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敘事
(5)談婚論嫁
黃瓜峪分院那孔窯洞裏飄出的朗朗書聲,和講台老師那口帶著蘭州腔、卻又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成了十裏八鄉遠近盛傳的一道新鮮的景兒。這道景兒,自然也成了當婚後生傾慕的對象。
瑩梅這朵從城裏吹落到山溝溝裏的花,雖說經曆了兩三年黃土的打磨,褪了些水色,可那身段、那做派、那肚裏的墨水,在這十裏八鄉還是拔了尖的。她剛講穩講台,說媒拉纖的就紛至遝來,破爛的門檻幾乎被踏平。
此情此景,令母親有喜有憂。喜的是女兒總算有人惦記,憂的是這提親的人裏頭,成分雜,心思也雜。
“她嬸,你聽說了沒?後溝的康家,托人來提親哩!那娃可是根正苗紅,幾代赤貧!” 隔壁的嬸子快嘴快舌、擠眉弄眼。
悶頭抽煙的父親在一旁聽著,半晌嘬一口,吐出的煙霧籠著他愁苦的臉:“康家那“流光蛋”?上學不多,話可不少哇!......可......唉......”
修孝大鐵路的年輕人也來湊熱鬧。幾個身前身後都印有“鐵路建設”金字招牌,頭發梳得油光發亮的後生,每當放學時總在校門口晃蕩,衝著瑩梅吹口哨:“品老師,放學啦?縣供銷社新進了“的確良”,明兒個我給你扯幾尺送來?”
瑩梅隻當沒聽見,夾著教案,熟視無睹地走過去,脊背挺得直直的。她知道,這些人欣賞的不過是自己還沒被農活完全摧垮的皮囊,和那點“城裏來的”新鮮勁兒。
甚至連公社武裝部的幹事,都托了關係來提親。媒人說得天花亂墜:“人家是穿‘四個兜’的!往後隨了軍,就是軍官太太,吃供應糧,再不用在這山溝裏受罪!”
母親聽得心動,晚上悄悄問女兒:“瑩梅啊,這個......聽著倒是靠譜。”
在燈下批改作業的瑩梅頭也沒抬:“媽,他那‘四個兜’是容易混到的?再說了,我嫁過去,啥資本,附屬品?......”
不管媒婆怎樣舌燦蓮花,瑩梅自己心裏有“一杆秤”。這杆秤,不是稱金量銀,而是要衡量青年人骨子裏的東西。她要的,不是一個僅僅能把她拉出農門的跳板,而是一個能和她一起往上走的人。這個人,得識文斷字,敬畏知識;得心裏有股向上的勁兒,眼光能跳出黃瓜峪這個山坳坳;家底可以不厚,成份可以一般,但祖輩基因要好,父母和諧相處。
這麽一來,能入法眼的,就鳳毛麟角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提親的熱潮漸漸消退。瑩梅依舊白天上課,晚上在煤油燈下看那幾本快翻爛了的書。
有一天,主院教唱歌的年輕老師進入了她的視線。
這個年輕同行是本地人,順順溜溜的,話不多,見人總是靦腆地笑笑。他教七年級的數學,連帶整個學校的唱歌課。
引起瑩梅最初留意的,是全校教師集會之前,她發現有老師教樣板戲《紅燈記》中“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一段:栽什麽樹苗結什麽果,撒什麽種子開什麽花......扯不上專業的邊兒,但有板有眼,蘊含國粹的味道。仔細聽,發現這位年輕人不但嘴頭樂譜溜,連切分、休止等專用術語都能解釋清楚。
注意力聚焦了,更多的不尋常漸漸浮現:省歌舞團指揮轉給學校一架“東方紅”牌腳踏風琴,欲培養家鄉後代的音樂素養,但教師隊伍中沒一個會“鼓搗”的,校長很發愁。有一天,這位年輕教師竟無師自通,坐在風琴前邊彈邊唱,校長試著讓他教唱歌,他也能硬著頭皮扛下來,讓寂寥的山溝破天荒地飄出了歌聲。
上級要求高中辦上山頭,但學校的“山頭高中”根本找不到數學教師,這個隻有初中水平的年輕人竟毛遂自薦,通過自學給“九年級”代課,硬是幫校長解決了無米之炊。
一天,主院的高年級學生邊走邊唱:
“幸福的花兒心中開放,
愛情的歌兒隨風飄蕩......”
優美的旋律、醉心的歌詞如縷縷春風,深深觸動了瑩梅的神經:生活雖然艱辛,未來灑滿陽光......這就更讓瑩梅記起了那個教唱歌的同行。
以後,每逢教師集會,瑩梅都忍不住觀察矮凳上弓腰彈琴的他......夕陽的餘暉從破窗欞照進來,給他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那一刻,這個沉默寡言的農村青年,身上仿佛有了一種不一樣的光彩。
以後,遇到適當的機會,他們就互相交流。起初是教學上的事兒,拚音怎麽教更有效,如何編寫有新意的兒歌。後來,發展到探討漢語拚音的曆史與英語字母的淵源。瑩梅發現,這個隻有初中文憑的年輕人,理解力超常,一點就透,而且有種不弄明白不罷休的韌勁。
支書太太發現了苗頭,出麵撮合,兩人終於超越了同誌的界限,確定了戀愛關係。
四年的傾戀愛慕,輪替的春夏秋冬,他們之間沒有甜言蜜語,沒有轟轟烈烈。一切都像山澗裏的溪水,靜靜地流淌。但瑩梅能感覺到,眼前的這個同行,和那些獻殷勤的後生都不一樣。他的眼神,有欣賞,有尊重,還有一種對知識的渴求。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一點點地,笨拙地,向著有光的地方靠近,也溫暖著身邊的人。
消息傳出,黃瓜峪人恍然大悟,都說瑩梅眼光“毒”。隻有瑩梅自己知道,她看中的,從來不是那個虛無縹緲的“未來”,而是眼前這個在偏遠的山溝裏,依然沒有放棄讀書、沒有放棄未來的追求。他們的戀愛,是兩顆不甘沉淪的心,在時代的寒夜裏,相互找到的微光與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