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院兒

(2019-03-09 10:44:25) 下一個

老家的宅子要被拆遷。

想著那個裝著我整個童年的小院兒很快就要不複存在了,心裏不免有點兒失落。 不過,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該去的誰也擋不住。以後,就隻能在夢裏和它親近了。

老宅是父母當年傾其所有蓋的。院子不大, 不過造得雅致。大門仿照四合院開在了東南角。厚重的木街門,兩個門柱腳上各立著一個扁圓的石鼓,上麵雕著纏藤枝。 小時候經常坐在上麵玩兒。 不過坐久了屁股會咯得疼。 進了大門是一個小門廊。 夏天打開街門,門廊裏就過穿堂風,  涼爽得不得了。那時候沒有空調。 最熱的幾天,裹著小腳的奶奶就叫我這個小孫女給她往門廊裏搬個小板凳。 她戴著一副老花鏡,幹枯的手指上套著頂針坐在那做針線。奶奶是十裏八鄉少有的高壽,村裏人從街上過,看到她,都親熱地打招呼。"您老做活計呢?“ ”吃了飯沒有?“ 奶奶耳背, 聽不清的時候就堆起滿臉皺紋,慈眉善目地衝人家笑。

門廊正對麵豎著一堵影壁,它緊挨著東院牆,把街上窺探的視線擋住了。 影壁騎在灰磚底座上,為了美觀,頂上還加了牆帽。它正麵抹著粉白的石灰,四周鑲著長方形的裝飾線。 估計當初是準備在上麵畫點兒梅蘭竹菊什麽的。 不過日子久了, 人也沒了心勁兒,就這麽一直空白著。倒是經年的雨水很耐心地在表麵留下了一道道淡黃的印子。  影壁不是很高,還沒完全走進院子,你就可以看見被它擋在身後的石榴樹恣意地伸展著枝條,綠瑩瑩地探過頭來。 四五月份,石榴花開,嬌豔欲滴的花兒丹赤如血,掛滿枝頭。那花瓣層層疊疊,如芭蕾舞演員的紗裙。 白牆,綠葉,紅花,小院兒演繹著它自己的“紅杏出牆”。

繞過影壁,走進院子, 正麵是坐北朝南三間房。中間是堂屋,一張一通到頂的山水畫掛在正麵的牆上,左右兩邊是一幅對聯。忘了寫的是什麽了。無外乎是“壽比南山不老鬆”之類的。  畫前麵 擺了一張長長的條幾,上麵立著一對彩繪大瓷瓶。 瓷瓶裏插著幾隻落滿灰塵的孔雀羽毛。 條幾前麵是一張碩大的八仙桌,兩側各一張太師椅。我當時年紀小, 覺得太師椅特別高,每次都 要挺費勁地掙紮半天才能爬上去。這些醬紫色的家具其實都是擺設,硬梆梆地透著舊時禮教的威嚴。

堂屋兩側有門兒, 通左右兩邊的臥室。按老規矩,這三間房的進深都該一樣。可是當年蓋的時候, 爸爸別出新裁,讓中堂和右邊的臥室收進去一米半。 由於屋頂還是一樣寬,所以這兩間前麵就形成了一個前門廊,我們老家話叫 “前台兒”。這個設計是爸爸當年的得意之作,在本村的造房史上創了先河。房子剛蓋好的時候, 引得四鄰八舍來參觀,都嘖嘖稱讚說漂亮。

正對著前台兒,種了一大株鬱鬱蔥蔥的紫丁香。五月左右, 油亮的葉子縫隙裏就開始冒出一簇又一簇的丁香花。它們很多熱熱鬧鬧地擠在一起。 朵每一團都有很多細看每一朵,都好像是一個小巧的喇叭。。花兒雖然模樣嬌羞,香氣卻濃鬱襲人。 那甜膩的味道,不由分說地充斥著整個院子,熏得人昏昏欲睡。 這個季節的傍晚,爸爸常會在前台兒上擺個小桌, 泡壺茶,慢慢的喝。春末,不冷不熱的天氣,他在院子裏,愜意地坐著,閉著眼睛,聞著花香,哼著小曲,喝著香茶。

