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2號,周六。
假如白天剛強還能思考問題,夜幕一降臨,壓在他心頭的恐懼就開始摧毀理智地瘋長。屋外已是萬家燈火,那些不起眼的小光點中包裹著一個個平凡的家庭。平凡但富足,隻要一家人守在一起。
自從13年前離開河北踏上南下的求學之路,直到這一刻剛強才首次意識到——什麽都不重要。作為當今廣東官場上最耀眼的青年才俊,他那傳奇的仕途和令人羨慕的婚姻被前輩領導、底層工人和女性傾慕者們津津樂道。而這一切,都比不過“一家三口的平安與健康”,雖然後者聽起來已是爛大街的老生常談。
邵艾和母親趕來翠湖香山時已過午夜。兩個女人妝容闌珊,後方跟著幫她們提行李的王浩辰。孤獨無依的剛強一直在期待母女倆的到來,可在她們進家門的那刻又慌張得想逃。罪人,他沒臉麵對她們。
“你怎麽能這麽不小心呢?”邵艾進屋後就朝他奔過來,一把推在他胸上,將他推了個趔趄。說完這話像個孩子一樣咧開嘴哭,浮腫的眼皮和暗啞的嗓音證明這之前已經哭過多次。
“怎麽不把你自己弄丟了,讓你自己被壞蛋綁了去?告訴我,到底有什麽事比看好自己的孩子還緊要?劍劍才三歲,從來不吃陌生人給的東西,她現在肯定餓壞了,嗚嗚……”
太太的一句句質問在剛強胸腔裏橫衝直撞,將他割裂得血肉模糊。想起中午時他跟劍劍在公園裏一起吃了炸雞和冰激淩,那之後到現在他隻喝了幾口水。劍劍有水喝嗎?晚上有床睡嗎?
“邵艾,”母親將女兒架到一旁,“現在不是抱怨和自責的時候,趕緊想辦法把劍劍接回來啊!”
邵母的話提醒了剛強,將豹哥的要求轉述一遍。那邊的浩辰已經在桌上架好一台大屏幕手提電腦。
“沒說要多少錢?”邵母問剛強,隨後望向浩辰。“邵家目前共有多少資金能馬上取出來?”
“2.7億,”浩辰答。
連私人財務都交給這小子打理了?剛強自己並不清楚家裏的財政狀況。做生意的人家,財產是比較複雜的東西。換成原先,邵家母女對浩辰的信賴肯定會讓他心裏不舒服。此刻一心想著救出劍劍,不允許自己有別的情緒。
“都給他們,”坐在桌邊的邵艾呆呆地說。
“不能一次給出去,”剛強走過去,從兜裏掏出博彩網站和賬戶信息。“肯定會要更多的,先轉8千萬吧。”
所謂的跨境博彩網站,界麵做得花花綠綠,某些遊戲確實有真人在那裏直播線下賭場發牌下注的過程。玩家們一開始都是要通過網銀轉錢到網站上新開的賬戶裏,再用遊戲幣參與賭博。隻不過對邵家來說,後一步省了。
收到轉賬確認之後,邵母招呼心力交瘁的女兒和女婿,“你倆都去吃點東西吧。養好精神,明天還得跟綁匪鬥智鬥勇,咱們自己可別先垮了。”
夫妻二人麻木地走進飯廳坐下。廚師端上來麵條和白粥,大概知道這節骨眼兒別的食物也咽不下。剛強拿勺子舀了一口米糊,想起今早跟劍劍一起喝粥的時候,小丫頭曾抬手指著一疊鹹菜說:“姥爺喜歡。”多好的孩子!剛強的眼淚噗噗地落進碗裏。如果劍劍回不來,他也沒臉再見嶽父了。
“剛強,”邵艾離開桌對麵,繞到他身邊,將他攬進懷裏。“別難過了,都是我不好。我應該早點拋下公司的工作,跟你們父女搬去深圳。”
