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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界盡頭捕鯨魚 (上)

(2020-03-08 07:38:36) 下一個

作者: 沙基·克南褔

照片:科銳•阿納徳,網絡

編譯:魏玲

來源:微信公眾號《微黑板報》

 

 

位於北極圈內,阿拉斯加的西北部,有一個叫基瓦利納的村莊。它坐落在永久凍土地帶,被兩片水域包圍著,一邊是瀉湖,另一邊是楚科奇海。它是地球的最後一片疆土,世界的盡頭,沒有直通的公路,下了車後,要再乘半天的雪地機動車。它一年之中半年極晝,半年極夜,冬天奇冷,夏季特短。整個冬天,村裏人隻得蝸居,任憑凜冽的狂風撕裂著房子。一開春,長夜過去,曙光破曉,村裏人便迫不及待地走了出去。他們站在雪地裏,朝大海眺望,希望今年是一個好年。

好年,一個捕鯨魚的好年!

阿拉斯加的愛斯基摩人有捕鯨的傳統。有些村莊每年都能捕到鯨魚,可是基瓦利納從來沒有那麽好的運氣,因為它不在鯨魚北上遷徙的路線上。以前每隔三四年還能逮到一條,可這樣的好日子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去年三月份,當鯨魚開始北上遷徒的時候,我來到了基瓦利納,淮備和村裏人一起去捕鯨。基瓦利納捕到鯨魚的最後一次記錄是在32年前。從那之後,32年一無所獲,32年掃興而歸,可是村民們並沒有死心。為什麽要花那麽多時間、金錢,甚至不惜犧牲生命去捕捉鯨魚?為什麽明知無望可還要前行?我問雷平,他的回答簡潔明了:“我們就是這種人。”

雷平是村裏9個捕鯨隊長之一,今年42歲。他顴骨上有一塊紫紅色的凍瘡,體魄健壯,冬天出門鏟雪劈柴鍛煉造成的。他下巴尖尖的,向上翹,雖然牙齒掉了幾顆,但這個長相讓他看上去很英俊。在愛斯基摩村莊裏,捕鯨隊長是個重要人物,就像是德州小鎮上足球教練一樣,可是雷平沒有太把自己當回事。他從不吹噓自己,說話也不多,問一句,答一句。去之前我從紐約打電話給他,緊張兮兮地問:穿什麽樣的靴子?帶幾套衣服?他一句話:“帶些保暖的衣服就可以了。”

外來戶很難適應這裏的環境。他們會感到自己來到了電影《瘋狂的麥克斯 》描述的人類社會:沒有政府,百姓必須自己自謀生計,惟一不同的是這裏有雪上機動車。村裏有468個居民。大多數的房子裏沒有廁所,一家人在一個桶裏拉屎撒尿。沒有自來水,所以雷平得開著雪上機動車,一星期去鎮上兩次,把兩個55加侖的水箱灌滿。村裏人有很多先進的東西,手機,電視機之類的,可是沒有飯店、咖啡店、圖書館、健身房和警察。房子緊連在一起,就像上世紀初紐約市東部的貧民窟一樣。小賣部裏一箱箱的可口可樂,堆的和天花板接壤,可方園幾百英裏卻沒有一個家庭醫生和牙醫。

沒有一條通向外麵世界的公路。進出村莊,需要開雪上機動車或者適合所有地形的車輛,也可以乘船或者是9人坐、能在短跑道上升降起落的小飛機。最近的村莊是東麵50英裏開外的諾太克。年輕人開著雪上機動車,翻山越嶺,跨過永久凍土地帶,去那裏參加藍球比賽。村莊為捕鯨而建,當年這裏是據點。每年春天,獵人們從這裏出海,季節過後,這片土地杳無人煙。

20世紀初期,《美國印第安人事務局》來基瓦利納造了學校。他們規定孩子必須到學校上課學英語,不去的話,家長要進監獄。愛斯基摩人是遊牧民族,世世代代流浪,為了孩子,現在隻得在這裏定居下來。在學校裏小孩必須說英語,說愛斯基摩因紐特語言會遭到懲罰,甚至體罰。如今這些小孩已經長大成人,他們在家隻能用英語和自己孩子交流,所以因紐特語漸漸失傳了。可是有一句因紐特語話大家還會說:“太明克”,這是失去或者是已經失去的意思。是啊,基瓦利納村民巳經失去太多東西了,大的小的:船、手套,還有語言,…。

