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童美食記】第六集 羊雜碎
紅湯羊雜碎
白湯羊雜碎
從芳芳家，到二柱子家，隻有一條小巷的距離，但在我的眼裏, 卻是天上地下的分別。
走過一條青石板鋪就的小路，黑色雨布搭著的白牆上，條條縷縷，洇著些許雨水的痕跡，牆角苔痕依稀。向右轉，小巷的盡頭，是一處安靜整潔的小院落。小院的矮牆上，攀著綠油油的爬山虎，憑空生出一點世外的詩意。小院的木扉，總是不鎖的。一推，就開。走進去，是鵝卵石鋪的小徑。間或著一些綠意盎然的稀奇植物。角落裏，偶爾露出一隻歪脖子的陶罐，或是一團黑泥捏就的懶貓。院中央的桃樹枝上，叮鈴著一串銀色風鈴，帶著五彩晶瑩的墜子。
登上四五級青石階，走進整扇玻璃的大門。太陽瞬間從所有方向照進來，那布局複雜，帶著天窗的房間裏，頓時充滿了溫暖，色彩與明亮。從格絨布沙發後麵，突然跳出來的，就是我的新同桌，芳芳！
巴掌大的心形小臉，濃密烏黑的童花頭，烏漆漆的黑眼睛，總讓我想起天上的星星，高挺小巧的鼻梁，紅潤象桃花的小嘴巴。笑容天真爛漫，笑聲燦若銀鈴。
“你怎麽才來？”芳芳拉著我的手，親密地搖了又搖。“快來看小貓！”
我被芳芳拖著，行走在各色各樣奇怪又美麗的物件之中。在一個半八角狀的小廳裏，落地玻璃窗前的高背沙發椅上，坐著一位滿頭銀發的老者，穿著淺駝色的羊毛衫，正笑眯眯地看著我們。
掀起一副細密的竹簾，來到後院。長條形的院落，青石板上還留有清水灑掃過的竹帚的痕跡。院子靠牆種著一圈盛開的月季花，粉是粉，黃是黃。盡頭是一副木製畫架，上麵一副油彩未幹的油畫，畫得是一隻小黑貓，靜靜臥在月季花叢間，活靈活現的 。我循著那畫，比照著去找那貓，居然真在那花叢裏，懶懶地臥著，看見我們，也不轉頭，綠眼睛玻璃珠一樣清澈透明。全身烏黑，隻胸前一片雪白，四蹄踏雪，尾尖一抹雪球，悠閑地擺來擺去。
“小黑！”芳芳輕聲喚道，“過來。。。”她嘴裏發出咪嗚咪嗚的叫聲，輕輕展開小小的手掌，掌心是幾片褐紅色的魚幹。
小黑貓愣了一下，轉頭看了看我們，猶猶豫豫地起身，先是把爪子扒住花壇邊緣的花磚，將身體伸展成一條柔韌的曲線，然後又四足並攏，縮成一個毛球。少頃，小家夥聳了聳鼻子，喵喵地踱過來，伸頭在芳芳掌心舔著，蹭著，一片片吃著魚幹，一邊抬頭好奇地望著我。
芳芳把小貓抱在腿上，溫柔地撫摸著它的軟毛。“看，很乖的，要不要抱抱？”
我輕輕伸出手，撈住小黑貓柔軟溫熱的腹部，一手托著它的小肉爪。小黑貓嘴上叼著一片魚，不情願地鑽到我懷裏，被它的毛搔得，癢得不得了，我忍不住笑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兩個女孩，一隻小貓，笑成一團。。。爺爺叼著個木頭煙鬥，隔著窗子，目光和煦，表情怡然。
芳芳的爺爺是城裏有名的老畫家，她的爸爸是旅日版畫家，她的媽媽是音樂學院的鋼琴老師。芳芳和她的家人，就生活在這個充滿了陽光，色彩和音樂的小院落。其實，我一直不是很理解芳芳的爺爺，為什麽放著高樓大廈不住，一定要住回這個破敗棚戶區的老院子。據芳芳說，這是爺爺從小長大的地方，他想要回來。
小小的我第一次意識到，光與色彩，繪畫與音樂，不同的人能夠使得同樣的環境如此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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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柱子家有三個兄弟，二柱子行二。三個禿小子仿佛是他媽埋在爐子灰裏忘了拿出來的紅薯，一個賽一個的焦黑。二柱子他爹是膠東人，高大魁梧，在碼頭倉庫做搬運工，他媽在街道福利工廠做工，人很標致颯立，但脾氣火爆愛吵架。二柱子哥三都隨他爹，個子竄得象野草，褲腿總是趕不及地吊在小腿肚子上，露著叮鈴瘦，黑區區的腳踝，踩個破了腳趾頭的毛邊兒膠鞋。哥三一水的板寸國字臉，劍眉星目，一笑燦一口白牙。他爹下了工喜歡喝口二鍋頭就個豬頭肉，喝多了就罵人打老婆；他媽挨了打，自然脾氣不好，二柱子兄弟在學校惹了禍，或招惹了鄰居家的貓狗雞什麽的，都會成為挨打的理由。所以，他家三天兩頭，雞飛狗跳，鬼哭狼嚎。
