的獠牙所傷......,這護衛隊可都是死人麽?當時太子和駙馬都在,說什麽父王一馬當先,他們都眼睜睜的愛莫能助,這不是把我們都當三歲的小孩子了?”

熊鯉見他話說的直白,連忙掩住他口鼻道:“霞舉不可造次!這種沒有證據的話倘若叫人聽了去,便是傷君惑眾的妖言,該當死罪。”

熊楓坐了回去,沉默了一陣,悶悶的說:“伯龍有何打算?青雲那人氣量狹小不是個能容人的,前一陣子據傳得了怪病,一個人搬去向陽殿裏獨居。不知怎的,突然又好了,還把景世明也從南陽弄回來了。我看這兩人是準備要在郢都作妖了,伯龍還需早做應對。”

熊鯉感激的看向熊楓:“謝謝大哥。一會兒宴席之上還望大哥助我一臂之力。”

熊楓見熊鯉眼珠子轉了幾轉,知道他心裏有數。兩人都是高處走鋼絲一般的人物,話也不必說透,點了點頭便打開車門讓熊鯉回去換回了胡姬。熊鯉目送熊楓的馬車離去,又刻意等了好一陣子,這才徐徐的動身。

楚王熊嵐的宴席開設在位於正殿東南的偏殿,朱雀宮裏。

熊鯉到時,朱雀宮裏早已經是濟濟一堂。楚王熊嵐和王後子氏坐在主座之上,左手邊依次是楚王的妹妹熊月和駙馬裨將軍景陽,大工尹長安侯景皓和夫人柳氏,二王兄熊丹和夫人,六王弟熊櫸和夫人。右手邊則依次是丞相昭由基和孫子昭如海,大王兄熊楓,小安定侯衛狐庸的母親姬氏和弟弟衛冰,最後一個位子空著。

熊鯉向楚王行過禮後,在內侍王銘的帶領下入了席,在衛冰旁邊的空位子上坐下。年方十六的衛家小將側過身來與他交換了一個友好的眼神。

隻見熊嵐的宴席桌案比老王生前要長出兩三寸來,桌案正中的雕花湯盆鯉盛著味道濃鬱的肉羹,左右兩旁各碼著一盤新鮮的切肉,左邊的呈鮮紅色,右麵的則略微發暗,有著如同大理石般的條紋,再往外則是做成水果狀的麵點,左邊一盤粉色的桃子,右邊一盤黃橙橙的小南瓜,看著十分討喜。桌案最右邊是一隻雕著火鳥的青銅酒壺,餐盤前麵則是一馬的黑紅黃色的蘸料,和青白色的蔥碟和蒜碟。

王銘笑眯眯的給熊鯉滿上了一盞酒,小聲說,“這紅的是麋鹿肉,有紋路的是獐子,” 說完便退下了。熊鯉心想,這些,想必就是商賈們進獻的野味了。隻是父王新卒還沒出喪期,如此公然逞口腹之快隻怕是壞了規矩。

正在此時,大王兄熊楓站出列來,拱手向熊嵐道:“今日陛下雅興,我有青紅二姬,舞姿窈窕,豔絕東海,願為陛下助興。” 說著拍了兩掌,就見他身後身披黑袍侍女模樣的兩名妙齡女子掀開袍子來到大殿中間。頓時殿內一片鴉雀無聲,小將衛冰要去夾肉的筷子行到半空卻忘記了落下。隻見青紅二姬穿著胡人的短襖,那襖僅到肋下,露出來一片光潔纖細的蠻腰,而下身的裙裾之上墜著無數的亮片和響鈴,兩人蓮步輕移之時,便發出絲竹般空靈悅耳的鈴聲,腰臀間幽光點點,有如蝴蝶振翅,又如蜂鳥迂回,看得人臉紅心跳,不能自已。

席上的女眷們已經有人麵露不悅,就見右手第一位的丞相站了起來,先同楚王作了個揖,往右側過身子來顫悠悠的衝熊楓道:“公子霞舉,先王新卒,尚在喪期,如此淫詞豔曲,恐怕不妥吧。”

楚王熊嵐臉上尷尬極了——周朝定下來的三年服喪的規矩,傳到現在,早已縮短到了眾人心照不宣的半年。戰亂年代,總不能死了個國君就連傳宗接代的買賣都不做了。熊楓帶來的這兩個胡姬,是一早通報給他知道的。本想家宴之後就留在宮裏,被老古董昭由基這麽一攪和,怕是想留都留不住了。

熊嵐正尷尬著,隻聽熊楓洪鍾般的大嗓門衝著那兩名舞姬喝道:“你二人還不快速速退下!” 話音剛落又向熊嵐道,“不如這樣吧,陛下,我將功補過,表演一段拳腳功夫給大家助助興如何?”

