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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晴曆史敘事的魅力——讀《張東蓀和他的時代》

(2018-01-19 11:29:14) 下一個

 

 
 
 

 

             戴晴曆史敘事的魅力

             ——讀《張東蓀和他的時代》

 

                                   茉莉

 

戴晴年幼時,她那後被日本憲兵秘密處決的生父,常抱著她去北海看水,說小孩子要看水眼睛才亮。一個人眼睛明亮,意味著什麽呢?原是理工科出身的戴晴,在改行成了作家、記者之後,就琢磨起她父親所獻身的組織——中國共產黨的的曆史來,結果如她自己所說:“不少藏著、掖著的苟且之事總讓我瞧破。”

 

應了義父葉劍英的一句評語:“養不馴。”三十年來,戴晴背叛了她的父輩所屬的政黨,轉而堅守一個自由派知識分子的立場。從被殺的王實味、失蹤的儲安平到被監禁至死的張東蓀,擅長講故事的戴晴,充滿感情地訴說一個又一個“專製者剿殺思想者獨立精神”的故事。她的近作《在如來佛掌中:張東蓀和他的時代》,如澳洲教授白傑明所說:“是一部對良知在專權時代遭際的挽歌。”

 

戴晴的曆史敘事之所以具有特殊的魅力,在於她麵對曆史的求真精神和反思能力,她的社會視野和人文關懷,也在於她鮮明的個性與激情。《張東蓀和他的時代》一書的寫作,具有問題意識、洞察力、比較研究、複雜性和戲劇性等特點。通過翔實史料考證張東蓀的生平遭際,戴晴梳理錯綜複雜的時代脈絡,重譜了一曲令人回腸蕩氣的當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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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問題意識

 

有問題意識的史家大都是一些不肯人雲亦雲的人。他們拒絕任何一方給出的簡單結論,而寧願像用身體丈量大地的藏傳佛教徒一樣,千辛萬苦地鑽進曆史的灰燼之中,尋找那些“飄蕩在舊籍陳檔中的杳渺魂靈”,並向他們發問:為什麽?

 

該書一開頭,戴晴就疑惑地問:“燕京哲學係主任、年屆六十四歲的張東蓀,怎麽卷進這赳赳武夫的遊戲中?”問題帶出問題,戴晴的問題越來越多:北平和平易手背後的政治交易究竟是什麽?為什麽毛澤東說“北平和平解放,張先生第一功”?1949年9月30日首屆中央人民政府主席選舉中,576名投票人,毛澤東得票575張。那唯一的一張反對票是誰投的?誰敢投?後果又是什麽?1972年秦城監獄醫院中,87歲的張東蓀臨終前說“還是我對”,他指什麽?……

 

過去對張東蓀毫無所知的我們,被戴晴的問題震撼得傻了眼,隻能跟著她生動而具體的描述,一步步走進疑竇叢生的當代史之中。這種敘事讓我們進入政治曆史事件的內部,身臨其境地發現長期被人隱藏的神秘玄機。原來,真相一直就矗立在那裏,隻是需要勤奮而又無畏的人,撥開重重塵土蛛網去發現它。

 

二,洞察力

 

被人有意掩蓋的重大曆史事件,很像一個陰暗的山洞,隻有洞口有少許陽光。要探測山洞的秘密,就需要洞察力——一種讓人能根據事物的表麵現象,準確認識事物本質及內部結構的綜合能力。十幾年前,當戴晴在澳洲遇上張東蓀的孫子,麵對張東蓀留下的手跡殘篇,她就像站在一個神秘的山洞口。此後,她必須張開思維的天線,施展十八般武藝,去探測曆史黑洞之奧秘。

 

在《我的間諜生涯》一文中,戴晴自供她曾一度是解放軍總參情報部的“資淺間諜”,可沒幹一件像樣的活兒就被主管參謀給賣了。雖然間諜沒當好,但她的敏銳嗅覺還在。2007年,原公安部常務副部長徐子榮之秘書邢俊生的回憶錄在網上發表,其中一個小小的細節引起戴晴的警覺:徐子榮曾上報周恩來的一份絕密材料,涉及某“社會名人”的政治案件,毛澤東親自批示:“在如來佛手掌中。”

 

光有敏銳的嗅覺是不夠的,曆史線索需要經過撥絲抽繭的過程,用理性來分析,才能求得真相。好在戴晴是從共產黨營壘內部走出來的人,她洞悉該黨領袖詭秘的行事方式,因此能從這份隱去姓名的絕密材料中,通過調查取證,推論那位被毛澤東輕蔑地稱為落“在如來佛手掌中”的人,就是毛曾高度讚揚並著意推重的民主派盟友張東蓀。

 

當代中國的曆史敘述充滿了殖民式的暴力,禦用學者隻寫當權者承認的那部分曆史,從而侵占了另一部分曆史真相。而戴晴以其洞察力打破了這種集體沉默,她搜尋曆史證據,還原曆史事件的全部本質。

 

三,比較研究

 

