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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頑童美食記】第五集 豆沙炸糕

(2017-11-08 11:03:01) 下一個

【頑童美食記】第五集   豆沙炸糕

 

 

對於那個年代,肚子裏缺油水的小孩子來說,好吃的東西,無外乎三樣:甜的,粘的,油炸的。同時擁有這三個特征的吃食,那就是“神物”啦!

過年去市中心逛街買年貨,爸爸媽媽會排好長的隊,買有名的“耳朵眼兒炸糕”,據說是用香油炸的,可小小的我,卻不怎麽愛吃。因為油溫的緣故,表皮炸得太硬且僵,裏麵發酵過的糯米麵還發空。沒品味的我,更喜歡外婆家門口,早點攤子賣的普通豆沙炸糕,皮炸得沒有那麽多僵硬的大泡兒,而是細密溫柔的小泡泡,咬一口,金黃酥脆的表皮紛紛碎落,有一種在秋天豔陽下,將身體埋入金黃色樹葉的感覺,簌簌的,沙沙的,熱熱的,熨帖從舌尖一直通到心裏去。那炸得恰到好處的糯米表皮,並不阻擋唇齒的侵襲,反而是柔糯地包裹,拉出長長黏黏的Q彈來。金黃香脆,雪白粘糯,黑紅香甜,三種對比鮮明的顏色,三種和諧美妙的口感,令每一口都仿佛周圍的世界不存在。

 

開學了。我的新同桌黃毛兒,是個細弱秀氣的男孩子,長得像個“二毛子”:皮膚蒼白如紙,頭發金棕,尖下頦,高鼻梁,琥珀色的眼珠,滴溜亂轉。據耗子說,黃毛兒的爸爸是拉三輪車的苦力,媽媽是個家庭婦女,在家攬點縫補漿洗,糊火柴盒的活計。黃毛兒的姐姐小莉比我們高兩個年級,又黑又瘦,狐狸臉,外號“小劈柴”。

黃毛兒家住在二柱子家斜對麵的角落,一間不到10平米的小平房,外麵用塗了瀝青的雨布搭著雨廈子,右邊是一個用撿來的磚瓦搭成的半室外的小灶台,堆擠著鍋碗瓢盆和瓶瓶罐罐。窗前的小花盆兒裏種著五顏六色的“死不了”,夏天的毒日頭照著,別有一番煙火氣。

黃毛兒總是穿得很破舊,白襯衫是不明不白,灰不溜秋的顏色;紅領巾的角也總是象被胡同口的土狗撕咬過一般,破得絲絲縷縷的。他總是瞘瞜著腰,對人斜視睥睨。一副《西遊記》裏黃毛小妖的樣子。黃毛兒成績很差,經常不完成作業,甚至連那卷了邊的作業本也常常不知所蹤。老師自然非常瞧不上他,甚至曾經當眾罵過他。新學期,學校流行“一幫一,一對紅”,新來的班主任朱老師本著不放棄任何一個後進生的原則,安排學習委員我坐在黃毛兒旁邊。

黃毛兒不喜歡我,每次我提醒他上課聽講,或寫練習題的時候,他總是斜著一雙黃黑透亮的小眼珠,哼哼唧唧,陰陽怪氣。有時候,幹脆嬉皮笑臉地說,“你管不著!” 我立馬像兔子一樣跳起來,撅著小辮子,啪噠啪噠跑去報告老師。。。他的小逆反越發強烈,我的小報告也日益頻繁。。。

直到有一天。。。

 

“馬蘭花開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 我們幾個女生正劈劈啪啪地在教室門口的操場上跳猴皮筋兒,一個瘦小幹枯的老太太,急匆匆向教室走來,灰色的對襟兒布褂子,許是出門急,紐子沒有扣好,露出裏麵長出半截的夾衫,黑色的肥腿奶奶褲,膝蓋上打著補丁,家做的黑布鞋,已經踩歪了幫。老太太頭發花白,腦袋後麵挽著個髻,前麵幾縷白發蓬亂著,一張臉縮憋得象核桃。

身後的玉榮小聲嘀咕,“那是黃毛兒家的。”

我轉頭疑惑地看著她,“沒聽說黃毛兒還有奶奶啊。”

旁邊趴在地上砸泥鍋的二柱子和耗子聽見了,爆發出一陣怪笑,

“奶奶?”

