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太陽戀戀不舍地在天邊逗留著,而月亮已經等不及了,它顧不得太陽很不情願讓位的心態便搶班奪權,早早地露出了雪白的下顎。幺妹趴在二樓後窗望新月,心想月亮出來後,太陽到哪裏去了呢?不過,不管它去了哪裏,明天還是會照常從東方升起來的,就像父親無論漂泊何處,到時候他總會回歸重慶港。可是藍鼻子小花呢,小花卻永遠回不來了。陳三娃呢,他和他的媽媽還能回來嗎?
失去小花的那天夜晚,大妹帶著兩個妹妹去了江邊沙灘,為它壘了一個衣冠墓。大妹沒有哭,她的淚水已經被仇恨燒幹了,二妹紅著鼻子抽抽搭搭,幺妹卻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眼睜睜看著藍鼻子小花慘遭殺害,而又無力解救它,這錐心之痛無法排解啊。小花是陳三娃和她之間的唯一紐帶。陳三娃就好比越飛越高、越飛越遠的風箏,藍鼻子小花就好比拴在風箏尾巴上的那條又細又長的線,原先,幺妹一隻手裏緊握線板,另一隻手緊緊地纏住這根線,仿佛隻要這根線沒有斷,那麽陳三娃回到市場街來是分分秒秒都可能發生的事情,可是如今這條又細又長的線嘣的一聲斷了,幺妹覺得陳三娃一下子就消失得無蹤無影了。不知道那個讓她魂牽夢繞的風箏如今飄落何處,或許墜到哪一塊可怖的沼澤地去了。一種潛在的擔憂,就像眼前遽然降臨的夜幕,嚴嚴實實地蒙住了她的雙眼。
篤篤篤……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隔壁的王嬢孃來向劉小珍通風報信,說是白天棒指使街花和吳家兄弟倆,一會兒要把劉小珍揪到解放碑台子上去批鬥。
吳家兄弟何許人也?此乃市場街一資本家的兒子,他們不久前在外麵貼了大字報,宣稱堅決與黑五類親生父母一刀兩斷。於是,白天棒便招降納叛,吸收他們進入了造反派隊伍。昨天行動不便的狗頭軍師在家召見了他們。貌似文質彬彬的吳家兩兄弟像小學生一樣服服貼貼、垂手而立,聆聽白司令的教誨。白天棒靠在床頭蹺著二郎腿,那隻殘缺不全的腳,裹著紗布得意地上下抖動著,已然恢複元氣。他對著天花板翻著鼠眼講了一番革命道理,轉頭一看,那兩個小學生一臉的惶然。於是忽地湊了過去,巴掌放在嘴邊耳語般地說:“老實告訴你們,紅衛兵抄你們的家都是居民委員劉小珍指示的。從你們家抄出的那些價值連城的古玩隻有劉小珍知道,絕對是被她窩藏起來了,因為她家房子最寬。”吳家兄弟窩了多日的怒火,被喇叭吹出的蔥蒜味兒呼的一下撩撥起來,足有萬丈高。於是,批鬥市場街最大的走資派劉小珍,就成了迫在眉睫、指日可待的事情。各懷鬼胎的幾個人,不到半小時就達成了合作協議。
俗話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小人報仇在眼前。“這個流氓!”大妹心知肚明,白天棒之所以對小花下毒手,除了飢不擇食以外,很大程度上是衝她而來的,因為她好幾次拒絕了他的示好,而且每次見到他, 她就像回避瘟疫那樣,拉長臉閃得遠遠的。“流氓!小人!走著瞧吧!”大妹心想梁光頭才出手不過兩三個月,那小人傷痛還未痊愈,魔爪就發癢了,真他媽的欠揍!她恨恨地罵完又焦急地問母親:“怎麽辦?”