很快,基瓦利納人要失去家園了。近10年來,由於氣候轉暖,海平麵上升,海水常常卷起大浪狂撲基瓦利納海灘,退下去時帶走了一大片泥土。海灘正在消失,村莊麵積不斷縮減。拫據美國陸軍工程師兵團估計,到2025年,這裏將被海水吞噬。村裏人想搬家,可是搬家費高達4億美元,沒有哪級政府願意付這筆錢。

村民們認為,拯救基瓦利納村,拯救世界,已經為時太晚了。在村裏待了一段時間後,聽到了一個單詞,“因紐特加裏加哇克”,小精靈。這是傳說中一個部落的英雄,勇敢善戰。他們隱蔽在阿拉斯加的灌木叢中,手上拿著弓和箭。他們的身體沒有受過地下石油的汙染,沒有喝過可樂,也沒有看過真人秀。一個中年婦女告訴我:“老人們說,當世界末日到來的時候,耶穌會降臨,這些小精靈也會現身。現在他們開始露臉了,一會兒在這裏,一會兒在那裏。”

無論誰降臨,誰現身,基瓦利納村民已經在思想上精神上武裝起來了。愛斯基摩文化倡導相互配合、時刻保持警惕和隨機應變,這些價值觀讓愛斯基摩人在地球最嚴酷的環境裏生存了下來。有一個關於愛斯基摩人能夠隨機應變的傳說。暴風雪中一個獵人無法走回家了。於是他用馴鹿皮、魚和水做了一個雪橇,另用一條魚趁濕的時候在冰上來回滾動,做成了一根光滑且凍得結結實實的魚棒,他用這根魚棒劃著雪橇回到了家裏。雷平懷念以前的日子。有一天晩上他對我說:“還是以前的生活好,可是我們已經習慣了現代生活提供的便利。”電視機開著,他的三個孩子卻擠在一起看手機。他搖搖頭,說:“他們在我手機上看電影,現在我不能用手機了。”

捕鯨季節是陽春三月。這時北極海水開始解凍,原本連成一體的冰裂了開來,形成了一道道冰縫。陽光從冰縫中直直地鑽了進去,呼喚著海洋生物們出來透透氣。時機已到,獵手們把雪撬和船固定在雪地機動車上,然後朝冰縫開去。他們在旁邊搭起帆布帳篷,然後守冰待鯨。船已經發動,槍已經彈上膛,一旦鯨魚露麵,他們立即行動。不過這一等,有時是幾天,有時是幾個星期。

捕鯨可不是鬧著玩的,非常危險。冰層有厚有薄,一不小心,會連人帶車一起掉進海裏;魚槍會塞住,子彈會在你臉上爆炸;會碰到海象、鯨魚、北極熊。一個小孩給我講了他和叔叔抓海象的事情。箭頭飛出去後,擊中了要害,可是這時船突然熄火了。他們躲在盾牌的後麵,驚恐萬分地看著受了傷的海象呲著獠牙,嚎叫著,衝過來把盾牌撞了一個洞。他們退到船尾,想方設法啟動船。終於,“呼隆”一聲,船啟動了。他們加大馬力逃走了,把弓箭和盾牌留在了萬傾碧波上。

捕鯨隊長的責任之一是保護隊員。這要求他深諳古代愛斯基摩人的求生之道。雷平5歲開始就跟著父親捕鯨。他父親是隊長。5年前他接替了父親的位置。為了勝任這個工作,他要學很多東西。他要知道,冰有7種,它們受不同的風向和海流的影響;當困在海上時,讓星星指路,永遠朝東走;碰上一個正在睡覺的海象,要大聲說話,咬耳朵說悄悄話反而會把它驚醒;在作決定時,如何分析利弊、權衡取舍。

隊長最難做的決定是,是否在海上繼續待下去?何時離開?過去20多年,北極冰雪融化的越來越早,使捕鯨季節從兩個月縮短到幾個星期。去年雷平的捕鯨隊差點回不來了。出海沒有多久,冰就被撕開了一道道口子,一大塊浮冰和大陸分了開來。如果晚走一步,他們就會隨著浮冰一直飄到西伯利亞。

