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alice
野火燒不盡 春風吹又生
母親生於民國元年，在八歲那年被外婆送到我婆婆家裏當童養媳。外婆十八歲時生了母親，隔年又生了舅舅，外婆二十一歲外公就過世了。一個人拉扯著兩小孩實在沒法，一狠心把母親送到我婆婆家當了童養媳。婆婆家在樟樹碼頭上開餐館，八歲的母親一年四季一天到晚在河邊幫餐館洗菜和清洗雞鴨。小時候我看到母親的手和膝蓋上都傷痕累累就問：“媽，你的手和膝蓋怎麽這樣？”母親告訴我那是冬天跪在河邊洗菜的凍傷。
我爸在18歲那年和母親結婚，他比母親大一歲，真正的青梅竹馬。父親讀了小學私塾，母親沒上過一天學，但是在我的記憶裏他們從來沒有吵過架。父親賺了錢全給母親，要用零花錢又問母親要。我公公婆婆在世時家境富裕,父親和母親結婚沒幾年公公婆婆都過世。大伯比父親大十幾歲由他當家，大伯吃喝玩樂沒幾年就把家裏的十幾棟房子敗光。父親和母親早就分開自己過。
母親在十八歲生下大姐，自生下大姐後，肚子就沒閑過，幾乎是每年一個。母親一共生了二十個孩子，加上一胎是五個月流產，一共懷了二十一胎。二十個孩子中有十四個男孩，六個女孩。隻有最後一個男孩存活，是我哥。女孩有四個活下來，我是我媽四十一歲生下的第二十胎。我家老大、老二、老三是姐姐，老四是哥。我有一個妹妹，比我小一歲。我五歲那年妹妹生病，母親抱著妹妹到縣醫院去看病。妹妹路上對母親說：“媽媽，我病好了你買糖給我吃。”母親說：“好啊，你快好起來！”到了醫院醫生說妹妹發燒抽搐給妹妹打新針，一針打下去妹妹就不行，醫院也不知道搶救。妹妹就這樣活鮮的到醫院冰冷的回家。母親抱著妹妹一路大哭著回家，我不知道妹妹怎回事跟在後麵隻會哭著說：“媽媽別哭，媽媽別哭！”那是1957年的下半年。人讓醫院給治死了，什麽說法都沒有，就這樣抱回家。後來才知道那是青黴素過敏。
母親說這輩子哭幹了眼淚。生下的孩子都是養到幾歲生病就死了。母親生前麵的兩個孩子是接生婆接的，後麵生小孩為省錢都是自己坐著生，自己給自己接生。隻有一次難產孩子足先出來叫了接生婆。接生婆隻會拉著嬰兒的足，一邊扭一邊叫要孩子還是要大人。嬰兒扭出來了命也沒了，母親傷心的說：“她要不扭把孩子理順，孩子不會死。”那時的我從來都沒仔細問過母親自己怎麽能給自己接生。
母親生這麽多孩子從來沒坐過月子，都是生完孩子就幹活。父親在外麵賺錢養家，父親做過很多事，都沒賺多少錢隻夠勉強維生。母親每天煮飯都從量好的米裏陶出一把，攢夠一天的米那天就不去買米。二姐說她小時候總是站在米店門口等開門去借米，晚上父親回家再去還錢。
父親在解放前三年和人合夥開棉花行賺了錢，為了大姐能過上好日子幫她找了個大戶人家,還沒要彩禮。父母要麵子幫大姐置辦了一條街的嫁妝，風風光光把大女兒嫁出去。那是父母一輩子最風光最得意的事。正因為這三年文革中父母吃夠了苦。
解放後在我記事的日子裏，母親因沒有小孩的牽掛，開始做點小生意。我讀小學二、三年級開始暑假就幫母親看西瓜攤子。沒西瓜賣就賣甘蔗、西瓜子，還擺過圖書攤。每年春節前一個月就賣門神春聯。這一個月賣的門神畫，全是父親自己刻出來的。到了六月份父母親就開始準備，把紅紙一百張紮緊，裁剪好，畫上畫，寫好字墊著牛油板，父親就開始刻。父親解放後在工商合作店做會記，都是業餘時間做這些。他雖然隻讀了小學，寫字畫畫都好，縣圖書館要舉辦活動都叫他去畫去寫。父親寫得一手好毛筆字，每年春節前一個月家裏的春聯不夠賣。到了晚上父親每晚要寫一百多幅春聯我和哥輪流跟父親牽紅紙，每晚寫到半夜。
這一個月賣春聯不但要補助我們家裏一年的費用還要補貼外婆舅舅家。小時候總是聽母親說自己吃了變屎，別人吃了誇嘴。母親一輩子都是逆來順受，從不跟人吵架。有什麽好吃的都要跟左鄰右舍分享。父親開棉花行時，有一個十來歲的留浪兒，滿頭滿身都是虱子。母親看得心痛，幫他洗幹淨，把他留在身邊跟著父親做生意。解放後他鬧革命走了，從此沒音信。善良的母親還經常念叨著不知他怎樣了。
在四清運動中，工作組給每家每戶評成份。工作組的人說父親在解放前三年開棉花行當了經理，給我們家評個資方代理人。我那時讀四年級工作組的人都喜歡我。我跟他們說這個成份不好聽，他們就說換個小業主。父母聽了說可以，隨便什麽。我告訴他們我們家沒有房屋土地，隻是做小生意隻能評小商，可惜沒人聽我的。父母覺得無所謂沒堅持還是評了小業主。這個該死的小業主害慘了我們。