到底是火舌落在腳背上了,還是立馬抽身的好。劉小珍吩咐兩個大女娃子趕緊到同學家避避風頭,她自己帶著幺妹去朝天門一個好友家投宿。
夜幕低垂,路燈微弱,路邊人影模糊。一路上母親沉默不語,一種不祥的預感在幺妹心裏蔓延開來。當這兩個不速之客出現在主人麵前時,好心人二話沒說就收留了她們。在動亂時代的危急時刻,那是難得的義舉。小珍在感激涕零的同時夜不能寐。住在這裏也不是辦法啊,連累了別人怎麽辦……長夜漫漫啊,她輾轉反側,翻來覆去思考下策。
2
次日清晨,劉小珍硬著頭皮牽著幺女往回走。心說,我一家三代都是紅五類,還怕他黑五類子女
不成?幺妹挽著心事重重的母親不緊不慢地走著,感覺有些惶恐又有些悲壯,她想,《紅岩》裏的地下工作者被捕前大約就是這種情形了。她抬眼瞟了母親一眼,發現她正緊張地四處張望,仿佛一隻眼在馬路這邊,而另一眼卻在馬路那邊。頓時,幺妹稚嫩的心髒變成一隻受驚的小鴿子,撲騰撲騰地拍起翅膀來,可就是飛不出雀巢,一次又一次起飛、一次又一次跌落。這到底是啥子滋味呢?也許就是老人們常說的心口悶得慌。
剛走到市場街路口,她們就被一群紅衛兵截住了。為首的是死心塌地跟著白天棒鬧革命的街花,吳家兩兄弟等人緊隨其後。肇事者個個紅眉毛綠眼睛,射出的目光像一把把粗硬的鋼絲刷,刺得幺妹全身上下生痛生痛的。這會兒,劉小珍反倒變得鎮定自若了。“幹啥子,幹啥子?你們到底要幹啥子?”她一邊理直氣壯地質問,一邊牽著幺妹突圍。
街花攔路逼視,瞪著怒火中燒的眼睛嗬斥道:“哼!你心虛啥子嘛?昨天晚上跑到哪裏去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哼……”說完,她把嘴一撇,嘴角露出兩絲嘲笑來。
“我到哪裏去是我的人身自由,關你們啥事?讓開!”劉小珍一邊嗬斥,一邊繼續突圍,但寡不敵眾,隻好站住與其對峙。
“你弄清楚自己的身份,你是市場街最大的走資派。”街花說完,瞅了瞅同伴的表情,發現除了吳家兄弟的目光裏有些閃爍的仇視以外,其餘的都很茫然。於是,她對吳家兄弟說:“你們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不要站在這裏發呆。”兄弟倆的目光在鏡片後麵遊離著。“以前……以前……你整了好多人,現在是該算總賬的時候了!”吳家大娃子囁嚅著說,因為剛剛舉手投降,明顯底氣不足,行情不熟。他說完這話便東瞅瞅西瞅瞅,生怕有人揭老底。
“算總賬?官僚資本家的後代有什麽資格找我算賬?!”劉小珍瞪著兩個做賊心虛的眼鏡後生說,然後用手抹狠狠地抹了一把臉,好像要把臉上的晦氣抹掉。
“他們怎麽沒有資格?”“他們早就和剝削階級家庭劃清界限了。”街花等幾個女紅衛兵嘰嘰喳喳地為吳家兩兄弟幫腔。
“快點走喲,走資派!到解放碑碑台子上去接受批鬥……”街花開始伸手推攘“走資派”。
“哎喲……推啥子推?!”幺妹突然尖叫起來,她意識到保護母親的使命別無選擇地落到了自己稚嫩的肩上,一種義不容辭的責任感與豁出去而後生的勇氣在心裏陡然滋生。她捏緊媽媽的大手,小胸脯氣得都要炸開了,但不可一世的紅衛兵連覷都不覷一下這隻小螞蟻。幺妹四下一望,什麽時候來了那麽多革命群眾,裏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泄不通。
“我是走資派?是這條街最大的走資派?”劉小珍放開幺妹的手指著自己的胸口質問對方。“簡直是天大的笑話!到底啥子叫走資派,你們曉得不?”那群人麵麵相覷,像搭錯車的旅客露出尷尬的神色來,這時,街花突然振臂高呼:“打倒走資派劉小珍!把劉小珍押到解放碑台子上去示眾!”吳家兄弟頓時受到鼓舞,一人上前反剪劉小珍雙手,另一人給她戴上一頂足有一米高的紙皮尖尖帽,上麵寫著“打倒走資派劉小珍!”紅袖章們一邊跟著街花振臂怒吼,一邊推攘著劉小珍往解放碑方向走去。
尖尖帽是黑五類的標誌,怎麼今天戴在我媽媽頭上了?“我媽不是黑五類!不是走資派!”幺妹哭喊道。 “媽……媽媽!……”幺妹擠過去想把母親抱住,可手指剛觸到母親的衣角,吳老二對準她的膝關節踹了一腳,她啪嗒一下跪在地上,“哎喲!”她叫了一聲,身邊有許多雙大腳紛至遝去,她抬起頭來對那個著可恥可恨的背影罵去:“四眼狗!”
