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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泉石上流-我的父親母親(6)

(2017-11-23 16:33:43) 下一個

六 安徒生童話

 

母親的丹麥之行帶給孩子們兩樣禮物:好吃的巧克力和好聽的安徒生童話。巧克力是在蘇聯買的,在我們大吃一頓之後,父親把巧克力藏起來,每天拿出幾顆。他是這樣說的:巧克力被小耗子偷去,這幾粒是我用小木棍從耗子洞裏掏出的。父親每天都能掏出幾顆巧克力,直到我發現了“耗子洞”。

在我很小時候,母親開始在床上講故事。最早是“羊群過橋”的故事,說的是一群羊走過一座小橋,先過來一隻留胡子的羊,又過來一隻拄拐棍的羊,再過來一隻紮頭巾的羊,等等,等等,一個沒有情節的故事,專注於場景的描寫,每次的版本不同,可以講很長很長。這故事最大的好處是可以發揮孩子們的想象力,大人開個頭,孩子接著講。

“羊群走了一半,這時候過來一隻什麽樣的羊呢?”母親問道。

“過來一隻留胡子的羊。”弟弟說道。

“留胡子的羊是這群羊的頭羊,早就過去了。”母親說道。

“過來一隻穿裙子紮小辮子抹口紅的羊。”妹妹說道。

“這隻羊穿一雙什麽樣的鞋子呢?”母親又問道。

“穿高跟鞋吧。”

戈揚出國前在前門火車站

 

“羊群過橋”之後是格林童話和王爾德童話,然後是安徒生童話。安徒生童話不但讓孩子們著迷,也讓母親著迷。葉君健先生翻譯的兩大本書,每一篇都講,包括篇幅最長的《海的女兒》。母親後來回憶道:

“一次又一次地天天晚上講,都要背熟了。如《皇帝的新裝》,不但我,大家都快背熟了。所有的皇帝和獨裁者都是一樣,都喜歡說假話,聽假話。”

母親畢業於鎮江師範學校,當過一年小學教員,知道如何送給孩子們最美妙的享受。《大克勞斯和小克勞斯》講的是做人的道理,《皇帝的新衣》講的是為尊者的可笑,《老頭子做的事總是對的》是普通人的愛情,愛情中的癡迷和美妙,《豌豆公主》是瑰麗的夢和想象力的飛翔。在那幾年,母親是最忙的人,可是她用很多時間給孩子們講故事。

孩子們再大一點,母親講的故事是《水滸》和《聊齋》,武鬆、魯智森、林衝、李逵就是孩子們心中的英雄,“嶗山道士”也便成了孩子們的笑柄。記得“鬧江州”的故事講了好幾天,講到李逵賭錢、宋江裝瘋、李逵和浪裏白條張順打架,母親一邊講一邊做出表演的動作,逗得孩子們哈哈大笑。說到李逵吃魚,母親自己哈哈大笑:原來李逵把一尺多長的一條魚在嘴裏一抿,手上隻剩下一條魚刺啦!

    母親接連寫出《向新的高潮邁進》、《王進忠的故事》、《新聞與特寫》等五本書,她到全國各地采訪,她是中國作家協會黨組成員和中國記者協會的領導成員,忙得很。有人是這樣說的:戈揚一會兒生一個孩子,一會兒出版一本書!《王進忠的故事》是寫建設鞍山鋼鐵公司的勞動模範王進忠,當時,鞍鋼建設是媒體熱點,所謂“三大工程”,那裏的蘇聯專家有好幾百人!母親三次去鞍山,那裏有熱氣騰騰的場麵,那裏的關東大漢一口氣吃掉20根冰棍,真是匪夷所思!母親寫一手漂亮的鋼筆字,速度很快,記錄別人的談話毫不費力。她的筆記本大大小小幾十個,字像小米粒大小,整整齊齊。現在想起來,當年的母親就是一個聰明幹練的職業女性。

    沒有想到20年之後,我大學畢業分配到鞍鋼建設公司,也就是王進忠所在的單位,見到當年的英雄。

盡管忙,母親還是要帶孩子們出去玩,中山公園、北海公園、動物園、故宮、頤和園、香山、八大處……北京玩的地方很多。有一次,孩子們要坐火車,母親帶三個孩子從前門火車站上車,坐到豐台,再從豐台回到前門。1955年的新年,母親帶我參加全國文聯的新年晚會,在帥府園中央美術學院。齊白石老人92歲了,長髯垂胸,被人攙扶著,顫巍巍的,步履維艱。誰知他拿起毛筆當場揮毫,與眾多畫家共繪牡丹圖。晚會有演出,有遊藝活動,有小吃,有禮品。我得到一本印刷精美的日記本,很高興,母親在扉頁上寫了一句話:“胡兒,用你美好的理想來豐富這個本子。媽媽”。我的文學創作就是從這個本子開始的。

有一年,大約是我剛上小學那一年,母親帶我和小米到北海公園看河燈。看河燈是七月十五,夏天的晚上。那天公園裏人很多,擠在瓊島的北側,看湖麵上的河燈。湖麵上放了各式各樣的河燈,還有些大船,船上的舞女翩翩起舞,水麵上飄蕩著絲竹之聲,多麽美好的夏夜啊!這時候忽然下起雨,母親領我和小米到一個大門洞裏躲雨。這個門洞類似古城牆的門洞,有二三十米長,可以容納很多人。可是人越擠越多,母親怕出危險,領著我們出到門洞外麵,寧可淋雨。雨越下越大,人們不斷地向門洞裏擠,門洞裏傳出女人和孩子的哭叫聲。母親急了,叫我們站在一邊別動,她獨自到洞門口大叫:

“不要擠!不要擠!要擠死人了!”

母親不但叫喊,還動手把裏麵的人向外拽!母親的行動帶動了旁邊幾個人,他們一起叫喊和拽人。

這是非常危險的狀況,有幾個人受傷了,幸虧沒有發生踩踏事故。一年後我再去北海公園,這個門洞拆除了。母親作為一個女人,奮不顧身上前,被雨淋得濕透。這是她身上閃耀的道義和人性的光輝,這光輝影響了我的一生。

    小學四年級的暑假,母親叫黃沙叔叔帶我到北戴河玩了十天。黃沙是《新觀察》雜誌的記者,印尼華僑,瘦瘦的,短小精幹,在海裏可以遊很遠,我站在岸邊,看他優美的泳姿,十分羨慕。我們住北戴河中國作家協會休養所,那時候北戴河人很少,安靜舒適,從北戴河到秦皇島騎毛驢,要走三個小時。黃沙叔叔領我去看望詩人蕭三,他是每年夏天都在這裏長住的;又去看望畫家徐悲鴻的遺孀廖靜文阿姨。蕭三先生也住作協招待所,他的太太是蘇聯人,兩個兒子叫阿廖沙什麽的,樣子也和蘇聯人一般無二。他兩個“二毛子”是我在沙灘上嬉戲打鬧的夥伴。在延安時代,父親曾同蕭三有一次曆時三個月的騎馬遠行,他們到了王震的359旅和賀龍的120師,並在賀龍那裏住了一個多月。廖靜文阿姨住在一幢闊氣的別墅裏,她穿一襲黑衣,年少新寡,冷豔逼人,叫我倒抽一口涼氣。廖阿姨給我一隻大蘋果。我雖是11歲的孩子,已能看出女人的美麗。

1957年,黃沙叔叔因寫《北京大學是不是在鬧事》一文被打成“右派分子”,《新觀察》和母親同時受到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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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雨女 回複 悄悄話 期待續集。
藍天白雲915LQB 回複 悄悄話 非常敬佩戈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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