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一天到晚就聽到咚咚鏘咚咚鏘，這咚咚鏘的聲音停在那家那家就倒黴。那時我小學畢業就是因為家庭成份是小業主不準升中學，呆在家裏哭了好幾個月。小小年紀的我不願坐在家裏，就出去做工幫人推板車。一天收工回家，看到家裏封門了，母親對我說，他們（紅衛兵）要來抄家把門封了，今晚我們隻能住門口了。第二天抄家的來了，把我們家裏好一點的衣服、箱子等等全給拿走了。還有父母準備過年做春節對聯的紅紙也抄走了，足足拖走了兩板車。哥哥剛結婚所有的東西都抄走了。還沒過半個月抄家的又來了，是有人說沒抄到我們家的金銀。這次紅衛兵又把我們家翻了個底朝天還是沒有金銀。有人就說我們家不可能沒有，要把母親捆綁起來戴上高帽子去遊街。母親沒有嚇著，對紅衛兵說運動一開始我們就把家裏的大洋和銀製品交出來了，我們小戶人家那裏有什麽金子。原來父母親在運動開始時就響應號召主動把家裏的十幾塊大洋和所有的銀頸圈全交出去了。紅衛兵不聽還是要把母親拖去遊街示眾。這時父親單位的一個紅衛兵頭頭對我說，你去勸勸你媽把它交出來，你媽小腳在這鵝卵石的街上赤腳遊街會要命。母親的腳很小，就是以前人民常說的三寸金蓮，四個腳趾全斷了在腳板下。就在前兩天我們隔壁一個地主老太婆也是小腳被拖去遊街示眾，腳後跟開裂血噴了出來，一路流著血用竹板抬回家。想到這些我哭著對母親說：“媽，你有就交出來吧！我們不要那東西，沒用。你不要去受那個苦，我們 不要。”在我的勸說下母親終於開口說我的金子放在我媽那裏。父親單位上的紅衛兵就派了兩人讓我帶路到外婆家去取金子。
外婆家是貧農在農村，離縣城有八裏路。我帶著他們來到外婆家，外婆聽了就把她房間掛在牆上的一個布包拿給紅衛兵，拿了東西我們就回去。走到半路紅衛兵把布包想打開，隻是這布包太難開了，用針線縫了一層又一層。我在旁邊偷偷的數一共縫了十二層。最後看到包裏有一個金腰戒指，一個插頭上的金釵，一個小小的方戒指等。
那晚母親抱著我哭了，我這輩子就看到這一次母親哭。母親說解放前有錢人家都五個指頭帶著金戒指，我滴血樣積攢這點金子想留給你們，現在都沒了。那晚我陪著母親哭！因為這次事情我到現在都不碰金子。
1968年父母帶著我下放回到鄉下老家，那時父親胃病嚴重，母親小腳都不能到生產隊幹活。母親一天到晚在別人給我們的自留地裏忙活，還和爸爸一起開墾了一塊荒地，種了五、六種蔬菜。自己吃不了就送人，拿去集市上賣些錢買鹽和醬油。在下放的那些年父母沒有一點收入，我賺的工分不夠交口糧錢。我都記不清那苦日子是怎樣熬過來的。但是母親從沒叫過一聲苦。
1975年二姐找人幫忙把父親落實政策回到省城合作商店，母親才算過上了安定的日子。母親一直身體健康，我們都認為她會像外婆一樣長壽到97歲沒問題。沒想到外婆在97歲那年因腳摔斷不願意拖累晚輩絕食而去世，舅舅在外婆走後當年也過了。自舅舅過後母親就總是一個人自言自語，我問她，媽你說什麽呀？她馬上就不說了，說沒說什麽。就這樣有一天早上我先生發現母親說話含糊，他馬上告訴我你媽不對趕快送醫院。我們把她送到醫院一檢查血壓很高是中風了。因為就診及時沒留下任何遺憾。
可是母親還是一個人自言自語，有一次她有點糊塗，把我哥叫到身邊，告訴我哥去把舅舅做的兩棟房子封了。她說舅舅把她藏在外婆那裏的銀元賣了做了兩棟房子給三個兒子娶媳婦。她剛說完又清醒了馬上又說沒這事，我在說胡話。（舅舅在70年代後期做了兩棟房子，家裏人都很奇怪舅舅在農村窮得不得了，怎麽一下子做兩棟房子）母親在這種焦慮和不安的情緒下，加上走路上被自行車撞到摔斷腿，在1991年下半年走了。
母親的去世讓我一直心裏難受，現在想起來都不安。我恨我自己沒有發現母親的痛苦，沒有給她及時心裏疏導。那時我們生活都好起來，母親根本不用為這事憋在心裏難受，而且把命也搭上了。
我那堅強、吃苦耐勞的母親就這樣那麽早就離開了我們！
你寫的故事都很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