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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蔣介石的花園裏留連

(2018-01-06 12:00:23) 下一個
   

 

            在蔣介石的花園裏留連

    

                                 (瑞典)茉莉

 

夏末的傍晚,空氣中蕩漾著玫瑰的香味。走過士林官邸的內外花園和凱歌堂,在小咖啡店裏喝了茶之後,我們沿著花草扶疏的小路,在園中一座雕梁畫棟的紅色涼亭裏坐了下來。

 

暮靄從那邊山林飄過來,遊人漸漸稀少,這台北市幽靜的一角,愈發安靜了。我似乎很專注地在和友人談論什麽。但是,另一個我卻悄悄地離開涼亭,在這個花園裏深深迷失。寂靜中仿佛有人對我一遍遍私語:“這裏曾是蔣介石的花園,……。”

 

 

我的心中五味雜陳。一些早就遺忘的舊事,已經消隱的痛苦,慢慢地浮現出來。

 

◎ “百年頓盡追懷裏”

 

心緒不平,卻難以與人言說。在陪同我的台灣朋友眼裏,蔣介石是一個獨裁者,是壓迫他們台灣人的外來勢力的代表。他們因此很難明白,“蔣介石”這個名字,對出身大陸的“國民黨崽子”的我,以及我們一類的家庭,曾經意味著什麽。

 

第一次聽到“蔣介石”的名字,我才六歲。有一天公安局到我們家抄家,抄出了一張蔣介石和毛澤東的合影,全家陷入一片驚恐之中。我父親向公安人員自辯說,國共重慶談判時,他正在重慶讀大學,因為毛澤東的照片在當時稀以為貴,於是他寄上一張蔣毛合影回老家,讓家屬把照片珍藏起來。

 

因為那張照片上還有毛澤東,我的父親僥幸逃過一劫。但是,他曾經加入國民黨的曆史,卻是我們一家洗不清的罪孽。在我的慘淡少年時,我被趕出中學課堂,我被強迫做苦工,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的檔案表格上有一欄寫著:父親是國民黨員。

 

納粹曾強迫猶太人佩戴黃色的大衛星標誌,中間寫有“Jude”。紅衛兵曾在我父親脖子上吊起大字牌,上麵寫著“國民黨殘渣餘孽”。從小就聽到老師教導我們:“萬惡的蔣匪幫”如何如何。而我先天就屬於“蔣匪幫”的後代,身為“黑五類子弟”,必須承受所有的歧視和侮辱。

 

少不更事的我常常苦惱地想:要是父親當年不去讀那個中央政治大學,就不會加入國民黨了。父親是一個刻苦讀書成績優異的農家子弟,他曾同時考上三個大學。最終他選擇這個蔣介石任校長的大學,隻是因為,這個學校每年給學生免費提供兩套製服。

 

我曾經看過父親穿製服的一張舊照。被後來的生活折磨得有點木納的父親,在那張照片上年輕瀟灑,英氣勃勃得令我吃驚。那大概是蔣介石給我的唯一的一點好感,他使穿土布出身的父親,穿上了像模像樣的洋布服裝。

 

但是那位老校長走了,他逃到台灣,在這個美麗花園裏頤養天年,拋下我們這些被烙上蔣家烙印的老老小小,在大陸淪為賤民,慘死或者苟活,遭受非人的煎熬。

 

“百年頓盡追懷裏,一夜難為怨別人。”追懷少年時烙在心靈上的舊事,我在士林官邸涼亭裏的悵然與迷失,也就不難為人理解了。對於我,“蔣介石”這個名字和政治關係不大,它是和我們痛苦的家史、和我悲哀的童年聯係在一起的某種象征。

 

 ◎ “國民黨崽子”的個人情結

             

漢娜·阿倫特曾經宣稱:“作為猶太人受到攻擊者,必以猶太人身份還擊。”這位自幼融入德國文化的學者,在逃出納粹集中營之後,堅持要以猶太人身份去麵對本民族的命運。

 

被定性為“國民黨崽子”而受辱的少年經曆,成了我心中解不開的個人情結。文革後大陸的民主黨派開始活躍,記得有一天,我騎著自行車滿頭大汗地去尋找湖南的“民革”黨部,要求加入中國國民黨。誰知這個共產黨控製的“花瓶黨”在吸收新黨員方麵,做了有關年齡和地位等諸多方麵的限製,年輕的我尚未符合他們的條件。

 

當年,出身不好的女孩子如果不是太醜的話,是可以通過出嫁改變自己的身份的。而我卻選擇了一個同樣是國民黨家庭出身的知青做丈夫。異類歸於異類,賤民歸於賤民。我們這一對賤民,終於在1989年“六四”鎮壓的關鍵時刻一起站出來,發出異類的呼聲,而後雙雙流亡異國。