熊嵐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見鐵塔般的熊楓腳下生風,蹭蹭蹭的來到熊鯉桌前:“九弟,你和我搭個台子,一起比劃比劃,如何?”

一眾爺兒們腦袋裏還在回味著胡姬的豔光,就見熊楓已經拉著熊鯉站到了大殿的中央。兩人一個敦厚粗壯好似鐵塔一尊,一個高挑修長如同清風拂柳,一個明黃,一個素白,看著倒相映成趣。

左手第一位的裨將軍景陽警惕地觀瞧著二人,一時間捉摸不透,這兩人玩的是什麽花招。而坐在他對麵的丞相昭由基則麵上一派安詳平和,似乎隻要沒了胡姬的身影,便世界清平太和。

熊楓卻並不含糊,向熊鯉一個抱拳之後便步步緊逼。幾個回合之下,就連不曾習武的楚王熊嵐也看出來了,熊楓身手穩健,走的是穩紮穩打,步步為營的路數,而熊鯉步法輕盈,身姿飄逸,靠的是出奇製勝。這兩人一黃一白戰在一處,如同一個白旋風將座黃寶塔圍得密不透風,十分的精彩好看。然而時間一長,白旋風漸漸的慢了下來,一個趔趄,露出個十分明顯的破綻來。

楚王身後的內侍王銘忍不住高喊了起來:“小心公子的腿傷!”

這聲喊得遲了。就見熊楓一個收不住腳,熊鯉的小腿上已經重重的挨了一腳。他應聲倒地,臉色青紫,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滾了下來。熊楓噗通一聲在他麵前跪下,也不管什麽儀態不儀態的,當眾撩起熊鯉的脛衣來,露出腳後跟上一大片淤青來,這淤青很快變成紫黑色擴散開來,整個足弓肉眼可見的腫了起來,好像一個吹了氣的饅頭,讓人不忍矚目。

大殿之上眾人一片驚呼,熊鯉在熊楓的攙扶之下,跪倒在大殿中央。他頭上的玉冠不知什麽時候散了,一頭青絲狼狽的披散在臉頰和肩頭,鞋履也丟了,露出一截沒遮沒攔的光腿來,和紫黑腫脹的後跟。這副尊容,不像是什麽“郢都第一美”的王卒卒長,倒像是個乞食的叫花子,與朱雀宮的雍容尊貴連個邊都沾不上。

熊鯉抬起頭來望向楚王,臉上淚痕猶在,眼裏星光點點:“陛下,我出醜了。近來舊傷反複,原想小傷無礙,就不曾稟告給陛下。今日與兄長一較高下,方知是自欺欺人,我這腿,我這腿......” 聲音裏帶著哽咽,“竟怕是廢了。” 熊鯉話至此處渾身顫抖,淚如雨下,大殿之上眾人無不動容。

稍許,他稍微收拾了一下情緒,抹去涕淚,直起身來,跪在金磚地上一字一頓的說:“陛下,臣弟有罪。臣弟不該隱瞞病情,貪戀王卒職權。事已至此,臣弟再無臉麵守著王卒屍位素餐,請陛下除去臣弟的職位,允許我帶著傷殘之軀,去江北守護我大楚的良田和門戶。”

景陽此時心裏亮如明鏡,不禁暗暗為熊鯉喝了聲彩。本來這頓家宴之後就要擼了熊鯉的官銜,把他在郢都養著監管起來。可是這小子嗅覺靈敏,先下手為強,搭檔熊楓演了一場好戲,在內朝王親貴戚們麵前賣足了慘,賺夠了眼淚,最後再虛晃一槍,當著眾人,大言不慚的向楚王討要封地。這出戲唱下來,江北這塊食之無味的貧瘠土地,你說楚王到底是給呢,還是不給?

景陽心意已定,和熊嵐迅速交換了一個眼色。就見熊嵐回頭對王銘:“愣著幹什麽,還不快把伯龍扶進內殿去,” 又歎了口氣,一臉痛惜地望著熊鯉:“伯龍,你受苦了。” 說罷向眾人道:“我和伯龍有話要說,失陪了。還望諸位盡興才好。”

 

本文深受呂思勉《先秦史》和易中天《中華史》的啟發,就不一一引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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