“那是黃毛兒他媽!”

正當我們幾個嘀嘀咕咕之際,隻聽見一陣哭叫嘈雜,黃毛兒他“奶奶”,拎著黃毛兒的耳朵,揪出了教室,黃毛兒疼得又跺腳又打挺兒,象市場上被販子拎出水來要宰的魚,小臉兒慘白,耳朵血紅,淚珠子直迸。後麵緊跟著,朱老師跑出來,一邊驅散著象覓食的小雞一般聚攏看熱鬧的孩子們,一邊趕著勸,

“唉,黃毛兒他媽,別打他。。。我還沒說完呐。。。唉。。。”

老太太頭也不回地,“您別說了,我全明白了。這死孩子,看他爹回來,怎麽教訓他!”

在朱老師和孩子們瞠目結舌中,黃毛兒活生生被他媽拖出了校門。

“這下黃毛兒慘了。。。”二柱子在旁邊擔憂地嘟囔,“他爸打人可狠了,拿棍子楞!拿皮帶抽!”

大熱的天,我禁不住打了個冷戰。。。

 

轉天,黃毛兒出現在教室門口,孩子們頓時鴉雀無聲。他一瘸一拐地走進來,短袖襯衫外裸露出的白皙皮膚上,紅色粗腫的傷痕,惡毒而鮮明,嘴角一塊烏青。他看也不看我一眼,歪著屁股,齜牙咧嘴地慢慢坐在座位上,幾個鄰座的男生頓時擠眉弄眼,幸災樂禍地表達著他們的關心。黃毛兒把破了好幾個洞的土黃色的軍布書包,騰地一聲塞進書桌。。。

我的小心髒裏,一隻不小心掉出巢的小麻雀,撲棱棱地不知所措。

黃毛兒突然感覺到了什麽,一把又把書包拉出來,伸手在抽屜裏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一個油紙包。他東張西望,警惕又懷疑地,用兩根手指,拈開了上麵的油紙。。。露出裏麵金黃油酥的一角,一隻豆沙炸糕,溫溫地冒著看不見的熱氣,無比安靜,又無比誘惑。。。

鄰座幾個男生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女生們竊竊私語。。。

黃毛兒的目光象利箭一般,穿透了語文書,徑直向我刺來。我若無其事地翻著書頁,嘴裏還念念有詞,仿佛根本沒有聞到豆沙炸糕那濃鬱香甜的味道。

“耗子!”黃毛兒突然發難,“是不是你丫整我?”

“二柱子!你小子故意的?”

“曹大驢!你有沒有在裏麵吐過口水?”

晴天霹靂,大家一邊偷笑,一邊紛紛喊冤枉。黃毛兒對著手裏的炸糕,疑惑地盯了半天,終於忍不住,不顧死活,三口兩口吞下了肚,“真他媽的好吃。。。“他舔著油紙發出歎息。

躲在語文書後麵的我,小臉兒冷若冰霜,心中卻如釋重負。

 

那時候,即便是大城市,公共衛生也還是很糟糕的。更別提棚戶區。一到夏天,蒼蠅蚊子肆虐,老鼠蟑螂橫行。學校就會組織一些很惡心的有獎衛生活動,比如:割老鼠尾巴,挖蒼蠅蛹等比賽。獲勝者,可以得到全校大會的表彰,和筆記本鉛筆水杯等獎品。我不敢去特別髒的地方,圍著宿舍區轉了幾個下午,隻挖到一個瓶子底兒的蒼蠅蛹,非常沮喪。表哥他們去了棚戶區,挖了半瓶子。轉天上學,每個小孩都帶著自己的“戰利品”,炫耀吹噓著自己怎麽怎麽厲害,哪裏是秘密挖點。我惡心地想吐,根本不願意去碰自己那點可憐的“成果”。生活委員小明拎著個桶,沿著座位,挨個收集統計。輪到我,我捏著鼻子,把書桌裏的小瓶子遞給小明,

“就這麽點兒,還中隊長呢?”小明嘲笑地口吻。我的臉漲的通紅。

“這還有!”黃毛兒不知道從哪冒出來,把一整瓶棕黑發亮的蒼蠅蛹塞到小明手裏,“100整!”

