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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重櫻下〕馬淩/Bobo

(2020-01-11 18:57:14) 下一個

 

《八重櫻下》 文:馬淩  誦:Bobo

那時候,1934年日本橫濱的一所教會中學,老師叫他保羅,叫她蘇珊娜。出了校門,同學們叫她小林加代,叫他大島一兵。而他對她說:“最好,你還是叫我鄭左兵,那是我父親給我取的名字。”加代黑色的鳳眼一低,濃濃的睫毛拂過,哈哈腰鄭重地說:“哈依。”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結伴回家,左兵在前,加代在後。他高高瘦瘦的個子晃晃蕩蕩地走,有一種桀驁不馴的氣質。她雖然穿著學校的製服,依然是微微地弓著腰,像那個時代典型的日本少女,踩著小碎步。要過那道橋的時候,他會站定,扶她一把,兩人並肩走上十幾步,然後下了橋,再一前一後地走。互相不說話,然而走得安然。

市場附近的那條街。街角,一株很大的八重櫻。枝丫重重疊疊的,平日不惹眼,一開起花來,滿樹的緋紅竟熱鬧出萬種風情。走到樹下,他站一站,等她趕上來,二人客客氣氣地說:“撒有拉拉。”然後他向右拐,進入一條青石板巷,回家。

而她則繼續往前走,二十幾步遠近就是她家的米店。女傭人迎上來接過她手中的書包,熱情地向拉門裏喊一聲“二小姐回來啦!”左兵家裏迎接他的隻有母親。

左兵的父親鄭孝仁是在中國和日本兩地經商的廣東人。他在橫濱開一間食雜店,16歲的大島由紀子作為外室。 雖然談不上感情,但由紀子日本式的溫柔順從較廣東老家的兩房妻妾要讓人舒心得多,所以兩人生活一直很平和。

鄭孝仁每年在日本住4個月,自從由紀子生下小左兵就住5個月。他在,由紀子穿戴整齊殷勤服侍;他不在,由紀子卸下釵環勤儉度日。左兵4歲時,廣東家中連著催請鄭孝仁回去。這一回去就不知怎麽再不回來了。

日本的生意由管家代做。由紀子每月去帳房領一小筆錢,僅夠糊口。一年半載才收到信,信上沒有稱呼,隻再三叮囑好好照料左兵。到了左兵該上學的年紀,就收到帳房轉來的一個紅包,包裏有一疊錢,紅紙上寫:左兵的學費。

日月如流,轉眼左兵17歲了,在教會中學裏是一貫優秀的學生。因為是個中國人,還因為沒有父親,他沒少受同學的欺侮,但是他不怕。他雖然瘦,然而經打,也會發瘋似地還擊,漸漸地也就有了名氣。那一次,小林加代在校門口迎住他,說:“放學後我們一起走好嗎?我一個人走僻靜的路,有些怕,拜托了。”其實加代一向是由家中女傭接送的。左兵當時一口就答應下來,覺得有個弱小的日本女孩子居然請求自己的保護,是一件很有麵子的事。

那時候,加代是情竇初開的少女,而左兵則是未諳世事的少年。

每天,清早,左兵走到巷口,遠遠地就會看見加代在櫻樹下等著,見了他,微微一笑彎一彎腰,就跟在他的後麵走。日久成了習慣。左兵喜歡下雨天,下雨天加代穿木屐,劈劈啪啪地在身後響著,有板有眼有韻律。雨大了,加代還會半踮著腳,在側後方舉著傘,給他遮一下。左兵喜歡加代那種半羞半喜的樣子,覺得女孩子真好玩。

那一年的聖誕節,學校組織晚禱,允許大家穿校服以外的正式服裝。左兵一出巷子,眼前竟是一亮:櫻樹下的加代穿了一件白底織淡淡櫻花的和服,紅底織銀的繈褓,又因為雨絲霏霏,還撐著一把紅色紙傘。左兵第一次意識到加代有多美,不知怎的就心慌意亂起來,有一種馬上想逃掉的衝動。少年的心啊,真是理不清楚。

1936年底,市麵上的流言已經很多,大批華人開始返國。在湧向碼頭的人潮中,左兵緊隨著父親的管家,覺得自己是一滴水。母親哀慟地哭著,鄭孝仁沒有讓她一起走,她抓著左兵的衣服,泣不成聲。

將近中午船快開的時候,加代突然嗚嗚咽咽地出現在艙門前。她是臨時知道消息的,費了一個上午的周折才找到這裏。加代筋疲力盡,她撲跪在左兵麵前,隻會說一句話:“可是,鄭君,我喜歡你啊……”一時間,左兵的心中一片茫然,好像雨中加代的木屐一下子踏在了腦子裏,每一下都無限悲淒地重複著:“可是,鄭君,我喜歡你啊……”一直到多年以後,左兵才意識到加代說出這句話要有何等的勇氣,無望中的堅持,不奢望結果的表白,在最後的時刻不顧一切,清清楚楚地說:“我喜歡你啊。”

日本在左兵的記憶中,便是兩個女人,頭發淩亂、哀痛欲絕地站在細雨中的碼頭上,她們互相扶持,呼喊,可是一切都是無聲的,背景上,一樹重重疊疊的櫻花,靜靜地如雨落下……

然後便是49個年頭。左兵在中國流亡、讀書、工作、娶妻、生子、喪父、解放、大躍進、當右派、平反、添孫、喪妻。和同時代的人們經曆著差不多的悲歡,磕磕絆絆地,卻也沒什麽值得過多抱怨。中日建交後,通過紅十字會,他知道了母親的下落:自1937年開始當看護,1946年死於疾病,簡簡單單,也沒什麽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倒是時常,他的記憶中會出現一種聲音,但是想不起來是什麽聲音。他老了。