這學期，不知道怎麽回事，美術老師突然看中了二柱子的一副透視畫，說他有天份，推薦他參加美術小組。美術小組的組長，也是美術課代表，就是芳芳。老師那思路簡單粗暴，她爺爺是畫家，她爸爸是畫家，她芳芳能沒天份？盡管，芳芳的畫，並不是那麽得好，但仍舊無法阻止老師每次龍飛鳳舞一個大大的紅色的“優”。
馬上要中秋節了，美術小組被分派布置學校的黑板報宣傳欄。芳芳早早選好了花草圖案，照著用粉筆描了一個草圖出來，分配我們幾個按區域塗色完成。隻有二柱子象熱鍋上的螞蟻，在下麵轉來轉去。
芳芳站在梯子上，扶著黑板，疑惑地問：“二柱子，你轉悠什麽呐？右下角那塊你畫完了嗎？”
“哎呀，組長，你就讓我回家吧？今天立秋，我得回去給我爸買羊湯呐！回去晚了，要挨揍要出人命噠！”二柱子苦著臉，哀求道。
“為啥立秋，就要買羊湯呢？”芳芳好奇地擦了擦鼻子，我們幾個也停下手裏的粉筆，支愣著耳朵聽著這新奇的事由。
“我哪知道為啥？反正，每年立秋開始，我爸一周就要喝幾次羊湯羊雜碎。有時候，他喝酒高興了，還讓我們幾個順著碗邊兒溜呢。”二柱子黑白分明的眼睛裏閃射出小火花。
芳芳舔了舔嘴唇，小聲問，“好吃嗎？”我們幾個，都跟著條件反射一般地，舔了舔嘴唇。
“當然啦！那個香啊。。。我最愛吃裏麵的羊肚和羊肺了！”二柱子眉飛色舞，口沫飛濺。
“呦。。。羊肺。。。”旁邊彩霞露出嫌棄的神情。“多髒多惡心啊！”
“誰說的？那可是當天阿訇殺的新鮮下水啊！”二柱子鄙視地斜了一眼彩霞，“你懂啥？那個味道，又鮮又熱辣。你肯定沒吃過！”
被二柱子一番鮮香活泛的描述，大家都心猿意馬，肚子裏咕咕叫，早沒心思畫板報了。
芳芳爬下梯子，紅撲撲的臉蛋上都是白粉，她拍拍雙手，粉筆灰頓時四散飄浮，“那你今天帶我們去吃羊湯吧！明天我們再完成這個板報。”
“啊？那。。。那行！”二柱子一口答應下來。幾個小孩兒頓時興奮地直蹦躂，幾分鍾就收拾好書包，斜挎在身上，準備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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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柱子在前麵帶路，出了學校，三拐兩拐，上了馬路，過了兩個街口，老遠就看見羊湯店外麵熱火朝天的，大鐵筒子焊的爐子，巨大的灶頭裏，紅火熊熊，燒著一口老大老深的鋁鍋，鍋裏是奶白色厚重濃鬱的羊湯，翻滾著紅紅白白的羊骨頭和羊頭肉。秋風起了，有些許涼意。但圍在大鍋老湯旁邊，小火咕嘟嘟地，熱氣騰騰，香氣四溢，整條街都彌漫著一種溫暖的幸福感。大家圍著爐子和鍋，幾張小臉被火映得通紅，眼睛裏跳著小火苗，口水嘩啦啦。
排隊的人還不少。我們幾個一邊排著，一邊盯著賣羊雜碎的師傅。禿頭精光瓦亮，係著看不出色的圍裙，帶著套袖。一雙大手，一邊拎著個鐵鉤子，行雲流水一般，把燉好的羊肚，羊肺，羊心，羊腸子，從大鍋裏勾出來，甩在圓木墩上，一邊執一把半月形的大刀，咣咣幾下，手起刀落，將客人要的下水剁碎，汁水四濺。然後，旁邊的年輕姑娘，搓起切碎的羊雜，碼在大海碗裏，掐一小捧煮得透明的綠豆粉絲，撒上一大把碧綠的香菜碎，麻溜兒地淋上棕色的芝麻醬，和紅亮的辣椒油，最後，用長柄的大鐵勺從大鍋裏舀一大勺熱騰騰的羊湯，騰空澆上。嘩啦啦一碗冒著熱氣兒，紅綠白棕相映的羊雜碎就遞到了久候的客人手裏，牛奶般乳白的湯麵上，還飄著金黃色的羊油花兒。小姑娘再用草紙包兩個剛出鍋的芝麻火燒，客人撕扯著就著熱乎乎的羊湯，稀溜溜地一拌，那個香啊。。。