“這誰的?你的?還是她的?”小明不依不饒。

“當然是她的。。。我告訴她去公共廁所牆根挖的。”黃毛兒挑挑淺黃色的眉毛,笑眯眯地看著我,

“是我。。。挖的。。。”我蚊子一樣哼哼,臉漲的通紅。

那一次,學校的冠軍是黃毛兒他姐“小劈柴”,整整500個啊!黃毛兒說他姐把公共廁所牆根的土都翻了個遍。站在台上的“小劈柴”,抱著一堆獎品,一張狐狸臉笑得像朵花,明媚而燦爛。

 

漫長的暑假結束了。黃壤紅籽兒沙西瓜,冰鎮山海關汽水兒,鎮在河冰裏的綠豆湯,公共泳池刺鼻的漂白粉味兒,黃麥杆籠子裏的綠蟈蟈。。。帶著對呱噪夏季的眷戀,孩子們又坐在被刻得油漆斑駁的書桌前,見到了熟悉的愛罵人的老師和可恨的作業本兒。

然而。。。我的身邊,空空如也,黃毛兒一直都沒有出現!

有些人,就是這樣,無厘頭地出現,又無厘頭地消失,不留一點痕跡。。。

 

放學後的某天,我正眼饞地盯著雜貨店櫃台上新擺出來的鵪鶉蛋,想著要不要買了這昂貴而稀罕的小花蛋回去放在被子裏孵鵪鶉,突然間,人聲鼎沸,人群湧動,一片混亂嘈雜。

“抓住他!”

“別讓他跑了!”

我剛一轉身,想看清楚發生了什麽,就被人狠狠地撞倒在地。一抬頭,遭遇到一對熟悉又陌生的琥珀色的眼珠,充滿驚恐和羞愧,瞳孔縮得針尖兒大小的黑,釘在一張慘白瘦削的臉上。

“黃毛兒。。。”我脫口而出。。。他愣了一下,掉頭就跑,轉眼消失在雜貨店外的人群之中。

一幫好心的叔叔阿姨把我扶起來,摸摸拍拍。

“沒事吧?小姑娘? “ 大家圍攏來,紛紛表示關切。

人群突然蠕動顫抖,擠出一顆胖大的身軀,是負責雜貨店的黑大胖,一邊嘴裏還罵罵咧咧地,

“這小兔崽子,跑地賊快!叫他溜了,下次看我抓住他,怎麽治他丫的!”

黑大胖一低頭,看見被幾個大媽嗬護著的,褲子摔破個洞的我,黑黑的一張筋肉噴張的臉,頓時柔和慈祥了起來,

“小朋友,你受傷了嗎?”

我抬頭看著他,搖搖頭。

“那你看清撞你的人的樣子了嗎?”黑大胖臉上又浮現出怒氣,“這小賊,來來回回偷了店裏不少東西!”

“啊?”那瞬間,我的小心髒裏,毛茸茸,撲楞楞的小麻雀,再次不知所措。

旁邊一個大嬸撫摸著我的頭,半心疼半責怪地,

“大胖,你就別嚇唬她了,小孩兒都被撞懵了,嚇壞了,怎麽會認清那賊的樣子呢?“

我低垂下眼簾,裝出害怕羞怯的樣子,心裏卻無比困惑。

“黃毛兒?賊?”

