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

回憶過去的點點滴滴
正文

馮順和賈大夫

(2020-01-15 08:50:42) 下一個

賈成博是春風社區門診大夫,六十多歲。由於他那點手藝已經跟不上高科技醫療技術,早早的就在醫院混成閑職,當政府為每個社區都設置一個醫療單位的時候,他就被一腳踢到了這兒。
他沒有受過更高等的教育,有張文憑是專科的,據說發出文憑的那所學校已經找不到了。在市級醫院混了幾十年,大病看不了,小病還用不著他,盡管熬年頭熬出個專家的名號,但醫院不敢安排他坐診。
本來頭疼腦熱的小毛病他都能看,也許是他太節省。不但自己節省,還替病人節省,根本無法給醫院創收,結果他被安排到了春風社區。
馮順是個患者,普通話講就是來看病的。賈大夫跟這個人不熟,隻是認識,醫生和病人的那種認識。
他不想認識,再而記得這個患者,可沒辦法,在社區門診工作的大部分時間裏多次為馮順服務。
馮順第一次來門診是一位老板給送來的。
應該是馮順的老板。
外傷,鼻青臉腫,腳穿一隻鞋,襯衫也撕破了。
簡單檢查後是軟組織挫傷,筋骨沒事。抹了點藥酒,開了點消炎藥,一幫人就走了。
賈大夫認為是毆鬥,馮順讓人家給打了,誰打的不知道,醫生不問這些事。隻覺得馮順的老板真不錯,還帶他看傷,保不齊是這老板打的?
馮順覺得賈大夫人不錯,不歧視他,
也不教訓他。這是馮順臨走時對賈大夫的評價,還說以後有病就找賈大夫,現在好心的醫生不好找。
這件事過後一個多月,賈大夫已經把這人忘記,可他再一次來了。
這次是警察帶來的,全程都沒人說話。賈大夫給馮順做過檢查,還是皮外傷,鼻青臉腫,兩隻鞋都沒了,襯衫倒是沒壞,褲襠開了。
沒人在意馮順的褲襠。警察問馮順要不要報警立案,馮順說不用,這不算什麽事。警察又問賈大夫最後的診斷,賈大夫說軟組織挫傷,無大礙。
隻是頭部有個傷口二十四小時後要換一次藥。
警察身後的兩個人湊了幾百塊錢交給警察,警察又交給馮順,馮順隻留了二百,其餘的退了回去。
賈大夫猜測是那兩個人打傷的馮順。
二十四小時後馮順來門診換藥,從那天起兩個人成為朋友。這倒不是情投意合,或者有什麽共同語言,馮順身上發生的事讓賈大夫異常關心,他最關心的是下一次哪天發生。
由於賈大夫見過兩次鼻青臉腫的馮順,趁著換藥的時候閑聊問問怎麽回事。
馮順不是很健談,隻能完整的描述事件經過,有時賈大夫還要補上句疑問。
“又怎麽弄的,你怎麽總跟人家打架。”賈大夫說。
一看馮順就是老實人,他怯怯的說:“沒有,沒打架,不是打架。”
賈大夫給他額頭纏紗布:“你自己撞的?給你拿醫藥費的人是誰?”
馮順想了想,看樣是在組織詞句。他凝神靜氣,認真的講道:“那天,我牙膏沒了,家門口的小店賣的貴,我就去商場超市買。”
賈大夫把紗布用醫用膠布粘好,去旁邊洗手。
“買完牙膏我就回家,在一樓入口那地方有倆金店,正好從那經過。”馮順說。
賈大夫洗完手擦幹,回到座位,望著辦公桌對麵的馮順:“你勇鬥歹徒了?”
自作聰明的賈大夫以為已經猜到了劇情,沒想到馮順搖搖頭。
“哪來的歹徒,你怎麽能想到歹徒呢?”馮順有點懷疑賈大夫的智力。
“從那路過的時候,一大堆人擠在櫃台前麵,亂哄哄。我合計哪來這麽多有錢人,沒錢在那起什麽哄。”馮順接著說。
賈大夫瞪著眼睛看著馮順,聽到這他也沒聽出來到底什麽原因,他對馮順有點敬仰了。
馮順笑了:“我想試試有沒有不想買幹起哄的。”
啊!?試試?怎麽試?賈大夫眼睛張的更大。
“我就擠進人群,拿牙膏那隻手伸進懷裏,在櫃台前左右擠了幾次,完了,轉身就跑……”
馮順樂出了聲,慢慢的笑到彎下腰,幾乎樂斷了氣。
惡作劇,賈大夫有點懂了。
“你往商場大門外跑?”賈大夫問。
“可不,我跑的挺快。”馮順說。
“你……你跑到哪去了?”賈大夫又問。
馮順摸了一下額頭傷處,歎了口氣:“唉,不知道被誰絆了一下,我就摔了……他們還搶我牙膏。”
馮順講完了,賈大夫痛苦的閉上了眼睛,他已經想象出暴揍小偷的場景。
這種事沒辦法安慰,也沒辦法開導,因為起因就是自殺。
這件事讓賈大夫對上次馮順負傷產生了興趣。
“上次,就是你隻剩一隻鞋那次,怎麽回事?”賈大夫小聲問,他怕驚到馮順以致表達有誤。
“上次?哪一次?”馮順有點楞,然後馬上就想起來是哪次。
“那次怨我。”能看出來馮順是個誠實的人:“我腦子有時候轉的慢。”他對自己的智力水平很客觀。
“我上班那個廠,是個織染廠,都是外國人訂貨,生產排的滿滿的。”馮順有點小自豪。
“我幹活不偷懶,我當班的時候產量最高,別人出五千米,我出七千,老板對我非常好。”
賈大夫在琢磨那天來的那個老板,會不會是毆打馮順的人,但聽馮順這麽說又否決了自己的念頭。
馮順說:“那天我當班,料都預備好了,老板讓我染黃色,說是有個國家皇上過生日,全國人都要穿黃色衣服,需要黃色麵料。”
賈大夫不明白馮順挨打跟皇上過生日有什麽關係。
“我其實記性挺好的,染黃色我能記住。但後來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想起來我們老家死人才穿黃衣服,最後我覺得死了人穿黑色的肯定比穿黃色的多。你想想,死人才一個,出殯的很多呀,是不是。”