好容易排到我們，大家湊錢，買了兩碗羊雜碎，兩個燒餅。二柱子用保溫瓶裝好了給他爸的羊湯。和我們幾個擠在條凳上，一邊看著我們吃，一邊地道地給大家講解，“這是羊肺，滑溜溜的；這個毛毛黑黑的是羊肚兒；這一片兒肉帶個窟窿的是羊心。。。唉，你們加點醋啊，胡椒粉，還有辣椒油。”輪到芳芳，她秀氣地用小手捧著大碗，低下頭，吸溜著滾燙的羊湯，抬頭呲著小白牙笑起來，“真好喝！”
“辣不辣？辣不辣？”二柱子興奮地揮舞著勺子。
“有點辣，不過很香！”芳芳捋了捋短發，再次埋頭抱著碗，“我第一次吃這個呐，我媽不讓我吃街上的東西。”
“街上的東西，才好吃呐！”二柱子笑得滿臉開花。“你別光喝湯啊，吃點裏麵的雜碎，就著這個燒餅吃。。。這樣才正宗！”
“二柱子，你不吃？”彩霞嘴裏塞滿了羊雜和燒餅，支支吾吾，口齒不清。
“我？我不吃，你們吃。你們都沒吃過，我回去喝我爸那份。”二柱子臉上顯出英雄一般的慷慨和豪氣。
兩碗羊湯下肚，幾個小孩好像喝醉了酒一般，臉蛋酡紅，從頭到腳冒熱氣。天色漸漸地黑了，大家心滿意足地打著飽嗝，彼此告別，各自回家。嘴裏還回味著那溫暖熱辣的羊湯，鮮美豐富的羊雜碎，所帶來的新奇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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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告訴你個秘密！”芳芳皺著清秀的小眉毛，嘟著小嘴，悄悄拉拉我的衣襟。“你不要告訴別人，千萬別告訴老師！”
“嗯？好！什麽秘密？”我的小心髒砰砰直跳，簡直等不及要分享芳芳的秘密啦。
“你看。。。”芳芳左右張望了一下，在課桌底下遞給我一張揉皺的紙條。
我把頭伏在課桌上，在抽屜裏輕輕展開紙條，借著縫隙裏透過的光，勉強看清紙條上歪歪斜斜的字跡。
“芳芳，我喜歡你！” 我猛一抬頭，差點撞到正低頭看我的芳芳，兩人嚇了一跳。
“啊？這是，這是誰給你的？”我緊張地看了看周圍，手心都出汗了。這可是！這可是！大秘密！
“。。。”芳芳嘟囔著，我一點也聽不清楚，“你再說一遍？誰？”我把耳朵湊到芳芳的嘴邊。
“二柱子。。。”芳芳不情願地說，臉通紅。。。
“啊？二柱子？”我突然有一種想要捧腹大笑的欲望，被芳芳嗔怒的眼神壓抑著，在嘴角縮略成一抹狡黠的微笑。
“小七，我該怎麽辦呐？”芳芳發愁地望著我。
我則在餘光中，搜尋到二柱子對我們這裏探頭探腦的鬼樣子。
“交老師！”我慢悠悠地說。。。
“啊？那可不行！”芳芳馬上焦慮地否定，“老師會請家長的，二柱子他要挨打！”
“那。。。你也喜歡他？”我笑嘻嘻地看著擔憂的芳芳，“你就那麽怕他挨打？”
“哎呀，你。。。真討厭，早知道不告訴你了！”芳芳氣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我趕緊摟著芳芳，哄著她，“逗你的。你撕了不就完了？權當沒看見！”我試探性地建議。
“嗯。。。”芳芳不置可否，大眼睛低垂著，手裏揉著紙條，若有所思。
我已經在腦子裏想象，和彩霞她們分享二柱子這個笑柄的精彩時刻了。。。嘴角不禁又浮起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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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等我使壞，芳芳就生病了。連著兩天，請病假沒來上學。我一擔心她，又不敢把她的秘密輕易出賣給別的女生了，我怕她生氣，真的不理我了，該怎麽辦？
