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之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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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五 集 失子喪妻
一
七月初，天氣炎熱似火。午間，烈日當空，蒸烤的人們躲在房中喘息。飯後，於芳在洗刷鍋碗，滿頭是汗的大年光著身跑到後門外的大檜樹下乘涼，見學校的那隻大黃狗也蹲在樹下乘涼，眯縫著眼、伸著半尺長的舌頭“呼哧呼哧”喘氣，邊說：“這狗也熱得難受，我給
你撓著癢睡吧！”，蹲在假寐中狗的身邊，伸開小手給它搔癢。那狗睜開眼看看又合上了。他看著好玩，便大膽地抱著它的頭親熱，又撫摸它通身絨絨黃毛，興奮地說：“好寶寶，咱倆是好朋友，讓我騎騎你吧！”說著走到它身後，就要往狗身上趴，不想一腳踩到狗尾巴上，那狗疼得“旺！”地狂叫一聲，跳起來反身猛撲大年，在他身上咬了兩口，夾著尾巴嚶嚶叫著跑了。大年被撲倒在地，驚嚇的慘叫幾聲昏厥過去。
在門洞下乘涼的老王師傅聞聲趕到，見大年幾處被咬傷，淋淋漓漓淌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著急地高聲大喊：“快來人呀，大年被狗咬傷了！”
這下驚動了整個家屬院的人，鍾老師、於芳首先驚慌失措的跑過來，後麵緊跟著任廉吾、周芳卿、劉凱諸人。於芳一見兒子血肉模糊、昏倒地上，便嚎啕大哭，撲上去抱住兒子發瘋地喊：“大年，大年，兒啊，這是怎麽啦？醒醒啊兒子，媽在這呢！怎麽才離開媽，就遭瘋狗咬了！、、、、、”
鍾老師驚呆了，手足無措地怔在那裏。“老鍾，快送醫院搶救啊！”劉凱氣籲籲地說。
這時，王師傅推來了平車，周芳卿幫鍾老師把於芳母子扶上車，身強體壯的任廉吾拉起車，快步如飛趕往醫院，鍾老師扶著車緊緊相隨。
二
大年被送進醫院搶救一陣，仍昏迷不醒。於芳坐在她的身旁，看著兒子身裹白紗帶，奄奄一息的情景，用手絹輕輕擦拭著大年身上的汙垢，心疼、悲傷地啜泣，哽咽著絮絮自哀自怨說：“我怎麽粗心大意了，放你獨自跑出去！就偏生遇上瘋狗，讓你吃了大虧、遭這大罪。都是媽的過！兒啊，媽再不離開你了、、、、、”幽幽咽咽，哭得碎心斷腸，幾欲氣絕。
鍾老師望著母子慘淒景象，心如刀攪，他像熱鍋中的螞蟻一樣焦躁不安的踱來踱去。麵色陰鬱，步履沉重。他憂心忡忡地不住往醫護辦公室跑，懇求醫生：“大夫，難道沒有別的搶救辦法嗎？”
“鍾老師，，你甭太著急。你兒子一是失血過多，二是被狗咬後得了破傷風，來院時間又嫌遲了些。不過，你放心，我們們會盡最大
努力的！“醫生十分誠懇回答，皺著眉頭又說，”不過，你兒子急需輸血，可血庫存血都用在從朝鮮回來的傷員身上了，我們正在尋找血源呢！也甚著急！“
鍾老師愁苦地走回病室，金智俠、張雋永正在勸慰於芳，一見他便急忙問：“老師，醫生怎麽說？”
“咳！急需輸血，卻又沒血，這不急死人！“鍾老師陰沉著臉，隻是搖頭歎氣。
金智俠拉起張雋永，對鍾老師說：“老師，你和師母不用發愁，我們有辦法！“二人頭也不回的跑去了。
“老鍾，她們的家長是不是能搞到血呢？看她們好像有把握。”於芳眼含著淚望著丈夫，熱切盼望的說。
鍾老師沮喪地歎口氣，說：“不可能！前時傷員那麽多，血庫都枯竭了，隻怕誰也沒辦法弄到！”
“照你說，兒子就沒救了？兒啊——“於芳又”嗚嗚“哭起來，
鍾老師也心如刀割，不由也潸然淚下。正當二人陷入極度憂傷之際，金智俠同張雋永、呂雁、柳蓮花、周豔幾人跑來，個個汗流滿麵，進門就嚷：“鍾老師，讓我們給大年輸血吧！“
鍾老師驚愕地瞪視著她們，嘴唇蠕動，激動地說不出話。這時，雷震、徐剛、江靈顯、孫雲祥一夥人風風火火，鬧鬧哄哄跑來，對金智俠她們嚷：“你們弱女子起什麽哄，輸血用著你們！“