劉小珍在遠處扭過戴尖尖帽的頭來,聲嘶力竭喊道:“幺妹!聽話!回去!”聽起來就像決絕告別。
“媽!我不回去……”幺妹爬起來哭嚷道。孤獨無助的小螞蟻坐在地上一邊揉腿,一邊抬起淚水充盈的雙眼東張西望,多麽希望群眾中有人站出來救媽媽一把呀。可是沒有人敢站出來,最多同情地甩甩頭,大多卻一哄而上尾隨而去了。
幺妹想,我絕不能丟下媽媽不管。她邊走邊哭,嘴裏含混不清地嘟噥:“媽……爸爸呀……姐姐……”一把鼻涕一把淚,跌跌撞撞來到解放碑,老遠就看見媽媽被那夥人推上了台。吳家兩兄企圖想把劉小珍的手臂反剪過去,劉小珍大聲地反抗道:“你們簡直是顛倒黑白!”她一邊怒吼一邊甩掉他倆的手,示圖取下頭上的尖尖帽。
“老實點,走資派!不準亂說亂動!”主持人街花尖聲尖氣地在一旁叫道。“帽子戴好!”她嗬斥道。
台下人山人海,絕大多數都是不了解情況的路人,他們懷著十二萬分地好奇,打量著台上這個風韻猶存的美女走資派,想知道她到底有些啥子具體罪行。
“大家靜一靜!這個人叫劉小珍,是市場街最大的走資派……”街花振振有詞地拉開批鬥的帷幕,吳家兩兄弟一人扭住劉小珍的一隻手臂,生生地把它們鉗住往後反剪起來,劉小珍咬緊嘴唇,扭動身軀無聲地反抗著,幺妹在台下哽咽著,朦朧的淚眼緊盯著倍受屈辱的母親,恨不得跑上去解救她於水火之中,可是小螞蟻手無縛雞之力呀。正在百爪撓心,隻聽一聲“住手!”一個正氣凜然的魁梧之軀躍然台上,就像黑夜裏的一道閃電,刷地映亮了幺妹的淚眼,她連忙用衣袖擦幹淚水,定睛一看,白師傅!原來白師傅在附近看大字報,聽見動靜跑了過來,萬沒有想到市場街的劉代表,這麽一個大好人也被人抓上台來批鬥了。就像雷陣雨來臨前的青蛙,無法沉默下去了。
街花沒有料到白天棒的老爸從天而降,她像聞風喪膽的窮寇,全身骨頭頃刻散架。一想到那回他帶一幫紅港八一五來搭救陳三娃,把白天棒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情景她就不寒而栗。“白……白……白師傅,你……你有啥子要說?”她迎上前百般討好,一副英雄氣短的落魄樣。
劉小珍心裏那根繃得緊緊的弦一下子鬆弛下來,吳家兄弟也不由得放開了鐵鉗般的手,幺妹破涕為笑。這下子即將奔赴刑場的母親不會犧牲了。
白師傅指指劉小珍,用那種喊號子的大嗓門對著台下黑壓壓的頭頂說:“這是在無緣無故冤枉一個大好人啊!”他轉而向街花發出質問:“你說她是走資派,有啥子依據噻?”他的兩個大巴掌像蒲扇一樣,往前一攤用力抖了一抖。又道:“把證據拿出來,再戴帽子!”他上前把劉小珍頭上的尖尖帽取了下來,把街花推了一個踉蹌。
