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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鬱達夫(14)

(2018-04-16 16:05:53) 下一個

14、吳鍾山教授

 

從蘇荷回來,我對大一說道:

“我要上班了。”

“這麽快?”

我把去蘇荷的經過對他說了一回。

“我知道祖慧這個人,”大一眨眨眼。“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中文電視台是豐二小姐的買賣,《美東日報》也是豐二小姐的。”

第一次聽說有個“豐二小姐”。

“豐二小姐有多大?怎麽有這麽大名堂?”

“30多歲吧。台灣的豐家你不知道嗎?最大的傳媒公司啊!死去的大名鼎鼎的豐兆源老板是中國最早的報人,豐二小姐是豐兆源的孫女,你是豐家的雇員了。”

“一個月兩千,對打工仔來說,不錯了。以後房租之類,我負擔一半。”

“不用你。這點事我負擔不起嗎?龍,你看著吧,一年之內我會東山再起的。再說,你借奚兒的錢沒還吧?”

“你怎麽知道我借奚兒錢?”

“哈!我有特異功能。”

“奚兒說的?”

“奚兒會跟我說嗎?你的錢丟了,兜裏的錢哪兒來的?奚兒給的嘛!那丫頭有點錢,敢買茅台酒呢!”

大一這小子粗中有細。

阿慧給我留了吳鍾山的電話,我想到那篇“鬱達夫遺稿”,應該在上班之前,到哥大去一趟。於是我給吳教授打了個電話,說明拜訪的意思。吳教授說,祖慧已為此事給他打過電話,他叫我第二天上午到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他在那裏。有阿慧引薦,教授又讀過我的《評傳》,拜訪肯定是愉快的,還能拿到達夫先生傳奇的“遺稿”。於是我到“香港超市”買了一包龍井茶,作為拜訪老師的小小的禮物。

  我乘地鐵到曼哈頓,到了地處中央東麵的哥倫比亞大學。兩個月前大一陪我來過這裏,辦理訪問學者手續。正是仲春季節,大禮堂一側的草坪綠油油的,甬路邊開著一排排月季花。哥大雖是“長春藤學校”,規模比北京大學小得多,校園的麵積不到北大的一半。二十幾個大學生在大禮堂的台階上照相,喧鬧著,洋溢著青春氣息。找到圖書館,把“訪問學者卡”插入讀卡機,圖書館的門自動開了。一個很大的閱覽室,隻有三兩個人在座位上看書。我想起在北大念書的時候,每天上午學生們上課,圖書館裏也是空蕩蕩的。閱覽室一側的期刊架,擺了幾百本期刊,其中有我熟悉的中文期刊,如《新華月刊》、《讀書》、《收獲》、《小說選刊》等等,還有香港和台灣的期刊,如吳鍾山教授提到的《傳記文學》。可是吳鍾山教授在哪裏?我坐下翻翻雜誌,這時陸續進來十幾個學生,其中一個女孩像中國人。於是我上前打聽,那女孩說道:

  “你是說吳鍾山?吳教授是館長,他在樓上。”

  我道聲謝。原來哥大聘請中國人當館長是有傳統的,50年代胡適博士就是這裏的館長。

  上樓找到館長的辦公室,吳教授在等我。辦公室裏是老式的橡木書櫃,很漂亮。小茶幾上有一支紅色山茶花,牆上有一幅齊白石的畫,畫的是紫藤。山茶花和水墨畫表現了東方韻味。剛過了70大壽的瘦弱的吳教授穿了一身西裝逾顯得瘦弱。我拿出龍井茶。

  “龍先生,好,就喝你的茶!你的‘評傳’寫得很不錯,就是單薄些,可以修改得更好。”

  吳教授的國語夾雜著吳儂軟語。我的茶算買對了,因為這房間裏有暖瓶,可見吳教授是喝茶的。

“啊,是新茶!好,好!龍,你是東亞研究所的訪問學者,我看由圖書館和東亞所共同舉辦一期講座,你來講鬱達夫,你看好不好?”