 

2003年我第一次去台灣,那時國民黨已經失去了權力。雖然明知此時的國民黨早就不是我父親曾加入的那個黨了,但我在訪問國民黨黨部時,仍然偷偷地生出許多感傷的情懷。當時我拍了不少照片,回到瑞典就把照片和馬英九贈送的一支鋼筆,一起寄給我年邁的父親,我的父親曾在中央政治大學與馬英九的父親同學,並且在台灣實習過。沒想到,這些對老人來說有點紀念意義的東西,全被大陸有關方麵給沒收了。

 

蔥蘢的福山,此刻在鳥鳴和蟋蟀聲中更加朦朧了。福山下麵是士林官邸灰綠色的正房———蔣介石與夫人宋美齡居住過的公館。1975年4月,蔣介石就在這裏去世。這個神秘的住宅至今仍未對外開放。

 

 

陷入沉思的我意識到,那位在浙江奉化出生、在這個官邸裏撒手人寰的老人,盡管貴為總統,但他至死都是一個異鄉人。一個每日必讀《聖經》的異鄉人,他需要基督的信仰來穩定他的心靈。

 

一種共同的命運感,減少了我對這位老人的怨意。如今,他和他的妻子已經接受了死神賜予的安謐,而我們的流亡卻遙遙未知歸期。

 

   ◎  巨大和較小的黑暗之比

 

“在感歎的恍惚中, 詠歎起人間的悲運。” 英國詩人奧登的這句詩,正是我在花園涼亭的心情寫照。在這個荒誕的時代,個人悲運的涵義,常常不得不通過政治語匯來顯示。許多和我有相同命運的中國人,至今仍然懷有“國民黨情結”。

 

流亡給人的好處之一,就是擴大視野。今天的我,已經不會像當年一樣傻乎乎地去要求加入國民黨了。那天,在台北101大樓PAGEONE書店召開我的新書座談會之後,幾位台灣朋友和我一起喝咖啡,他們談及當年蔣介石屠殺台灣精英的曆史。

 

我聯想起半年前讀過的一本書,那是耶魯大學教授孫康宜贈送的《走出白色恐怖》。康宜姐生於北京,成長於台灣。在她六歲時,原籍大陸的父親因受台灣本土親友牽連,被國民黨政府以“叛亂罪”無辜下獄十年。蔣介石當年在台灣鎮壓異己的殘酷可見一斑,難怪他們招致台灣人普遍的怨恨。

 

但同時,我以大陸人的眼睛,在這本書中驚訝地發現,康宜姐這位台灣政治犯的女兒,居然能在白色恐怖時期靠自己的努力完成學業,並順利留學美國,這是那個年頭的大陸政治犯子女做夢也不敢想的事情。康宜姐的父親後來赴美,其簽證一度被駁回,由於蔣經國的暗中協助而終於成功。

 

和中共的“紅色恐怖”相比,蔣家的“白色恐怖”似乎還沒有完全滅絕人性,這就是我們常說的自由的“有無”與“多少”的區別。盡管如此,侵犯人權的罪惡,仍然應該視之為罪惡。由於當時台灣遭受中共軍事威脅的危急局勢,蔣介石用鐵腕鎮壓有共特嫌疑的異己,因此在有些人看來,鎮壓乃是不得已之舉,它保證了台灣的安全與發展,似乎是必要而合理的。

 

我懷疑台灣後來的平安是由於“白色恐怖”的效應。即便如此,評價那段曆史,我們首先有一個角度問題。如果僅從政治功利角度來看,也許蔣介石的做法有其道理。但是,知識分子是為社會守護意義的人,他們所持的,應該是尊重個人生命價值的人道主義立場。

 

在溫柔的夜色中,我們漫步走出士林官邸,走進台北市璀璨的燈火之中。這個傍晚,我對一路上稱蔣介石為“獨裁者”的台灣朋友,多了一份理解。在回顧了自己過去的生涯之後,我也堅定了自己的理念:知識分子反對一切黑暗,不論是巨大的黑暗還是較小的黑暗。

 

200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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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4)
評論
瑞典茉莉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Blue-Crab' 的評論 : 也有這種用法。

唐朝的元稹在《鶯鶯傳》裏寫道:“留連時有恨,繾綣意難終。”
瑞典茉莉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東裕德' 的評論 : 謝謝你!
Blue-Crab 回複 悄悄話 應該是“流連”而不是“留連”。 流連忘返, 留戀故土。
東裕德 回複 悄悄話 感人!理性公允的評價。寫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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