那以後,好幾個晚上,我都睡得不踏實,總是夢見那雙黃黑色,充滿驚恐羞愧的眼睛,盯著我。。。

後來,我向耗子和其他幾個棚戶區的同學打聽,終於片片斷斷地拚湊起黃毛兒家的變故:他那蹬三輪車的爹突發腦溢血,暈倒在公共廁所裏。等到後來的人發現,又背又抬地送到醫院,人早已經沒了。雖然學校願意減免學費,但母子三人,生活無著。黃毛兒和小劈柴,被迫輟學,早早流入了社會。然,生活不易,何況是對於小學還沒畢業的黃毛兒。。。

 

時光飛逝,轉眼上了中學。這天下午放學,我沿著馬路,百無聊賴地向外婆家走,沉重的書包在屁股後麵咣當咣當。

突然,一輛警車,烏利烏利地閃著警燈,從我身後疾馳而過,在棚戶區的入口處戛然停止,下來幾個穿著白色製服,帶著白色大簷帽的警察,閃身跑進了胡同。本來路上安靜散落的人群,象被磁場作用的鐵屑一般,迅速黑壓壓向警車圍攏,好奇的我也加快腳步,鑽進了七嘴八舌之間。

“出什麽事了?”

“不知道啊!好像是抓人呐!”

“啊?抓什麽人啊?”

“死人了嗎?”

大家正兀自猜測著,一眾小屁孩們先從胡同口倒蟋蟀一般地湧出來,

“來了,來了!還帶著手銬呢!”

人們自古對罪犯與領袖,有著同樣的好奇與熱情,紛紛抻著脖子,向胡同深處探看。

白色製服的身影中間,逼仄囚縮著一個矮小瘦削的身影,從大人們胳肢窩的縫隙中,我驚恐地發現,那雙陌生又熟悉的,琥珀色的眼珠。象我夢裏看到的一樣,驚恐而羞愧,躲躲閃閃。

然而,更令我吃驚的是。。。他的身後,居然是 “小劈柴”,居然也帶著手銬。大冷天的,她還穿著裙子,露出一雙象剝皮麻稈兒一般細瘦的腿,頭發燙成麻花兒一樣,滴瀝當啷地垂在眼前,臉上五顏六色,似乎邊走還邊哭。。。

人群中,仿佛無數隻無頭蒼蠅,在密集的肉體之間飛舞亂撞,看不見的翅膀,急速震顫,發出越來越巨大的“嗡嗡”的聲音。

“這不是黃老歪家的姐弟倆嗎?犯什麽事兒啦?”

“那小子,從小就看著不地道!聽說是個三隻手!”

“啊?“

“唉。。。可憐他爸死得早,他媽守寡,怎麽弄這麽個玩意兒!”

“那他姐為啥也一起抓啊?”

“你不知道啊。。。”聲音突然奇怪地凹了下去,我不禁回頭在大人們的胸腰間搜索,耳朵支愣著亂轉。

擁擠的人群中,瞥見二柱子他媽的半張臉,五官誇張地擠弄著,貼著四嬸子的耳朵吹風。四嬸子的嘴巴,仿佛被吹起的氣球,驀地鼓脹起來,鼓脹起來。。。突然爆裂,

“啊 ?這是真的?”

“可不是!好幾次深更半夜帶回家呐!才十幾歲啊!真是丟死人啦!”

 

 “撲”地一聲,有什麽一下子炸成碎片,隨風而逝。。。

台上驕傲地挺著小胸脯,努力抱住各種獎品的“小劈柴”,瘦削的小狐狸臉兒上,一派燦爛明媚;

帶著滿身傷痕的黃毛兒,驚喜地抱著炸糕,閉上眼睛慢慢咬下去,一臉單純的陶醉和滿足;

人群包圍中的“小劈柴”,在初冬的寒風中,瘦弱的身體,瑟瑟發抖,滿臉羞恥恐懼的淚水;

雜貨店裏,慌不擇路的黃毛兒,被黑大胖追捕時,那驚恐羞愧的眼神。。。

這一切,在我眼前,不斷地交替出現。。。

小麻雀終於無奈絕望地落地,還未長全的羽毛,散落一地。。。

一個深不見底的,黑色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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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小白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nightrose' 的評論 :
謝謝您的鼓勵!
nightrose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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