“吳老師,我是晚輩,您叫我小龍吧。我的這點學問,怎麽敢在哥大開講座?再說我不會英語。”

“你用漢語講,我來給你做翻譯,你看好不好?這一類講座百八十人參加,有一半華人,我不用句句翻譯。你這個小冊子選幾個章節,複印一下,發給大家,我看挺好的。”

好家夥!大名鼎鼎的吳先生如此平易和謙虛,叫我這個晚輩承受不起。但是吳教授誠心相邀,也不便拒絕。我說道:

  “講座的事,聽吳老師安排吧。我這次來美國,也想收集一點達夫先生的資料,如您所說,對拙作做一番修改。如果找到達夫先生的長篇稿,就有文章做了!”

  “不容易,不容易。達夫先生最後的歲月在南洋度過,所謂‘長篇’也是在南洋寫的。找不到遺稿,怎麽能確認有這部長篇呢?”

  “您也認為沒有這部長篇嗎?”

  “恰恰相反,我認為一定是有的。”

  吳教授從書櫃裏找出一個大封套。

  “龍,這就是長篇遺稿,殘篇斷簡,不到兩萬字。”

打開封套是一遝複印的文稿,是豎排稿紙,沒有標題,字跡是用鋼筆而不是用毛筆寫的,不是達夫先生的筆跡。稿紙下方有“星洲日報稿紙”字樣。達夫先生42歲下南洋,他在新加坡生活了三年。

“是一部愛情小說,文字風格肯定是鬱達夫的,字是一個女人寫的。”

是的,是女人的字。吳教授閃爍著明亮的雙眼。

“一個女孩子,20到25歲之間。”

“能看出來嗎?”

“我請一位筆跡專家鑒定過,是台灣的專家。”

“會不會是一個女孩子,摩仿鬱達夫寫的小說呢?”

“將近兩萬字,這是無法摩仿的。我為什麽說是長篇小說呢?因為這些文字共四章,每章四千多字,分別是第四章、第七章、第十三章、第二十八章,這樣必是長篇小說無疑了。龍,你看這文稿上還有一些修改,就是鬱達夫的筆跡了!”

“吳老師,這些殘篇斷簡是從哪裏來的?您沒有試圖找到它的全文嗎?”

“給我稿子的人說,原來的持有人已不在人世。”

“他是誰?”

“他是台灣的一位報人,名叫龔依雲,抗戰時期在南洋,認識鬱達夫。這個人死於70年代。我在台灣訪問過龔先生的家人,他們對遺稿一無所知。後來我在印度尼西亞的日惹找到達夫的遺孀,達夫最後一個妻子。達夫稱妻子‘婆陀’,她沒有文化,不會說漢語,隻會說當地土語。”

“您見到了婆陀?”

“是的,我見到她時60多歲,看上去有80歲。”

“她的中文名字叫‘何麗有’,達夫給她起這個名字,因為她不漂亮,‘何麗之有’。她和達夫一同生活兩年,育有一子一女。”

“婆陀不知道達夫是作家,婆陀的孩子也是沒有文化的城市貧民,他們的生活與當年的達夫差之霄壤。達夫被日本憲兵殺害,留下的文稿之類,幾十年前就丟掉了。去日惹的那一年我50多歲,雄心勃勃想找到‘遺稿’,最後是給婆陀留下一點錢,離開了。龍,你讀過殘篇以後,有什麽看法,我們可以討論,你也可以把看法寫進你的書中。”

我在吳教授的辦公室裏坐了一個小時,告辭了。

從哥大出來,第一件要做的事,即是把這次愉快的訪問告訴阿慧。是阿慧給我辦的訪問學者,是阿慧介紹我認識吳鍾山教授,也正是因為阿慧,我可以對達夫先生的遺稿做一番研究,並寫進修訂本的“評傳”中。這次美國之行也許會奠定我首席鬱達夫研究專家的地位呢!我還要在偉大的哥倫比亞大學做一番講演呢!找到一個街頭電話亭,我要給阿慧打電話,讓她分享我的快樂。我有一張阿慧的名片,是那天在蘇荷從阿慧的辦公桌上拿到的。可是阿慧的手機沒有開機。我又按名片上的號碼,打到華星文化中心,這一回通了,是英小姐接電話,她說阿慧不在,下午會到辦公室。我決定下午到阿慧的辦公室堵她。我這樣做既不是騷擾也不是糾纏,因為阿慧許諾過,我們是“永遠的情人”。可是我到紐約兩個月,她隻被我逼迫著吻了一下,這叫“永遠的情人”嗎?