賈大夫有點懂了。
“那天還湊巧,倒班的有事沒來,我就來了個連班。”馮順得意的說。
賈大夫急問到:“你織了多少?”
馮順又笑了,樂不可支:“全部,所有的訂單我給幹出來了。”
賈大夫再次痛苦的閉上眼,一片漆黑中聽到馮順說:“早上接班的報告了老板,老板褲子都沒穿就跑過來。”
不想再往下聽,賈大夫明白了老板為什麽對馮順那麽好。
等馮順笑夠了,賈大夫想告訴他可以回去了,沒想到馮順收斂笑容,把頭湊過來神秘的說道:“雖然老板揍了我,可一周後他獎勵了我一萬塊錢。”
馮順又笑的前仰後合,賈大夫傻了,不知道這是為什麽。
“那個皇上的姐姐死了,全國服喪,穿黑。”
馮順昂著頭走出診室,扔下茫然的賈大夫。
大約過了三個月,這期間有次晚飯的時候,賈大夫聽當地電視台新聞好像在說這種行為藝術不可取,執法部門應該堅決取締。
播報這條新聞的時候賈大夫正跟半隻豬蹄拚搏,豬蹄上有根筋怎麽也咬不斷,當他奮力撕扯下來的時候,電視已經在播報下一條。
一周後賈大夫當班的時候,一個女孩攙扶著一個穿交警製服的男人走進來。女孩滿臉驚恐,幾乎要哭出來,那交警垂著頭,步履闌珊。
賈大夫還沒開口問,女孩說她撞人了。
這位交警一定是被女孩撞的人,賈大夫奇怪為什麽不打120送大醫院,看交警的身材,賈大夫心中升起一絲不祥。
交警抬起頭,滿臉的血……
賈大夫忙問哪受傷了,又量血壓,又聽心率,還問了一句:“你又搞什麽?”
穿交警製服的是馮順,他很虛弱,額頭破了在流血,好在其他正常。賈大夫又開始給他清理創口並包紮。
女孩問了賈大夫幾句怎麽樣,賈大夫說沒大事,骨頭有沒有傷得拍片,在這看不了。
女孩又要帶馮順去骨科醫院,馮順不去,說自己沒事,讓那女孩走吧。
賈大夫說應該去骨科醫院瞧瞧,免得有後遺症。馮順很堅決果斷的拒絕了,趕走了女孩。
這次馮順很沮喪,沒有笑。
他向賈大夫要了點水,喝下去,長出了口氣:“哎呀我?,她差點撞死我。”
馮順傷不重,隻是受了驚嚇,賈大夫這才放下心,等著馮順說說怎麽回事。
額頭的傷口應該不痛了,馮順的沮喪勁兒也過去了,他咧嘴一笑:“賈大夫,你不看新聞嗎,我成網紅了。”
上了新聞的網紅,那一定是很知名的人物,這兩件事不可能和馮順有聯係,賈大夫搖搖頭。
馮順很失望,但他原諒了賈大夫的老邁年高,穩定了一下情緒,娓娓道來。
“你見過高速公路上的交警塑像吧?”馮順問。
賈大夫腦海裏浮現出一個手拿指揮棒的泥胎交警,站在公路上警示過往車輛。可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現在哪還有這東西。
“你是說站路邊的那種……泥塑的?”賈大夫試探著問道。
“對對對,現在的年輕人根本沒見過。”馮順在得意的笑。
看著馮順身上的製服,賈大夫又明白了,這貨是站路邊扮泥塑去了。
“你……。”賈大夫問。
馮順不停的點頭,眼睛裏散發出光芒。
“我買了身交警製服,拿根指揮棒……”馮順的指揮棒顯然丟了,他四下看了一圈略顯失落。
但想起後麵的事,又開始興奮:“沒出一周,我就出名了,好多人來給我錄視頻,傳到網上。”馮順沉浸在幸福和滿足中。
賈大夫靜靜的聽他講,他想起那晚新聞裏要取締的行為藝術。
“來的人太多了,把道堵了,警察趕我走。”馮順很不高興。“剛才,警察又來趕我,可我會跑,還跑的挺快。”馮順又開始放肆的笑。
賈大夫想起在金店門口奔跑的馮順。
“他們趕,我就跑,他們離開我就回去,不能耽誤粉絲拍視頻。”
賈大夫想不明白馮順是怎麽被粉絲撞的滿臉血,難道是覺得色彩不夠濃重?
“交警真夠狠,他們逮不著我就開始處罰圍觀車輛,給他們貼條。”馮順恨恨的說。
賈大夫還是不明白這跟馮順被撞有什麽關係。
“那個女司機,她正給我拍視頻,一看警察過來,撇下我跳上車,打輪轉向倒車要跑,她這麽一轉向,車尾朝著我。”馮順努力還原當時場景。
賈大夫不相信馮順是女孩倒車撞到他,沒人會眼看著車撞過來不躲開。
“她能看見我正站在後麵,可她還是在倒車,你說她是不是缺心眼。”馮順怒了。
“你沒躲開?”賈大夫問。
馮順一拍大腿:“你們這腦子,你怎麽跟那女孩問的一樣,我怎麽躲?還有粉絲在拍,我會遇到一點危險就退縮嗎!”
賈大夫很為那女孩的手法遺憾,都說女司機沒譜,可怎麽沒撞死這個網紅。
馮順看著磨破的褲子,有個地方磨出一個洞,他很心疼,在試著把那個洞周邊的麵料聚集在一起。
馮順離開門診部的時候,賈大夫建議他去骨科醫院再看看,馮順拒絕了。賈大夫問他為什麽每次都來這個小門診看病,馮順說賈大夫人好,願意聽他講話,還說如果沒來這看病,八成就是沒救了。
按這麽個玩法,馮順沒救是早晚的事,賈大夫有點擔心這個人,這人不是傻,是智慧外溢太藝術家了。
賈大夫最後一次看見馮順是在三個月前。這次是被人抬進來的,完全不能動。
抬他進來的幾個人當中有兩個賈大夫認識,是周圍園區的街坊。
經過初步檢查,一條腿斷了,手腕骨折,其他輕微傷都忽略不計。賈大夫說得報警,街坊們沒有意見,倒是馮順用微弱的聲音阻攔著。
賈大夫打電話叫120過來,得接馮順去大醫院。