“我們去年就為誌願軍傷員輸過血，哼！“徐剛自豪地說。
“你們回去吧，別在這添亂！”江靈顯、孫雲祥也對金智俠她們很不耐煩。
醫生、護士聽到吵鬧聲張慌跑來，驚問：“發生什麽事？”
鍾老師苦笑道：“他們都要為我兒子輸血。”
“哦？好極了！我們正發愁呢。“醫生爽朗笑道，“鍾老師，你的學生真好！請同學們跟我來驗血吧。”
他們一哄爭先恐後地擁擠著追隨醫生護士去了。於芳停止了啜泣，喜形於色說：“我兒子有救了！”兩手合十念道，“阿彌陀佛——”
頃刻，大瓶鮮紅的血液給大年輸上了。鍾老師、於芳盯著那滴滴鮮血流淌到兒子體內，不住感激地說：“這些孩子，真像我們的兒女一樣啊！”
三
學生的鮮血也未能挽救垂危中的大年，就在哥哥、姐姐們的鮮血流入他體內的時候，他驀然劇烈抽搐起來，搶救中，竟奄忽而去。
這不啻奪去了於芳的命，她完全崩潰了，神經完全錯亂。她抱住兒子已經僵硬的屍體死死不放，撫摸著笑道：“看，兒子睡得多香甜！”誰要靠近，她就惱怒斥責，“幹嘛騷擾我兒子睡覺！”
好容易把她騙回家，不見了兒子，便整日哭哭啼啼，誰也解勸不了。繼而神魂顛倒，總自言自語念叨：“大年跑哪裏去了，怎麽還不回來，不要再讓瘋狗咬了！”她瘋瘋顛顛到處跑著找大年，有時跑到假山，轉著圈喊；有時跑到池塘邊喊，“大年，你在哪釣魚哪，當心掉下水呀！”有時還跑到教室，找江靈顯、孫雲祥問，“你們帶大年去哪裏講故事了？他咋還不回來？”攪得課堂大亂。
鍾老師對她又心疼又悲傷，又無可奈何，去上課時，隻好把她鎖在室內。她卻把家具搬倒，東西翻得亂七八糟，她還得意地笑著說：“看，我與大年捉迷藏，總找不著他、、、、、”
鍾老師輔導晚自習之後回到家，隻見於芳的一雙皮鞋放在床下，人卻不見了，想她是踏著月光又瘋跑著去找大年了，便趕去假山尋找，聽人說：“她曾在池塘邊轉悠，口中喃喃自語：‘大年去釣魚了，別不小心掉到水中、、、、’。‘
鍾老師趕到池塘邊，並不見人，朦朧的月光下，依稀望見水麵一隱一現有人影。他大喊一聲：“有人落水了——！“，即縱身撲入水中，抱上岸，果見是於芳。這時，工友王師傅、任廉吾、周芳卿諸人也都趕到，看於芳喝了不少水，肚鼓鼓的，已經咽氣。大家著急地給她淋水，又作人工呼吸，搶救了半夜，終未能救回來，隻得把她抬回家。
鍾老師守候在她的身旁，熱淚涔涔，目不轉睛的盯著她，期盼她重新睜開眼，愧疚的不住泣訴：“於芳，我愧對你們母子啊——我冷酷，寡情寡義，沒能給你們應有的溫暖和恩愛、、、、“他悲傷得幾至心腸寸斷。
殯殮前，他給於芳穿上了板正的新衣，鋥亮的皮鞋；頭發梳理的光亮，麵部撲敷了脂粉，容光煥發，有如生時。
老師們看了無不讚歎：“老鍾真是重情重義的人啊！“
周芳卿很動情地對任廉吾說：“鍾老師遭遇這樣淒慘，心中該是如何的悲苦啊！極度悲慟中，還如此用心為於芳送行，足見他對於芳的情義多麽深沉了！“
任廉吾沉痛的頷首道：“你說的是！“稍頓，又道，”鍾老師心地純善，充滿摯愛，對妻子、兒子是這樣；對學生也是這樣，體貼、關愛，盡心盡意，想人所想，給人所需。是我遇為人師中最值得敬佩的人！“
人們把棺柩抬上車，鍾老師扶柩而立，車緩緩啟動。
四
送葬回來，天變得異常昏暗。秋風瑟瑟，接著淅淅瀝瀝的寒雨灑個不停。
鍾老師淒愴的在空屋中徘徊，目之所及。妻兒的影像就浮現在眼前看到牆上掛的新色未褪的皮大衣，仿佛就在昨日，於芳笑吟吟地把她新買的皮大衣給自己披到身上；看到桌上擺的那些科技書籍，也像於芳在驕矜的陳說她技術革新的心願、、、、、聽著淒風苦雨，想妻兒在曠野，孤魂野鬼地飄零，無限傷悼，不禁自語：“在與死者訣別之際，生者應是獻出全部的忠貞心意。倘有在天之靈，也可使之欣慰。“於是他坐在昏暗的燈下，濡墨寫道：
獻英靈
秋風複秋雨，孤燈獨坐淒；似聞兒鼾聲，恍見妻身影。如昨亦如今，若離亦若即；相逢愜我意，何堪訣別疾。形謝神也去，何處相尋覓？春花無秋實，遺恨又遺思！逝者長已矣，生者空悲戚。隔世難
相忘，終不負汝意！寄言能知否？姑且盡情曲。望汝自安息，我當為
爾祈；殘年應有限，肝膽照天地！、、、、、