我到時代廣場兜了一圈兒,吃了兩個熱狗一杯可樂,在下午兩點鍾來到蘇荷,走進華星文化中心的門。英小姐對我說:

“阿慧中午來電話,她到洛杉磯了。”

好喪氣!

下樓走到街上,起風了,風很大,報紙和塑料袋飛在空中。從地下冒起濃濃的白煙,那是管道中的蒸氣。蒸氣在陽光裏騰起,織成特別的景象。在街口看見世貿大廈的雙塔,穿向雲天。“鬱達夫遺稿”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吳教授如此堅信它的真實性。吳教授為它去了台灣和印度尼西亞。阿慧去了西部,根本不和你打招呼,就像你不在紐約,就像沒有你這個人!從台灣到夏威夷,從夏威夷到紐約,從紐約到洛杉磯。在你生下女兒那年,她去了美國,至今已十年,她應是相當美國化的女人,能夠融入美國主流社會的女人。她仍然未婚,仍然年輕、漂亮,引人矚目。有一次你在越洋電話裏對她說,別人對你說她結婚了。她回答你:“我結婚能不告訴你嗎?”可是她這十年的感情經曆,你怎麽知道?她請你到美國來,卻並不能如你所願,你絲毫看不出她有重修舊好的意願。她也不是戲耍你的感情,她為你所做的一切,隻是清償多年的情債,因為她對你說過,“我這輩子不可能遇到比你對我更好的男人”。她還有一句令你感動的話:“你是我心中的錨。”她的意思是說,她是一艘遠航的船,無論航行到哪裏,隻要拋下沉重的錨,就會安穩,踏實。你是她心中的錨嗎?你常常以寬容自詡,你對她的所作所為不能寬容嗎?其實她並不欠你,你的婚姻,你的離異,她有什麽責任呢?

我在胡思亂想中走過幾個街區,忽然看見一個女人,叫我眼睛一亮——那不是Jane嗎?對,是她!Jane穿著白色長裙,在兩個街區之外,獨自一人,飄然而行。她走出樓房的陰影,走到路邊,走到夕陽的燦爛裏。她的長裙變得耀眼,也更飄逸。她站住了,回頭張望。我靠牆站住,不要讓她看到我。她在等人。兩個警察從我身前走過,一男一女,男警察是白人,女警察是黑人,屁股上掛著手槍。那槍在女警察的屁股上一走一巔——從沒見過這麽大的屁股,她的臀圍八尺之上,體重應有120公斤。這樣蠢笨的女人也當警察嗎?連個瘸子也攆不上。Jane臨風佇立,頭發飄起來。她的窈宨之身飄灑之衣引路人側目。兩個警察也站住看著Jane。一輛奔馳開過來,停在Jane麵前。蓄小胡子黑臉膛戴墨鏡的男人下來,是蒂姆沙。警察就在他們的身旁。我該叫警察嗎?叫警察抓住他們?我怎麽向警察訴說?我要出示身份證明嗎?我無法用英語表述這麽複雜的事情。我不知所措。

蒂姆沙從容地從車前繞過,摘下墨鏡,和Jane貼一下麵頰,替Jane打開車門,兩個人上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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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d_Blue5 回複 悄悄話 把鬱美蘭姐弟接到中國讀書,一切都是胡愈之的安排。胡序建是胡愈之什麽人?
20140101y 回複 悄悄話 頂!
taoren 回複 悄悄話 鬱達夫的遺腹女叫鬱美蘭現在南京, 退休前是江蘇省僑聯主席 丈夫是胡序建, 原南京市委副書記。我去過鬱美蘭的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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