正對著北屋的南牆根兒長著幾根翠竹,是爸爸附庸風雅種的。竹子瘋長,根在地下亂竄,拱著院牆的地基。奶奶總說要把它砍了,不過爸爸不許。他是個愛美的人。

靠小院西牆,有一間廂房, 是奶奶的臥室兼廚房。屋子南頭砌著老式的土炕。 冬天的時候,土炕燒得暖暖的, 躺在上麵特別舒服。 土炕前麵是個磚壘的爐台。奶奶平時就在這裏給一家人做飯。 西屋的南牆臨著街, 所以隻在靠近屋頂的高處開了兩扇扁扁的窗。 正午的時候, 光柱從窗外直直射進來, 正打在爐台上。 空氣裏細細碎碎的塵埃在光裏起起伏伏跳躍飛舞, 清晰可見。 記憶中,奶奶圍著爐台操持著一家人的午飯。鍋蓋掀起來的瞬間, 嫋嫋的蒸汽和著陽光升騰翻滾,彌漫著滿滿的煙火氣。

西屋炕邊,臨著院子的東牆,開了一大扇窗。 寒冬的早上拉開窗簾,會驚喜地發現窗玻璃在一夜之間結滿了冰花。 我這時候,總是懶洋洋地趴在暖暖的被窩裏,歪著腦袋,盯著冰花左看右看。它們有的像鬆樹, 有的像牡丹, 有的像海藻,有的像遠山…   初升的太陽在窗外閃爍跳躍,給上帝這些美輪美奐的傑作染上金黃的色彩。我不由地就雲遊到一個奇幻世界裏,癡癡地忘了周圍的存在。直到奶奶把我從被窩裏拽出來吃早飯。

西屋窗外, 長著一棵碩大的梧桐樹。樹幹很粗,小小的我根本抱不攏。 就這樣,我當時還常常自不量力地想爬上去。夏天梧桐樹枝繁葉茂,給小院兒撐起一大片陰涼。梧桐樹的葉子可以長很大,葉子上麵有一層絨絨的毛。我和鄰居家的孩子常會揪了葉子,當小傘頂在頭上玩兒。按說,梧桐樹是招鳳凰的。 可是我們家的不招鳳凰,倒是招一種肥嘟嘟的綠蟲子。它們最大可以長到十公分左右長,女人食指般粗細。因為個頭彪悍,家鄉人給起了個雄壯的名字叫 “脹牛蟲“。 它們身體多節, 每節都有一對兒肉墩墩的足。爬起來一拱一拱的,還有一條一公分左右的細尾巴拖在身後。 它們沙沙地吃著梧桐葉子,然後就給小院兒的地麵空降一粒一粒黑黑的糞便。雖然脹牛蟲看著嚇人, 不過我從小見慣了,並不害怕。 還時不時把它捉來當玩具玩兒。我讓它在自己手臂上爬來爬去。還揪著它的小尾巴,讓它倒掛著,看它在我的手裏上下左右扭擺著肥胖的身子掙紮。記得有一年夏天,一家人在樹下擺了個小桌吃晚飯,有一隻蟲在梧桐葉沒上站穩, 兀地從天而降,直直地掉到奶奶的粥碗裏,濺起了一桌子的米湯。 惹得全家人好一陣大笑。

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 爸爸工作調動。我們舉家遷到了遙遠的外地。從那時候起,我就一直沒回去過。直到去年, 我忙裏偷閑,陪念舊的爸爸回了一趟老家。 推開斑駁破舊的街門,我終於又回到了自己魂牽夢繞的小院。梧桐樹砍了,隻留下了一個光禿禿的樹墩。南牆根兒原來種竹子的地方, 起了一間醜陋矮小的廚房。 前台上亂七八糟地堆著雜物… 麵目全非的小院如一個暮年的老人,完全沒了當年的神采。我呆呆地站在院子中央,這裏舊日的綠葉,花香,四季,還有嫋嫋的炊煙和我懵懂的童年,漸漸在我眼前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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