“事實多得很!”街花的頭和臀部同時一甩,她吞了一口唾液,暗地裏為自己鼓了一把勁,接著道:“比如她利用居民委員的權力專門整紅五類的後代,還把人家送進看守所……”她想撩撥白師傅的復仇情緒。
“你說的哪個紅五類的後代喲,是不是我那個不爭氣的兒子?”白師傅立馬打斷她的話,對台下革命群眾說:“我還要感謝劉代表,在我那個不爭氣的兒子作孽的時候,她每次都苦口婆心地規勸他。至於把他送進看守所的事情,那是他違了法,理應受到的懲罰,我當初是舉雙手讚成的,不關劉代表的事。”
台下的革命群眾騷動起來,他們一邊交頭接耳,一邊向台上的批鬥者投去質疑的眼光。街花原本紅彤彤的臉,變得青一塊白一塊,她和幾個同伴在台上推來攘去,耳語般商量了好一陣。少頃,吳家老二走到劉小珍旁邊質問:“你們一家人憑啥子住一棟幾層樓的房子?工人階級大都是三代同堂住一兩間屋,哪裏有錢買房子?你老實坦白,買房子的錢是從哪裏來的?市場街哪家有你那麽有錢……”劉小珍白了他一眼,“哼……”把滿肚子的不滿從鼻孔裏釋放出來。
革命群眾紛紛將狐疑的眼光投向劉小珍。她鎮靜地反駁道:“那房子是我愛人的工資買的。他17歲上船從水手做起,30歲做了船長,從事的是高危工作並且技術性很強,薪水是高級工程師待遇,這是辛辛苦苦掙來的血汗錢呀,不是剝削哪個來的。”
可是誰相信她個人的話呢?她家的房子到底是舊社會買的,還是新社會買的?用多少錢買來的?革命群眾的目光化成一個個問號,投向白師傅。
白師傅繼續替劉小珍辯解,說路船長是工人出身,他掙的錢的確是血汗錢雲雲。但是這樣的回答畢竟驅散不了革命群眾心中團團疑雲。有人抓住要害反複問,他們家的房子到底是啥時候買的?白師傅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便把詢問的目光投向劉小珍,她很幹脆地回答道:“當然是解放後買的,家裏有房契。”可是說了等於白說,人們毫不理會個人的辯解,有證明人嗎?眾人提出質疑,街花滿麵春風地搖頭甩臀,幺妹在人群中急得把嘴唇都咬破了。白師傅摸摸後腦勺好像自己做了什麽虧心事,聲音降低了8度,隻是反複地問街花,你們拿什麽來證明人家不是在新社會買的房呢?但街花反唇相譏道,難道你又拿得出證據來說明她的房子不是在舊社會買的嗎?