放學，我想著去芳芳家，讓她放心，我會替她保密的，絕對不會背叛她對我的信任！
走到小巷口，剛要拐彎，一眼看見二柱子，鬼頭鬼腦地在芳芳家的小院外麵逡巡。
我趕緊躲在牆後麵，探出半個頭，一探究竟。
隻見二柱子手裏拎著個保溫瓶，輕輕推開木頭院門，走上台階，敲敲門。門打開了，出來一位苗條秀麗的女性，那一定是芳芳的媽媽。
“啊，請問，你找誰呀？”芳芳媽媽溫柔地發問，
“哦。。。阿姨。。。我是芳芳的同學，我叫二柱子。”二柱子緊張地要死，兩條腿拚命攪在一起，手搓著衣襟，盡量把他破了洞的球鞋藏在後麵。
“啊。。二。。。二柱子？”芳芳媽媽顯然對這個名字不大適應，疑惑地又確認了一遍，“是叫二柱子嗎？”
“對，阿姨。。。”二柱子臉突然紅了，半低著頭，“阿姨，我聽說，芳芳病了。”
“哦，你是來看芳芳的嗎？”芳芳媽媽恍然大悟，趕緊熱情地招呼二柱子進屋，“快進來坐，我去看看芳芳醒了嗎。”
“不了。不了。。。阿姨，我不進去了。”二柱子居然後退了半步，嚇得幾乎掉頭就跑了。
他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又折回來，“阿姨，這是。。。這是芳芳喜歡吃的，我剛排隊給她買的。”
我心裏直叫喚，“撒謊！二柱子！你撒謊！”我放學就過來了，他怎麽可能放學去排隊買東西給芳芳呢？這家夥一定逃學了！
“啊。。。你太客氣了。”芳芳媽媽謹慎地接過保溫瓶，“這是什麽呀？”
“阿姨，是羊湯，羊雜碎。。。”二柱子驕傲地挺了挺小胸脯，“是芳芳最喜歡吃的，我叫師傅多加了辣椒和香菜！”
芳芳媽媽明顯嚇了一跳，差點把保溫瓶給扔了，“你說什麽？芳芳喜歡吃的？羊雜碎？？？”
“嗯，阿姨。我爸生病感冒，就喝這個羊湯，趁熱喝，喝完一發汗，就都好了！”二柱子一臉虔誠，完全沒有注意到芳芳媽媽臉色的變化。
“嗯。。。二。。。二柱子。。。同學。”芳芳媽媽斟酌著詞句，一邊把手裏的保溫瓶又慢慢推回給二柱子。“這個，芳芳在發燒，不適合吃這種食物。你知道。。。”
“啊？”二柱子顯然沒有心理準備，抱著保溫瓶，一臉愕然。
“謝謝你啊，二柱子。。。我替芳芳謝謝你，來看她，還給她買。。。湯。”芳芳媽媽似乎才注意到二柱子邋遢的衣著，向後退了半步，手拉著門，“等她醒了，我會告訴她，你來看過她了。”
“好。。。好吧。。。”二柱子的頭垂了下來，軟軟地沒有了力氣。
“天不早了，你快回家吧，爸爸媽媽該著急了。”芳芳媽媽慢慢地，試探地關上了門。
二柱子，抱著保溫瓶，一步一回頭地，走出了小院。。。
我嚇得趕緊跑到旁邊的胡同躲起來，看著二柱子一個人，拎著保溫瓶，神情黯然地向自己家走去。
看著他的身影完全消失了，我才走到小院門口，推門進去，上台階敲門。
被芳芳媽媽熱情擁入屋內，我坐在沙發上，喝著熱可可，等著芳芳出來。
“哎呀，小七，我可悶死了。。。好幾天了。都沒人來看我。。。”芳芳帶著她特有的甜美的笑靨，風一樣撲到我身上來，小黑跟在腳邊，一聳身，跳到我腿上來撒嬌。
芳芳媽媽優雅地坐在旁邊，微笑地望著我們，我抬起頭，期待著看著她。。。
芳芳媽媽注意到我的眼神，也探究性地看了看我。隨後，她說道，
“就是呀，我們芳芳生病這幾天，自己在家太悶了，都沒有小朋友來。謝謝小七來看芳芳！”
她起身把茶幾上的一碟精美糕點遞到我麵前，“小七，要不要吃點心？”
我望著芳芳無辜的笑容，張了張嘴，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從芳芳家，到二柱子家，隻有一條小巷的距離。。。
圖片是紅湯羊雜碎。白湯羊雜碎的湯汁是乳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