問街坊們怎麽回事,是誰把人打成這樣。沒人吭聲,都低著頭。
最後賈大夫望向馮順,看來隻能從他嘴裏聽點真話。
賈大夫蹲在馮順身邊,問道:“又當什麽網紅去了?”馮順閉了下眼表示否定,又用沙啞的聲音跟賈大夫聊著。
“園區裏,有人下毒,毒死好多貓貓狗狗,這些人太壞了。”馮順說。
賈大夫第一反應就是馮順賊喊捉賊,下毒的人一定就是馮順,不然不會被打成這樣。
幾個街坊沒人搭茬,賈大夫回頭看看這些人,又轉過來聽馮順講。
“壞人在雞肝裏摻藥,貓狗吃了就死,救不了,多可憐啊,是不是。”馮順眼睛裏一片悲哀。
為了安慰並附合馮順,賈大夫點點頭,但是他還沒想明白馮順為什麽挨打。
“我就琢磨,貓狗愛吃雞肝,吃飽了就不吃壞人扔的了,那就沒事了。”馮順好像在展現智慧,這個時候他的眼睛異常明亮。
沒等馮順繼續說下去,街坊中有一個人說話了,這個膀大腰圓,賈大夫不認識。
“他在園區裏到處撒雞肝,足有二斤多。”街坊臉上怒氣未消。
“都是沒毒的,我當你們麵吃了兩塊,你們都看見了。”馮順辯解道。
賈大夫站起來,摻在雞肝裏的藥對人是無害的,又不會有人願意拿自己家的貓狗來試一下。沒打死馮順真是他命大。
馮順被120救護車載走,警察也帶走了那幾個街坊。
賈大夫不想再看見馮順,又很想看見馮順。他不想看見馮順受傷的樣子,又想知道他是否還活著。
那次給馮順換藥的時候,賈大夫問他為什麽起名叫順。馮順說他這姓很麻煩,馮通逢,這輩子遇到的難心事少不了,家裏給取這名是為了事事順利。
賈大夫覺得他家裏人想的太多了,按這個活法,姓消名災也是白搭。
No作No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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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米2015 回複 悄悄話 活靈活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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