有人批評戴晴此書,說她並不專注於張東蓀和他的時代,筆下常“跑野馬”。在筆者看來,這倒是戴晴敘事的獨特魅力所在。一些傳統學者把曆史當作機械零件,去做枯燥的分類研究,而戴晴卻以其開放的心態,采取了旁逸斜出、不拘一格的寫法。這種寫法縱橫開闔、揮灑自如,以廣闊的背景來襯托人物的活動,通過比較研究,深入挖掘事件的來龍去脈。

 

中國傳統史家會運用比較方法,以求得史籍史事的真確。現代西方史家則運用比較研究來檢視曆史事件,解釋各種因素造成的社會變遷,以及個人及其團體的命運。在戴晴的敘事中,處處不忘運用比較分析方法,讓讀者“於同中觀異,異中觀同,則往往得新理解”(梁啟超語)。

 

從重大事件的比較來看,戴晴談及1927年的“4·12反革命政變”,國民黨突然和共產黨翻臉並開殺戒,評論說:與五十年代之後文化人集體自辱的凶險相比,國民黨對中國文化傳承與傳承者的傷害而言,隻能算是“小兒科”。再如1936年,張東蓀在《自由評論》上批評共產黨人的思維方式,其時尚弱小的共產黨代表劉少奇報以“大度的響應”,而在中共執政後,這種態度“幾可告闕如”。

 

1940年,燕京大學物理係助教馮樹功被日本軍車軋死。燕京大學當即向占領當局提出書麵抗議,這令戴晴聯想到半個世紀後,“人民子弟兵”的坦克在北京六部口,有意碾壓正在撤退的學生,北大校長的反應卻是,主動將“涉嫌動亂”的助教,押送公安局。

 

民盟諸君的一些生活花絮,放在一起比較看也饒有趣味。例如,向來在意儀表的著名女律師史良,在被邀進中南海時穿上了時髦的列寧裝。和史良一樣同屬民盟“左派”(即親共派)的章伯鈞官場得意,住上了有七十九間房的大四合院。而立場偏右的民盟領導人張瀾,即使當上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也謝絕中共為他安排的“太好”、“太大”的住宅,隻是自己出錢趕製了一件布長衫,罩在舊棉袍之上。

 

最令人震驚的比較,則是毛澤東對張東蓀前後態度的變化。1949年初,為借助學術泰鬥張東蓀的社會信譽,毛澤東點將張東蓀作為傅作義的談判代表。談判獲得成功,毛澤東讚揚說:“北平和平解放,張先生第一功。”兩年之後,這個湖南人翻臉如翻書:“壞分子張東蓀,我們不能坐在一起開會了。”

 

四,複雜性

 

本書的主人公隻是在國共兩黨相持階段,作為製衡雙方的第三勢力,短暫地活躍在政治舞台上,然後命中注定地消失於沉寂與黑暗之中。張東蓀和專製權力相碰撞終於粉身碎骨的故事,帶有淒美和恐怖的強烈色彩。

 

曆史研究者的任務,就是在敘述故事時容納複雜的關係,展示完整的過程。所謂曆史的複雜性,不僅是指場麵的浩大和人物的眾多,而是指作者筆觸深入到人物的心靈深處。餘英時先生評價戴晴此書:“是一部最有曆史價值的‘洗冤錄’。……寫出來的是一部翔實的曆史──二十世紀中期的中國政治史。”

 

但戴晴不僅僅是在寫曆史,不僅僅是要洗清他人的冤屈,她更試圖在紛繁的曆史中探索那一代學人的靈魂。以人文互證的方式和知人論世的眼光,作者展現了民國一代精英的人文素質和人格狀況。張東蓀是中共建政之後第一個被整肅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他的昔日盟友在他落難時紛紛落井下石,互相撕咬。各色人等的品質和靈魂成色,在戴晴筆下暴露無遺。

 

書寫張東蓀及其一代民國學人的情感、道德、理想、困惑、抗爭、希望、無奈與悲憤,戴晴窺見那些曆史人物的生命軌跡,她的感慨很深:“東蓀先生以及他的同儕,曾經多麽生動、有骨氣地生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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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戲劇性

 

毛澤東曾說:“我是不看話劇的,因為我天天都在演話劇。”他那虛偽、陰險而又毒辣的話劇,類似莎士比亞創作的《理查三世》。而張東蓀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處境下,仍然吟誦道:“已慣看劇場打諢,豈謂梟鸞從古判,隻掉頭一嘯餘何恨。”

 

既然曆史本身比戲劇還戲劇,戴晴就隻需辛苦積累素材,運用聯想開拓思路,運用背景、旁證、對比映照等手法來豐富內容,展開驚心動魄的矛盾衝突。該書的故事情節安排得跌宕起伏,強化了曆史敘事的戲劇性。

 

這是一種下大功夫、見真精神的曆史寫作。在一個輕浮淺薄的消費時代,戴晴堅守人文主義價值觀,在孤寂中曆時八年,勘探曆史的廢墟,淩厲地追問往昔的恩怨是非,給我們認識理解當下現實提供了視角與參照。閱讀此書,我們可以聽到作者內心的波濤與長嘯,聞到她濃鬱的自由主義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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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香港《開放》雜誌2010年3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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