門突然開了，“鍾老師，你吃飯了嗎？”粱校長抖抖身上的雨水問，他過去坐在桌旁，看著鍾老師正寫的《獻英靈》辭，拿起，讀了一遍，搖搖頭說，“太傷感了！“他望著鍾老師似乎麻木的神情，歎口氣，”這打擊對你是太慘重了！事已至此，不管如何也需挺起腰！歲寒識鬆柏，烈火見真金！你一向性格剛強、堅韌，能經得住這嚴峻的
考驗！你尚年輕，有才幹，學識淵博，正該大有作為，切不可因此打
擊折損了銳氣！受屈不改誌，方為君子啊！新中國需要你這樣熱情飽
滿、立誌獻身教育事業的知識分子，期盼你們為國家造就科學、建設、各方麵的棟梁之材。”
鍾老師沉痛地低著頭，聆聽老校長教導。他對老校長十分尊重，不隻是他出身延安抗日軍政大學，屢立戰功，是革命的功臣；更重要是老校長品格端方，耿直謙和，嚴而有禮，智而不驕，很有古仁人誌
士的風範。當下，他很感激老校長的關愛，抑製著悲痛說：“請你放心，我能應付這一切！”
“這很好。消停之後，我幫你建立一個新家庭。到時，我還做你婚禮的主持人！“老校長微笑著，很是熱心的說。
“感謝你的關懷！”鍾老師竭力用平緩的語調說，“我不再有建立個人家庭的願望了，這不隻是為了於芳。我深切地感受到人生在世，
單單去慘淡經營一個小家庭，即便是充滿了幸福和溫暖，究竟有多大
價值呢？細細想起來甚是無聊，最終是要悔恨的。這個家給人生塗上
了一層暗淡的色彩。何況，我已營建的家庭，是以悲劇破產的，這徹
底喚醒了我，不再迷戀所謂的家庭了。現在很好，再不受家庭的羈縻
了，再不受家庭的牽累了。“他苦笑著望望老校長的神情，看深曉人
情世故的他是否理解自己的心意。
果然，老校長不完全理解他的心意，皺著眉頭沉吟一會，清臒的臉上現出不以為然地微笑，說：“也難怪啊，失子喪妻接連發生，這打擊太沉重了！“他連連歎息，深表同情，”不過，鍾老師你也別太悲觀了，要看到這偶然的不幸，畢竟是暫時、局部的，絕大多數家庭還是幸福美好的。大概你現在由於極度的悲痛，產生了這種厭惡家庭
的思想。“
鍾老師盡管心中很不平靜，但他始終保持著冷靜的態度，把紊亂的思緒理清，待校長把話停下來，就認真、坦率的說：“我可能有些偏激，不過說真心話，我既認真觀察了家庭，也慎重考錄了人生，我這思想絕不是今天才有的，以往隻是無勇氣從迷離的家庭中掙脫出來罷了。現在，是逼我解脫出來，豈可再墜入那迷惘！”看老校長隻是搖頭，便進一步解釋說，“我看自古以來的這個家，對社會最大的貢獻，無非是生育人口罷了。而人建立家庭的目的，說到底，為了生前的幸福，死後的歸宿——兒女送葬、祭奠。這些對於我都是毫無意義的。我從不把肉體上的享受視為幸福，精神上的享受才是真幸福。”他用征詢的眼光望著老校長。
“那麽，你精神上的享受是什麽呢？“老校長沉思片刻問。
“新中國不僅給我帶來了生活上的享受，也給我帶來了自豪感、奮發有為的願望，所幸自己又有能力、有精力為國家造就人才，為國家早日繁榮富強作出應有的貢獻，這是我最大的精神享受。人生短暫，精力有限；人的愛情也有限。我能把有限的精力和有限的愛情獻給祖國的下一代，榮幸之至，生而無憾，夫複何求！”昂起頭，仰麵歎道，“倘能陶冶出幾個英才，當是一生至高無上的光彩。所以，今天我所要的家，大而言之，社會主義的祖國；小而言之，便是這人才薈萃的學校。：
老校長感動得連連頷首，滿布皺紋的臉上流露出激動的神情，兩隻炯炯有神的大眼凝視著鍾老師發黃消瘦的麵孔，像望著陌生人一樣。良久才感歎說：“德奎啊，今天我才真正了解了你！以前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啊！從今以後，我願與你共勉，把咱們的學校打造成陶冶人才的大熔爐！“他興奮地站起身，笑道，”“好啦。我一切都放心了。你夠疲累了，好好休息一下，這兩天不要上班。”邊說邊往外走，他把鍾老師攔在門口，幾步便隱沒在雨幕中。
鍾老師悵悵望著淅淅瀝瀝夜雨，久久佇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