燃眉之際,一個洪鍾般的聲音在人群中響起:“我來證明!”一個穿著白汗褂的老大爺,古銅皮膚、腰板硬朗、童顏鶴發,一看就知道是闖江過海的老船員。他大步流星走上台,拍了拍劉小珍的肩膀,安撫了兩句,劉小珍微笑著點點頭。驀地,幺妹的心裏又打開了一扇天窗。
老大爺一啟齒,就像瀘州老窖那樣意味深長:"我是民國初年的人……路船長做水手的時候還是一個小娃娃,我這個老水手那時已過不惑之年囉……那時的長江啊,都是洋船、洋船長……那個小娃娃說,我才不相信中國人就做不了船長,從那時起,我親眼看見他每天起早貪黑地勤學苦練,親眼看見他從水手舵工一步步做到三副二副大副的,最後……“他豎起大拇指,提高嗓門說,“終於,在他而立之年實現了船長夢。這是我們中國人的驕傲啊!”劉小珍在一旁聽得熱淚盈眶,幺妹更是心花怒放,她情不自禁把手舉過頭頂鼓起掌來,革命群眾也跟著鼓掌。
“喂!”旁邊的街花把長辮子用力往身後一甩,辮梢差點抽到老大爺的臉龐,他趕緊退後一步抹了一把臉,不等她說話,就賠著笑臉說:“你不要慌,我馬上就切入正題。哎哼!”他清了清嗓子,他跨到台前繼續侃侃而談:“要說他們那棟房子嘛……”他望著天空轉了轉眼珠,掐著指頭算了一算,然後很肯定地說:“是1956年買的!”劉小珍微笑對他點點頭,心裏佩服這位已過耄耋之年的老人的記性居然如此之好。 幺妹喜笑顏開,缺牙露了出來,她得意地將毛辮子往後一甩,聽見旁邊的革命群眾對著台上的紅袖章指指點點,“是不是在泄私憤,圖報複喲!“”是哦,打著紅衛兵的旗號報私仇 ……“
“我記得他們家喬遷之喜,還請了好幾個老船員去吃飯呢。是吧?小珍。我還記得你炒的回鍋肉很好吃。”他居然和顏悅色地和“走資派”拉起家常來了,氣得街花們臉青麵黑。
台下更是眾說紛紜。哦,原來如此,人家的房子是勞動所得,啷個能夠隨便給別個帶上資本家的帽子呢。聽說這個劉代表平時為人很不錯的,是不是台上那個女娃兒報私仇喲。再說,一個小小的居民委員怎麽可能是走資派呢?人們帶著不滿的情緒對台上的批鬥者指指點點,說三道四。
劉小珍頓時感激涕零,連忙向老水手點頭道:“謝謝您,謝謝您,老人家!”
“謝啥子喲。”他邊走邊回頭說,“我不過是說了兩句老實話而已。”剛剛準備下台去,他突然又想起了什麽,轉身回到台子中間,麵向革命群眾畢恭畢敬地行了個大禮,收斂笑容舉起抖動的拳頭,神情嚴肅地說:“我向毛主席發誓!如果我剛才我說了半句假話,就……”他彎下腰用手使勁劃了一下自己脖子,接著憨然一笑,邁著堅定的四方步走下台來。
哈哈……嘻嘻……台下的革命群眾被老人家的精彩表演逗樂了,嘩……熱烈地鼓起掌來。
街花和吳家兄弟等人在台上,尷尬得半晌說不出話來。白師傅乘老水手的東風,也舉起鋼鐵般的拳頭說:“我也向毛主席發誓!我剛才說的那些沒有半句假話。”這讓那幾個肇事者者雪上加霜。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至少有五六百人了。大妹、二妹梁四妹也聞風趕來,這時革命群眾的情緒受到兩位有膽有識的證明人的感染,大都倒向劉小珍這邊,形勢對她越來越有利了。
“我可以證明,我們是老街坊。”一位戴眼鏡的文文靜靜的長辮子姑娘走上台去,幺妹認識她,她是市場後街的下江人(重慶方言:江浙人)譚家大妹兒,這個大學生說話慢條斯理,即便這種轟轟烈烈的革命場合也無法打亂她的節奏。
“劉阿姨當居民委員十來年了,哪裏有困難,哪裏就有她的身影。她還經常對貧困戶解囊相助,這是市場街家喻戶曉的……”一口的江浙普通話,像又軟又甜的八寶飯。她指著吳家兩兄弟一字一頓地說:“要說誰是資本家嗎,他們兩兄弟的父母才是真正的資本家……“