“我明天去把劍劍換回來,”他雙手捂臉藏在她的懷抱中,像隻見光死的幽靈,“豹哥恨的隻是我一個人。”
所以今晚也許就是他跟親人共處一室的最後一夜。沒關係,隻要劍劍能平安歸來,他可以欣慰地去接受豹哥為他安排的任何結局。話說八年前就該死在豹哥槍下了,那時的他未婚更沒有後代。他已經賺了,隻要劍劍能回來。
“說什麽呢你?”她生氣地用手臂捭了一下他的脖子,“不換,不讓你走!劍劍會回來的,他們要什麽就盡管拿去,咱們一家人這輩子要守在一塊兒。”
那晚,夫妻倆像並排躺在墳墓裏,填滿二人四周空間的不是空氣而是夯實的泥土。剛強的腦子整晚亂哄哄的,以為自己一直沒睡著。被天光驚醒時才意識到不僅睡著,還做了個夢。兩間石青色的簡易房,隻有他跟劍劍一起住,屋外是一片金黃色的稻田。父女倆都穿著黑色的棉襖棉褲,頭上、身上滿是稻屑。邵艾在田間的小路上朝這邊揮手,叫他倆跟著她去那邊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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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3號,周日。
正午到來時,視頻在一屋子人緊張的注視下開啟。豹哥今天的氣色不錯,上身的衣服由昨天的黑色短袖衫換成一件淡粉色的襯衣,與另一邊蓬頭垢麵的邵家人形成鮮明對比。電腦旁擺著個冒熱氣的茶杯,看樣子像剛吃完早餐。
“8千萬?嗬嗬,”豹哥嘴裏嚼著一顆檳榔,不置可否地說。昨天故意透露過他目前在東南亞某國,剛強懷疑是越南。
“豹哥,請你讓我們見一見女兒!”剛強真誠地請求。
“行,”豹哥的手指在電腦鍵盤上操作幾下,視頻中的場景變為一片小樹林,也不知是在什麽地方。夫妻倆一開始沒弄明白應當看何處,隨後同時在一棵大樹的枝丫下發現了一包吊起來的東西。是用半透明的大塑料袋裝著的,裏麵的東西在不停地蠕動。胳膊、腿、頭,那個被裝在袋子裏吊著的小孩是劍劍無疑。
“劍劍——”邵艾大叫一聲,額頭磕在桌沿上,“劍劍啊……”
“豹哥,你趕緊放下劍劍!”剛強也不知道豹哥能不能聽見,一遍遍重複地說,“你放下劍劍,咱們好商量。條件你來開,我們盡量滿足!”
畫麵切回豹哥的正臉,“哼,許剛強,你也有今天?不是條硬漢嗎?看來嶽丈大人的命終究抵不過親女兒的……好,我明白跟你們說,這次我要5億。明天中午如果我的賬戶裏見不到剩下的4.2億,樹上那包東西我用郵局寄回給你們。”說完這話,像是要掐斷視頻。
“豹哥你等等!”剛強懇求地說,“我們馬上匯錢過去,手頭有的全部給你。可那麽多錢,得給我們時間準備。你先把劍劍放回來,把我換過去……”
視頻中斷了,一家人靜默片刻,移到樓下客廳商量對策。
“這個豹哥可真是獅子大開口啊,”邵母歎道,“雖說九六年的時候,香港賊王張子強綁架李嘉誠兒子拿走過10億港幣,都被寫進吉尼斯世界紀錄了。李嘉誠那是首富,咱家怎麽敢跟人家比?”
