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鄉鎮衛生院工作多年,還經常下大隊、生產隊從事預防和治療工作,如化驗大便、滅釘螺、發抗瘧藥、治療血吸蟲病、設醫療點等等,這樣就免不了住在農民家裏,多則住個一年半載,少則十天半月。於是我就有了許多房東,其中大多數房東的印象已經模糊了,但是除了在流年剪影中提到的那家外,還有兩家房東給我留下的印象比較深,至今回憶起來好像就在眼前。
這第一家房東是江陰人,夫妻兩人,有一雙兒女,女兒已經出嫁,兒子尚未娶親。老太和兒子在生產隊掙工分,老頭子是生產隊的管水員,這管水員的工作雖比其他農活要省力些,但責任卻很重大,渠道裏放水時要把田岸扒開,讓水流到田裏去,待灌好水,又得把田岸上的缺口給堵起來;有時半夜下起暴雨來,老頭子也得冒著雨到田頭,有的田不需要水得趕緊把水排掉,以免淹了莊稼。所以隊裏的管水員一般都是五十歲上下的老農擔任,一則他們有經驗,二則責任心也強,房東老頭做這管水員也挺認真的。這家人最奇怪的是三個人卻是分開吃飯,兒子和母親在一起吃,老頭一個人吃。開始我隻當是老兩口感情不好,但後來看看又不象,因為老夫妻倆睡一張床,夜裏老夫妻倆講家常的聲音不斷從牆麵的空梁上傳過來。我在房東家搭夥與老太一起吃飯,老太對我很好。有時老太燒些好吃的菜或者裹餛飩等也不忘給老頭端上一碗。我感到很滑稽,暗暗納悶,因為畢竟是萍水相逢,也不好意思打聽問訊。後來還是老太在閑聊中告訴我老夫妻倆分開吃飯的秘密。原來大躍進時吃飯不要錢,那時有句口號叫“敞開肚皮吃飯,鼓足幹勁生產”。可沒幾時,生產沒鼓起勁來,糧食倒是吃光了;接下來又是三年自然災害,農村裏家家缺糧。老頭人高馬大,食量也大,全家的糧食給他一個人吃也不夠,老太沒辦法隻好帶著兩個兒女與他分開吃。老頭常去挖些野菜羼著吃,總算度過了那饑餓的歲月。我問老太,現在日子好過了,為什麽還分開吃?老太笑笑說:“習慣了。”
這事真令我感慨萬千,溫飽是人生最起碼的要求,一旦受到饑餓的威脅,親如夫妻也會異爨分餐,真是人世間的悲劇。好在厄運已經成為曆史,今天豐衣足食的年輕一代很難想象那饑餓的滋味。
我的第二家房東是本地人,家中僅母子倆。這家人家算是農村裏很貧窮的人家了,也因為窮的緣故,兒子已三十好幾了,還沒娶上親;除了窮外,這兒子還有個致命傷,因幼年時生過瘌痢頭,所以頭上沒有幾根毛,隊裏人送給他一個雅號——二禿(據說隊裏原來還有一個大禿,多年前已去世)。這二禿除了頭上沒有毛外,五官倒也還端莊,脾氣也挺好的,待人和和氣氣。為了兒子娶不上媳婦,老太著了急,托三托四托人張羅,隊裏上了年紀的女人都很為他賣力,但賣力歸賣力,效果卻不顯著。我住到他家的時候,剛好是春天快過去,布穀鳥嘎嘎嘎咕的叫個不停,二禿不知是無聊還是別的原因,喜歡學布穀鳥叫,而且還要加以發揮。好多次我看見他一邊揮著一根梢上綁著一把破扇子的長竹竿趕著鴨子,一邊“嘎嘎嘎咕,楊老太婆,嘎嘎嘎咕,光棍好苦”的叫喚,感到好笑得很。二禿娘倆負責隊裏200多隻鴨子的飼養,那年月割資本主義的尾巴,家禽隻能集體飼養,二禿娘倆因為養著這麽多鴨子,隊裏允許他們留下很少鴨蛋自己處理,所以隊裏的女人們倒蠻拍這“鴨司令”的馬屁,我每次回城裏,二禿娘也讓二禿稱幾斤蛋賣給我。
這二禿找不到老婆,把老太急得要死,經常對我說的一句話就是這輩子要斷子絕孫了,我總是勸她不必著急,船到橋,直瞄瞄。這句話倒給我歪打正著,說對了。這隊裏有一個寡婦,丈夫死了三年,有一個女兒已經十多歲了,這寡婦因為家中沒有男人,日子過得頗為艱難。二禿娘常叫二禿去幫忙幹些重活,這寡婦也常給娘倆做些鞋頭手腳,這一來二去,二禿與寡婦悄悄的好上了,隊裏人都知道了,就瞞著老太一個人。這二禿自與這寡婦搭上手後,經常半夜才回屋,因我與他住一間屋,所以叫我為他保密,二禿為了感謝我,隔三差五就送幾個鴨蛋給我。時間久了,畢竟給老太知道了,不想老太極力反對,原因是這女人比她兒子年齡大,又有一個拖油瓶女兒,她覺得自己兒子是個童男子,討一個二婚頭太吃虧。娘倆為此經常爭吵,我就在兩人之間作和事佬,勸勸兒子,又勸勸娘,也許是老太拗不過兒子,也許是老太想想兒子實在自身條件太差,於是對兒子與這個寡婦的來往就眼開眼閉,默認了。到我離開他家的時候,二禿很高興的準備張羅結婚了。
現今寡婦再婚是很平常的事,結婚後離婚在農村也不再被人在背後指指戳戳。但在六十年代的農村,寡婦再婚確是會被人看不起,好多死去丈夫的女人隻好在艱難困苦中熬過那漫長的歲月。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