1985年他因一些產權問題回了一次日本。中學時代的老同學去飯店看他,走時留給他一張名片和一個返老還童式的鬼臉——名片是加代的。於是他終於記起了縈回在腦際的原來是加代的聲音,加代撲跪在船艙中央,淚流滿麵,無限淒絕,無限熱烈:“可是,鄭君,我喜歡你啊!”他撥了加代家的電話號碼,憑著一種衝動,這衝動已經多年不見了。歲月衝走了許多東西,但是最純淨的留了下來,那因為缺憾造就的純淨。

沒有驚叫、眼淚、歎息、懊悔和掩飾,平平淡淡的,他約她出來喝茶,說:我回來了,茶社見好麽?——好像他不過昨天才離開,而一切均可以從現在開始。

她說:“好的,但不必喝茶了吧,我實在不願毀去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你在櫻樹下等我,我會從你身旁走過,請別認出我……”他答應了。他們——兩個年近古稀的老人,在電話中平靜地相約:“再見,來生再相認,來生吧。”

正是櫻花莊嚴凋落的季節,橫濱一株古老的八重櫻下,站著一位老人。他穿著租來的黑色結婚禮服,手中一大抱如血的玫瑰,49朵,距那個銘心刻骨的時刻,已有49年。老人站在如雨飄落的櫻花中,向每一個路過的老婦人分發他的紅玫瑰,同時微笑著說“謝謝”。49朵,總有一朵是屬於她的吧,不管她現在消瘦還是富態,不管她現在兒孫成行還是獨自寂寞,不管她淚眼模糊還是笑意盈盈,此生此世,總會有一朵花是屬於她的吧。

老人遵守約定,不去辨認,隻是專心致誌地分發著他的花。有的老婦人坦然地接受了,客氣地道謝;有的老婦人滿懷疑慮,可還是接下了,匆匆走過。老人信心十足地向每一位老婦遞過紅玫瑰,他知道她會從他身邊走過,她會認出他,她會取走一朵遲到了半個世紀的花,而來生,他們會憑此相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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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花心的影子' 的評論 :
謝謝你的隨感分享!

情感若是隻有愛意的一麵,就不叫情感了。那朵捧在手中的玫瑰,第一片花瓣裏就是滿滿的愧疚,是多年前的那個風雨交加的輪船甲板上因為即將到來的戰爭情勢所迫而匆匆離開所藏在心中的曆盡半個世紀都淡化不了的深深的愧疚。造化弄人,在經曆了人生的顛簸痛苦之後,他和她都發現,在心底藏著的那扇小窗裏,還綠著那棵微小的春芽,時代的磨難不曾摧毀它,偶有陽光照來,它還會閃著微弱但是不滅的綠光。人生已經走到滿頭白發了,就讓那半個世紀也澆滅不了的對彼此的情愛,嗬護著那抹愛意的光,一起走過白雪覆蓋的原野...
花心的影子 回複 悄悄話 年輕時的喜歡永遠地留在了記憶裏。隔了半個世紀的思念,愛都定在了過去那美麗的歲月。美好也就成就了完美的一直在愛的年輕容顏~~~
很好聽的日語歌和很感人的一篇好文,謝謝分享。

隨感說幾句吧。:)~

愛過,年輕過,一別就老了,所有有關愛的美好都活成了永遠的青春永駐。和現在的網絡何嚐相似。不管是愛還是友誼,都在美麗的語言下美麗著,隻要心還年輕著,這愛這友誼就一直有著年輕時的影子!

寫歪了好像,嗬嗬。
重寫一個!~~

負心人,是不是每個人都是個負心人過?誰談過一次戀愛就成家結婚了,比例不高吧。戀愛後相處到一方不愛了一方還愛,總會有一個時負心人。以前我聽別人說,那時還沒結婚時聽說的,一個人談戀愛甩了愛自己的一個人,將來也會嚐到被自己心愛的人甩了。

好像又寫歪了。嘿嘿。

最後寫個好點的說辭吧。
再醜惡的事實,隻要人有情有原諒有接納,都會是個溫馨的結尾。開頭很友愛,中間在愛的得和失裏體驗,結尾老了的時候,這愛也許不在身邊,卻在心裏。無論什麽結尾,隻要還交流還理解就是個好結尾!很受文裏的表述感動,現實生活中真的沒有一句埋怨麽?人真的就那樣因為愛而愛到老/愛到最後全是不舍得埋怨的深愛麽?語言很美麗,故事很感人,人心向往美好總是一直不變的內心願望吧。
謝謝分享,祝好!

51t 回複 悄悄話 很感人的故事。據稱和正在熱播的《慶餘年》中的一段故事有關。沒有看過這部電視劇,不知究竟和哪一段有關。

日月如流,轉眼花甲,八重櫻下,年逾古稀的老人向走來的老婦人分發著玫瑰,無需見麵,他相信,總有一朵會送到她手上,那是沉澱了半個世紀的歉意,那是縈繞了半個世紀的午夜夢回,那是浸潤了半個世紀風雨的沉重而辛酸的牽掛。五十年了,他們各自走著人生的道路,可五十年前種下的因緣,終會在五十年後人生交匯的地方,開出一朵遲來卻凝重的花,當花瓣離開花朵,暗香永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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