“豹哥要5億,應當也是留了討價還價的餘地吧?”浩辰問,沒有人回答。邵家總共2.7億,距目標差得也太遠了。暫時挪用一下公司的現金麽?即便身為公司創辦人,挪用這麽大筆金額也是違法的,而且這之後邵家就等於被掏空了流動資金,欠下的錢怎麽還?到時隻能出售股票,那還不如今天就賣出去。
“不能賣股票,”浩辰聽後,嚴肅地對其餘人說,“你們的心情我能理解,但這麽做的後果將是災難性的!最近邵氏的股價已經跌了不少了,忽然有大宗股票出現在市麵上,又沒人解釋發生了什麽事,會引起股民恐慌的。他們肯定猜是邵家這個最大的股東準備跑路了。到時就算你們想賣也不會有人接手,白白導致股價一跌再跌。”
“我不管這些,”邵艾揉著額頭說,“隻要能救回劍劍,我可以去坐牢。”
“還是問人借吧,”邵母拿著手機走開。過了會兒回來,跟邵艾說:“你二叔答應借咱們五千萬,其他的朋友那裏湊了不到兩千萬。先給綁匪們匯過去吧,就說剩下的實在有困難,跟他們求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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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4日,周一。
一筆筆不同渠道的資金轉去綁匪的戶頭,耗時耗力。到中午,豹哥上線,收到巨額資金後看來心情不錯,同意再次給邵家人見下他們的女兒。剛強以“不希望母女倆再受驚嚇”為由,將自己鎖在樓上的房間裏。其實,他是想單獨和豹哥談一談。
鏡頭切換,還好不是小樹林了。擁擠淩亂的小屋,剛強於幾秒鍾內判斷是間船艙。嗯,和他預想得一致,綁匪們當年在南澳島就是以船來作為犯罪窩點的。相比於陸上交通工具,船的優勢大多了,見情況不妙就一頭紮進茫茫大海。所以這次也不例外,隻是不知船停在何處。
珠海海岸線雖長,畢竟是大城市,容易被發現。剛強猜,載著劍劍的那艘賊船多半是去了珠海東南部外海中的島嶼。離開這些島嶼一直南下,進入我國浩瀚的南海,再往西行便是豹哥所在的越南,似乎都說得通。然而這樣的島嶼屬於珠海市管轄的就有146個呢,最大的麵積一百多平方公裏,快趕上南澳島了。綁匪們停在何處,猜是猜不出來的。
當下收拾心神,凝神細看視頻裏的影像。綁匪應當是握著手機拍攝,鏡頭裏雖未照到其他同夥,剛強根據船艙中雜物和碗筷的數目判斷,有兩三個男人吧?綁匪沿小舷梯下到船的底艙,開鎖,鏡頭裏出現劍劍的身影。小丫頭蜷縮在屋子的一角,身邊是水桶和船舶專用繩索。淩亂的短發頂部早已不見那隻小黃蝴蝶結。聽到有人走來,抬起頭,衝來人惡狠狠地喊了一聲:“八嘎!”
剛強還沒來得及用自己婆娑的淚眼看清楚女兒的小髒臉,視頻又換成風和日麗的露台上端坐的豹哥那張粗糲的麵孔。
“5億,”豹哥衝剛強伸出右手的五個指頭,“一分都不能少。我說明白了嗎?”
剛強用牙齒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我、我們想辦法湊。但豹哥應當知道,股票賣出需要時間,而且按規定,賬戶裏的錢要再等一個工作日才能提現。”
“我等,”豹哥點頭,“我明天給你們時間賣股票。後天上午,錢要全部到賬,聽明白了麽?”
剛強的臉幾乎貼到屏幕上了,用他那雙猩紅的眼睛瞪著對方,“等錢都打過去,我們怎麽保證你一定會把劍劍送回來?”