今年的氣候一開始似乎對雷平有利。3月初我打電話時,他說,村外很近的海上,冰已經裂開了。在他的記憶裏,冰從來沒有這麽早就裂了開來。他提高了嗓門兒,語氣裏滿是興奮:有人已經從飛機上看到了鯨魚。捕鯨隊隻需要收拾一下東西,就可以出發了。

我打算3月下旬去,在那裏待上近一個月。我想當然,一去就會和捕鯨隊出海,然後一直在冰上等著捕鯨魚,這可是32年來第一條鯨魚啊!可是我想錯了。我很快知道,在基瓦利納,計劃今後要發生的事情,毫無意義,甚至有點傻,因為就像雷平說的:“總有什麽事會發生。”

我去之前就知道捕鯨延期了。雷平告訴我,村裏有人死了,要等到葬禮後再出海。他不僅是村裏的捕鯨隊長,而且還是村裏的掘墓人。

5天後我和村裏人一起去教堂送葬。棺材蓋是打開的,一個年輕人躺在裏麵。親朋好友們輪流上台發言。他們回憶起死者喜歡傳統愛斯基摩舞蹈,讚揚著他替人著想的性格。可是沒有人提起他是怎麽死的,直到他的一個叔叔開口說話。他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大家,坦白道:有一次他也想自殺。“為了什麽呢?” 他叫喊著,嘶啞的聲音在教會內來回震蕩。大家鴉雀無聲,等著靜聽下文。他再開口時,隻說了一句:“你必須活下去。”

愛斯基摩人要捕的鯨魚是弓頭鯨。每年春天,弓頭鯨都會北上遷移。它一路搖著尾巴,淩空而起,又重重地落下。住在這地球上最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又經曆了冬天幾個月的沉悶,人們一看到它,就感到生命又回來了。鯨魚捕到後,全村人一起出動,先把它拖到岸邊的冰上,然後動手屠宰。鯨魚身上每一個部位都可以吃。肉、皮和鯨脂,煮著吃、蒸著吃、烤著吃、煎著吃。全村人大擺宴席,連吃三天三夜。吃不完的,按照年齡分給村裏的每一個人。一條魚可讓全村人吃幾個月。鯨魚頭則回歸大海,象征著斯人已逝,精神永存。

在愛斯基摩人的傳說中,鯨魚比人智商更勝一籌,精神也更崇高。看一張鯨魚的照片吧,你會覺得所傳之說真實可信。照片裏的鯨魚蹙額皺眉,一副深思熟慮的表情,可是小眼睛裏卻透露著一絲悲哀,由此可見,它七情六欲皆有,不是嗎?鯨魚長壽。不久前,,生物學家在一條死弓頭鯨的身體裏發現了魚叉碎片。經考證,這魚叉是19世紀在馬薩諸塞州貝德福德市製做的。由此他們推測這條鯨魚有200歲。換句話說,現在在阿拉斯加遊戈的鯨魚們,也許200年前,在赫爾曼•麥爾維爾寫《白鯨》的時候,就已經出生了。為了保護鯨魚,國際法規定,愛斯基摩人每年隻能捕捉一定數量的鯨魚。

葬禮後的第三天,牧師亞當為捕鯨隊舉辦了一場簡單而隆重的出征儀式。雷平和其他捕鯨隊的隊長們拽著魚叉和標槍來到了教堂。亞當的眼睛在教堂裏掃視了一下,很多座位都是空的,人來的不多。他開口道:“很多人問:‘為什麽要去捕鯨?’ ” 上帝給了捕鯨隊選擇。如果大家整年呆在家裏,無所事事,倒也餓不著。他們可以用現金或者糧食券,去村裏的小店,買一堆日本拉麵或者是冰凍的墨西哥捲餠過日子。可是這樣的生活不能讓村裏人團結一心,不能給村裏人在這裏繼續掙紮生活下去的理由,也不能給村裏人帶來喜悅和自豪。 “要拚搏,要奮鬥!” 亞當高呼著,他的聲音在教堂裏久久地回蕩。

