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繪VII】"極品“ 裝修工
前後看了快100棟房子，我圍著這棟，都鐸式古典雅致的建築，裏外兜了三圈兒，當場拍板，“就是它啦！”
地塊很大，花園很美，但房子古老，內部需要全部拆掉重新裝修。
香港女經紀辛迪蠻開心的。辛迪是個不錯的人。你知道，人們常常會對過分精明能幹的人陡生戒心，反而對那種能力一般，看起來不那麽聰明的生出信任來。看著密密麻麻的裝修清單，辛迪向我們推薦了台灣女建商蒂凡妮。
和女建商打交道？ 還是頭一回！
蒂凡妮又黑又瘦又小，卻有本事管著眾多膀大腰圓的承包商們，無一例外都是粗獷男性。看她穿著荷葉邊的修身連衣裙，踩著高跟鞋，塗著豔麗的指甲油，長長的卷發，一臉風情地，在一堆粗糙的男人和石材工具中間，婀娜穿行，就有一種欣賞行為藝術的銳利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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蒂凡妮第一次帶著丹尼走進空曠的前廳，一個嬌小柔媚，一個高大俊朗，神仙眷侶般地相配。待她說裝修項目就由身邊這位身形高瘦，氣質儒雅的男士來負責的時候，那顛倒錯亂的畫風，相當清奇。。。卻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和諧。。。
丹尼總是很準時，大多數時候，是提前10分鍾到達，坐在自己車裏吃早點。
不象大多數講粵語或北方話的裝修工，帶裝著鹹魚或韭菜餃子的飯盒。丹尼總是早上喝杯咖啡吃巧克力Croissant ，中午出去買個外賣。。。
不象大多數裝修工，常年穿著看不出顏色的工裝，渾身油漆水泥的迷彩。丹尼總是淺色Ralph Lauren POLO T恤，配合體的牛仔褲，淺色休閑鞋，頭型紋絲不亂，配上清秀的五官，再拎個電腦包，絕對比大多數“鏽外慧中”的IT精英更有氣質。 。。
不象大多數裝修工，應召小姐一般，掐著表埋頭苦幹，到點穿衣服拍屁股走人，留下拆了半扇門的櫃子，抹了一半的水泥。。。丹尼總是有條不紊，一個人進進出出，來時幹淨，去時整潔，除了做好的項目，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的感覺。。。
即便是最messy的砸牆，鏟牆皮，噴天花，噴牆，他掀開隔離簾走出來時，居然也是渾身上下纖塵不染，好像裝修工界的上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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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公司離房子不遠，中午吃飯，或出去辦事，我總是會順便過來監工。。。
進得大門，居然聽到隱約的歌聲，推開廚房的門，看到一架便攜錄音機在拆得隻剩下隔板的櫃子上靜靜地吟唱，“今宵多珍重”? 午後慵懶的陽光下，舒緩的旋律溫柔流淌，日本，香港，台灣，大陸，民謠，抒情，校園。。。心情居然一下子就從監工變成了下午茶？
視察了幾個進行中的項目，我偶爾也和丹尼聊天。在唇槍舌劍就裝修材料標準效果爭論一番後，這短暫的閑聊總是恰到好處的友好。。。
“為什麽要做裝修工啊？”
“賺錢！”
“你從哪裏來的？”
“廣州。”
“你哪個大學畢業的？”
他似乎被冒犯了，悶聲說，“沒讀過。”
兩人之間尷尬地沉默了一個線段。。。
我欲蓋彌彰，“你看起來不像。。。”
“我知道。。。”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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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流行的，現代風格的水晶吊燈送到了，我問丹尼，“能不能幫我們裝啊？”
他搖搖頭，“好幾百顆？太煩了！你自己也可以裝！”
急於看到效果等不及的我，自己爬上梯子，搖搖晃晃開始裝。。。丹尼站在下麵，突然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
我在梯子上晃晃悠悠地，“你笑什麽？”
他把玩著包在泡泡包裝裏的水晶球，“想到我老婆。”
”為什麽？” 我停下手裏的活，好奇地低頭問道。
”我老婆特別喜歡這種水晶吊燈，大顆的水晶球，象金莎巧克力！”他笑眯眯地轉動著手裏的水晶球，牆上一片七彩霓虹 ，“我老婆不工作，就在家做飯帶孩子，特別愛幹淨。隔幾天，就站在椅子上，擦水晶球。我每次回家看到，都要坐在那裏看一會兒，覺得很有意思。”
我有點奇怪，“怎麽就有意思了？”
“其實不需要每一顆那樣擦，底下用水蒸氣，灰塵很容易就吹掉了。”他狡黠地笑。
我憤憤不平地，“那你幹嘛不告訴你老婆啊？”
他哈哈大笑起來，“我就不告訴她，我就喜歡看她傻傻地，一顆一顆地擦！”