“原來那兩個男娃兒真是資本家的孝子賢孫嗦?”“他們有啥子資格當紅衛兵呢?”台下又是一陣騷動。
“你……”吳家兩兄弟目瞪口呆,手指著譚大妹抖了半晌,都說不出話來。街花跳過去指點譚大妹的鼻子,氣急敗壞地喊道:“你不要轉移鬥爭大方向哈!”譚家大女兒輕輕地用手撥開她的手指,吳儂軟語道:“你文明一點好不好?”白師傅、水手老伯,還有大妹二妹梁四妹等人在下麵聲援道:“是呀,不準對證明人指指點點!”這會兒,劉小珍感動得熱淚盈眶,不停地用手去揉眼窩。
譚家大妹指了指吳家兄弟,悠悠侃來:“我家和他們是隔壁鄰居,他們的父母是官僚資本家……”
“我可以證明,他們是資本家的兒子……”
一石激起千層浪。證明人一個接一個,有的幹脆就站在台下人群裏吼了來。
“我可以證明劉小珍是貧農出身,從小在苦海裏泡大。我們都是南岸的人……”這個聲音很耳熟,好像是王嬢嬢。
“我可以證明……”
台下圍觀的群眾騷動起來,開始交頭接耳。街花和吳家兄弟耳語一番。吳家老二麵紅耳赤地支吾道他們已經和資本家父母徹底劃清了界限。但是因為他們的前後交代自相矛盾,失去了革命群眾的信任,眾人感到憤怒而無趣,於是作鳥獸散。一場荒唐的批鬥大會就這樣結束了。
“媽!媽媽!下來!快下來!”三個女兒在台下含著熱淚向母親使勁招手,大妹得意地對台上的街花撇撇嘴眨眨眼。街花的隨從見勢不妙,紛紛棄她而逃,她也趕緊跳下台來逃之夭夭了。
“帝國主義夾住尾巴逃跑了……全國人民大團結……”三姐妹和梁四妹等人望著那些狼狽的背影高聲唱道,她們邊唱邊很有節奏地擊掌。
幺妹跑過去抱住媽媽的手臂,她的笑臉上掛著髒兮兮的淚痕。劉小珍被她的鐵杆粉絲圍了個團團轉,她含著熱淚與譚大妹、白師傅、水手老伯、王孃孃等患難之交一 一握手道謝。
“砰!砰砰……”“噠噠噠??”突然間,傳來一串串槍聲,遠處有人高聲喊道:“不好啦……又打起來啦……”“兵工廠的坦克都開出了……”“快跑呀 ,八一五的坦克開到臨江門了……”人群頓時炸開了花。
劉小珍轉臉聲嘶力竭地喊道:“大妹!把二妹帶回去……”她的聲音很快被人們的喊叫聲、小孩的哭聲、槍聲所淹沒。
劉小珍牽著幺妹往小什字方向跑去,沒跑幾步幺妹被人推倒在地,眼看就要慘遭無數隻大腳的踐踏,母親撲上去護住她,對後麵的人尖叫:“不要亂踩!地上有小娃兒!”母子倆爬起來,手拉手繼續往回跑,劉小珍要照顧幺妹的體力,不得不放慢腳步。母親一邊跑一用眼光搜索大妹二妹。幺妹嚇得魂飛魄散,早就聽母親說過子彈是絕對不會認人,坦克會把身體碾成肉醬……
倉惶逃竄的人們往解放碑附近的大街小巷瘋跑,滿地都是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鞋子。大妹二妹氣喘籲籲地跑到市場街街口,兩個人同時癱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地喘著粗氣。“媽媽!幺妹!”二妹驚叫道。
母親背著跑不動的幺妹搖搖晃晃奔來。“起來!”大妹命令二妹。姐妹倆從地下爬起來跑過去接應她們,哭喊道:“媽……媽媽……”
一進家門,母女四人緊緊擁在一起。淚水,激動和驚嚇的淚水,在母女四人的臉上恣意奔流。母親默默地用手為每一個女兒梳理頭發,好半天開口道:“肚子餓了吧?我給你們煮麵條。王嬢嬢托人搞了幾斤掛麵,說好借我一斤,大妹去拿一下。”
"我和你一起去!"幺妹拉了拉大妹的衣角,那種生死相依的感覺在彼此的心靈傳遞著。
(原創長篇小說《幺妹和市場街》已由美國南方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