在雷平父親那個年代,最成功的捕鯨隊長是渥倫•恩科克斯。在我等著出海的時候,人們告訴了我很多有關他的故事。他當過郵遞員,駕看狗拉雪橇送信。1973年他參加了第一屆艾迪塔羅德狗拉雪橇比賽,從安克雷奇到諾姆,整個賽程一千多英裏。我去他家拜訪。我想像我會見到一個愛斯基摩的亞哈船長,威武,眼睛裏燃燒著火焰。可進了門後,我見到的是一個70多歲的老人。他得了肺炎,正蜷縮在堆滿東西的沙發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沒等我問,他先講起了狗橇隊裏領頭的狗:“厲害,聰明,” 他喘了一口氣,接著說,“在暴風雪中,它自己找到了回家的路。” 他有8個孩子,我問其中的一個兒子:狗最後到哪裏去了?兒子臉上露出了一個悲傷的微笑, “我殺了它們。” 那是70年代後期,父親在北麵很遠的地方找了一份建築工人的工作,隨即把家搬了過去。沒有人照顧狗群,所以父親要求兒子執行任務。“狗知道,它們看著我,然後倒下了。”

後來,做生意的人把雪上機動車引入了阿拉斯加。這種車子跑得比狗快三、四倍,大大縮短了獵人在冰上的時間。它還有其他優點:不會像狗那樣為了搶食品打架,不需要訓練,也不需要喂鱒魚。它也有缺點:有油才能跑,也就是說有錢才能跑,在基瓦利納,鱒魚好找,錢卻難賺;還有,經常出故障。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雪上機動車就象西方文明:人們可以仰仗它,但不能依賴它。

葬禮後的第二天,我知道雷平的雪上機動車又出了故障。那天早上,我們正坐在他家的廚房裏喝咖啡,雷平回來了。有人說離鎮不遠的地方有一隻北極熊,他一大早就打獵去了。可是熊沒抓到,車子發動機卻出了問題,拖不動船了。沒有車我們怎麽去捕鯨呢?他聳了聳肩:“事情總是要一件件地解決。” 他拿了一塊納貝斯克餅幹,撕了些鹿肉放在上麵,又塗了一些蛋黃醬,然後靠在椅子上吃了起來。他看上去淡定沉穩,胸有成竹。

已經好幾件事情發生了,我開始擔心他會錯過捕鯨季節。於是我問:車子能修嗎?能不能去借一輛車?對每一個問題,他都有回答。每一個回答都是“no”,而每一個“no”後麵都是一大通解釋。他被我問煩了,最後說,有一個辦法,花800元去買一個新的。我尋思,他有錢買嗎?

村裏人在兩個地方賺錢:村裏的小店或者是北麵50英裏開外的鋅礦。雷平兩個地方都幹。小店人手不夠的時候,要他去幫忙,付他的錢很少,可是足夠讓他證明收入低可以吃救濟;鋅礦付的錢多一些,可是隻有在夏天,當開出來的礦要運出去的幾個月才有活。像阿拉斯加西北地區的人一樣,雷平和妻子每年從一個叫《娜娜》的機構收到一張支票。阿拉斯加有13個負責經濟發展的機構,《娜娜》是其中之一。阿拉斯加州地下蘊藏著豐富的石油和礦產。1971年美國聯邦政府通過了《阿拉斯加土著人權利法》。法律規定當地居民放棄土地所有權,作為交換,政府會每年給他們一些補貼。在正常情況下,雷平會拿到1千美元。可是近幾年來,《娜娜》資金周轉困難,所以這補貼也變得時有時無。

捕鯨要化很多錢。雷平的捕鯨隊去年光是食品和燃料就化了1萬元。這些錢多數是捕鯨隊員們自己出資的,不夠就由雷平和他的親戚朋友們補上。今年雷平手頭緊,連給3歲女兒買尿布的錢都沒有。有一天,我聽到雷平的妻子在輕輕地告訴丈夫,沒有錢給女兒買生日蛋糕。雷平笑笑:“那就用雪做一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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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姨 回複 悄悄話 殺這樣的狗, 天理難容!!!
漁夫2號 回複 悄悄話 a different vanishing wor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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