我心裏突然一動，覺得那個從未謀麵的女子，一定是被這個男人很幸福地愛著嗬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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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很聰明，總是有一些巧妙的小設計。他有幾次突然很興奮地掏出手機，給我看他設計裝修的樣板房間圖，翻著那些照片，給我講各種時髦的裝修設計，他做的小改變，小發明。。。我很是感慨，“你不應該做這個，應該學設計！”
每每此時，初時的興奮，便如久泛的漣漪，慢慢從他的臉上消逝，最後了無痕跡。。。
他喃喃地，“我不喜歡讀書，英文也不好。。。”
我搖搖頭，“但你很聰明啊，丹尼！有創造性！這是最重要的！”
他總是微微一笑，直起身說，“我該幹活了。。。”
看著他瘦削又整潔的背影，我不禁感到有些惋惜和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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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說家裏搞裝修，甲方乙方時刻都會吵成烏眼雞。但我是個隨和友好的監工，丹尼是個稱職自覺的裝修工，按理。。。
可世界上的事，它常常不按理。。。我們倆居然真的發生了激烈的爭吵！一拍兩散！！！
大家討論pool house的裝修項目，我想得很美好，裝一個衛生間，一個更衣室，一個休息的條凳，這樣就不用濕淋淋往屋裏跑了，尤其是夏天來遊泳的孩子們。最理想就是再裝個太陽能的熱水器。丹尼看了實際的布線圖說不可能，然後列舉各種實際的限製。
我說，“你那麽聰明，肯定能幫我想辦法實現。”
他說，“我不行！”
我說，“你行！”。。。
幾個回合下來，丹尼突然大聲說，“你別逼我了！我就是不行！“
他手一揮，合上圖紙，狠狠拍著桌子，大發雷霆，“你知道嗎？我在國內做過生意，賠了；在這裏和人一起開過農場，雞都病死了; 我還開過飯店，本來生意很好，但房東趁機要漲價，沒辦法，還是關門。。。我做什麽都不行！做裝修這行，人家還稴我不夠健壯呢！要不是養著一家子老人女人孩子，你以為我願意幹這種又髒又累的體力活兒？還要看你的臉色？這不滿意，那不滿意！！！”
我一下子被他這種刨心刨肺的自白嚇壞了，尤其最後一句，太傷人了！我怎麽給他臉色了？我一直都鼓勵他，讚賞他啊！我。。。
看著我被氣得眼圈發紅，說不出話來，丹尼徑自推門出去了。。。我走進衛生間，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委屈慢慢在理智的沙灘退潮，他努力維持的，自尊的礁石慢慢顯現。。。
我走出大門，看見丹尼坐在樹下抽煙。。。身材纖長的他，彎著腰坐在那裏，像隻受了委屈的大蝦米。。。他知道我站在門口看著他，也並沒有回頭，繼續抽他的煙。。。抽完了，他認認真真地把煙頭掐滅，包在空煙盒裏，扔進自己帶來放在門口的垃圾袋裏。進門路過我的時候，他輕輕說了句，“進來吧。。。”
重新攤開桌上的圖紙，他並不看著我，“你想得很好，但現實做不到。。。很多時候，都是這樣的。。。”頓了頓，他好像鼓足了勇氣，下了決定，“做完了洗衣間, 我就申請老板換人，你剩下的項目，我就不再負責了。”
剛剛平息的委屈又一次洶湧起來，我盯著他，氣憤不已。。。
他突然轉過頭，直視著我的眼睛，“你是個很好的雇主，我知道；你對我很友好，一直鼓勵我，我也明白。。。但是我沒有那麽聰明，那麽好。。。我怕你會失望。。。”
看到我垂下眼簾，他的聲音有一絲猶疑和沙啞，“世界很小，也許哪天我們還會遇到，我希望你能友好地和我打招呼，而不是對我失望痛恨。。。”
我一句話也沒說。。。
後來蒂凡妮給我安排了一個山東的裝修工，雖然沒有什麽美感和設計靈感，但人還是老實能幹的。
在丹尼完成項目的最後一天，按照合同，需要等幾天測試，水電下水完全運轉沒有問題，再付尾款。丹尼拉開門，拎起他早上帶來晚上帶走的垃圾袋，和我說，“再見了。。。”
我把裝著全部尾款的信封戳到他麵前， “我相信你！祝你好運！”
丹尼捏著信封，有些感動地說不出話來。。。
我正要關門，丹尼突然推門探回半個身子，呼吸急促，臉色通紅，“要是漏水，馬上給我打電話！。”
我笑笑說，“你真幽默！”
過了兩天。。。
他媽的，真漏水！！！
丹尼接到電話，一刻不停地趕來了，他躺在手盆下麵的櫃子裏，不停地換著各種工具，我看著他修長的下半身，揶揄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要漏水啊！”
櫃子好像揚聲器，丹尼的聲音嗡嗡回響，“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我沒你想得那麽好！”
。。。終於。。。不漏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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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後的一天，逛家具店，我的目光停在一套白色臥室的床具上，眼角的餘光裏，一個小巧玲瓏的長發女子，也慢慢踱過來，停在我身後不遠處。。。
我一轉身，正撞上女子身旁，丹尼高大的身影和驚訝的眼神。。。
“嗨，是你？”
“嗨，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