豹哥雙手平攤,“你信不信我,這我控製不了。你可以選擇不信。”
剛強的手在鍵盤上悄悄按下一個快捷鍵,暫停錄屏。之所以貼這麽近就是為了不讓人看到這個動作,他下麵要說的話不能被錄下來。視頻隨後會給那母女倆看,遲早也得交到警方手中。
“豹哥你該知道,”剛強低聲說,“我在廣東官場混了這些年,不可能隻有劍劍一個女兒。你手下那幫馬仔死在廣東你可能不在乎,他們要是被捉住,會不會供出你的所在?警局裏都是我的弟兄。你現在已經算東南亞富豪,恭喜你。貪汙幾千萬的在官場足以判死緩了,別不知足!放著好日子不過,非要魚死網破的話,你會後悔的。”
豹哥沒吭聲,似乎在掂量剛強這番話裏有多少可信度。
“錢我們會準備好,”剛強恢複錄屏,身子後仰,“到時在珠海附近約個地點,我派人過去。我們這邊打錢進你賬號,你那邊就得當場放人。”
“你先把錢備齊,咱們再講,”豹哥切斷了視頻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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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下午,方熠提早下班,一個人回到中大教工樓他和魏藍的家。有點奇怪,本周五是劍劍的生日(周四還是邵艾的生日,這條他隻能假裝忘記)。之前剛強邀請他和魏藍參加的時候,說沒決定是在珠海的家裏辦,還是來廣州找一家專門給兒童慶生的活動場所,會提前一周通知他。前天周六的晚上方熠給剛強去了個電話,沒接。昨天又打一次並留了言,到現在剛強也沒回電話。不會出什麽事了吧?他知道剛強現在是繁忙的大領導,手機經常是由秘書拿著的。然而再忙也得吃飯睡覺啊。周末入睡前也不查手機?發現好友打過來兩次,置之不理?
於是撥通邵艾的電話,對麵沒講兩句就開始哭。居然出了這麽大的事?當年方熠得了急性白血病需要骨髓配型全靠這對夫婦救他的命,現在他能為他們做些什麽嗎?得知剛強偷偷錄下了與綁匪交涉的幾次視頻,方熠讓邵艾都給他傳過來。
那之後的兩個鍾頭,方熠用他那雙從小近視的眼睛將每段視頻審視了兩遍,最後放大畫麵,將注意力集中在船艙地麵上的一樣事物。這期間魏藍也回家了,一進屋就忙著做飯。他沒告訴她出了什麽事。魏藍一向喜歡劍劍,若是給她知道會傷心死的。
關掉視頻,在百度上略作搜索,又查看了一下地圖。方熠站起身,從櫥子裏找出自己出差時用的旅行包,往裏麵塞了兩件衣服和一件防水外套。拎著包走去廚房,魏藍在裏頭忙活,沒發現他在門口。他也沒叫她,靜靜地望著她洗菜、切菜。
嗯,畢竟是年過30的女人了,身板兒沒有讀書時那麽苗條,可氣質上還未曾被這間廚房裏的油煙汙染。他多幸福啊!事業上雖有蔣豔在那裏一再使絆子,架不住他實力強,去年晉升為博士生導師,實驗室的項目也都一一進入正軌。家庭上,即便沒有孩子,他和魏藍沒什麽可抱怨的。其實從前年起他倆已在孤兒院看中一個失聰的男孩,目前正在辦理繁瑣的收養手續。
希望自己這次能活著回來吧!讓魏藍一個人撫養孩子長大,太委屈她了。但有些事情不能不做。
“誒,方熠?”魏藍這才發現他的存在,瞅了瞅他手裏的旅行包。“你要出去嗎?”
他倆相互之間一向是稱呼全名,沒有別的戀人那些哥哥妹妹寶寶之類的叫法。但這毫不影響二人的感情,這就是他們最舒服的相處方式。
“是,我出個差。”
“現在?”她停下手中的活,“不吃完飯再走?”
“不吃了,有點急。”
方熠知道他的這個答案擱別的妻子那裏肯定是通不過的,不僅要被刨根問底一番——去哪裏、什麽時候回來、為什麽現在才說?甚至有可能懷疑到出軌幽會上。可魏藍不會這樣。他倆之間有毫無保留的信任,對方不想說的事情從不追問。
“多帶點錢在身上,”她衝他一笑。
方熠回了個笑,暗暗將妻子此刻的影像印在腦海中。轉身,開門出屋。
豹哥就是那種好勇鬥狠的罪犯,剛強和方熠,一個情商高一個智商高,二人聯手豹哥不是對手。
豹哥,除了凶狠,在智商和周旋上,都處在下風,期待後麵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