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山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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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弟子規》這套舊東西麵對現代社會是沒有用的

(2016-10-19 07:07:09) 下一個

我們談一件事,必須循名責實,先把什麽叫國學弄清楚,免得亂說。

 

(一)國學,從培養貴族子弟到講經史子集

“國學”兩個字最初見於《周禮》。“國”是指的“國子”,什麽叫國子呢?貴族子弟,貴族子弟就叫國子。那麽這些貴族子弟,要給他們辦一個學校,他們出來才能繼承父業,這是由公家辦的,名叫國學。民間辦學,古代早就有了,那是私塾。

最初的國學就是指的專教國子的,除了教經書、計算、戰爭(就是騎和射)、音樂、體育之外,還要管他們的行為,所以國學裏麵設有保跟傅,保是保育員,傅就是政治輔導員,那麽除了這些還有老師,因為它是公家辦的,培養他們自己的接班人。這個最初就叫國學。

這個國學的概念使用了很長時間,到了明清兩代的時候,各個縣的文廟裏麵也辦的有學,也叫國學。縣上辦的國學是怎樣的呢?並不是學生一天到晚就在那兒學習,而是他們讀書時還是在自己的私塾裏麵,有些有錢人自己家中就有私塾,有些家中沒有私塾的就附到別人家中有私塾的讀。

一個月隻有兩次,你到縣上這個國學來,這裏有專門的國學老師,要求你們把上次布置的功課交來,還要交每月一篇的作文,都交文廟裏麵來,這個就叫國學。來一天,也不過幾十個學生,老師批改他們的作文,給他們講要怎麽做,題目要怎麽破,八股文要怎樣寫,等等。

我們家是三百年前從蘇北泰州鄉下遷到這邊來的,遷來第一代是農民,第二代有兩兒子,一個兒子繼續當農民,還有一個兒就到縣城文廟裏麵去讀了書,取得秀才資格,所以我們家留下的族譜第二代的大兒子底下有“國學”兩個字。

清代縣上的文廟辦的這個國學,學生初一、十五要到,除了講授作業之外,老師還要管教學生的行為,比如老師知道學生還去賭博的,就會說再有一次就要開除了,但是管也隻有這一天。所以一直到清代,在我們那麽一個偏僻的小縣城仍然把文廟辦的學校叫國學。

但這是民間,學術界早已經不是這樣了。從乾嘉時候起,學術界就已經把小學當成國學,所謂小學就是文字學、訓詁學、音韻學,說這個就叫國學。當初將這些提出作為國學,是因為這是任何一個讀書人起碼的門檻,必須要進這個門檻,讀書應該從這裏開始。隻有取得這三門學科的常識以後,才能夠在老師輔導之下去攻讀中國古代典籍。我現在研究的這一套,就是國學。

(二)從國學到國文

清朝完了進入民國以後,就把“國學”這個名字廢除了。按照胡適說的叫國故,所謂國故就是中國舊有的,經、史、子、集四部全都叫國故。胡適提出整理國故,意思是說我們用現代人的新觀點,再用現代的標點符號,把古代的典籍重新加以整理。但也有的人不這樣,還是把這個叫作國學。

成都有座尊經書院,它的前身是錦江書院,清末民初尊經書院改成了通省大學堂,不再講國學了。但民國過了幾年以後,就發現這樣也有缺陷——進入民國以後,學生學的基本上都是新的學科,這些學科最初也學得很好,但漸漸發現還是要需要專門培育一些老夫子,這些老夫子今後做教師、編輯,專門去處理文言文。

所以後來就又辦了一個四川國學院,就在原來的尊經書院那個地方。我進高中的時候,那個國學院還辦起的,國學院水平低,隻相當於高中,初中畢業如果你文言文特別好,就可以去考國學院。國學院那個時候很倒黴,全校隻有兩百多個學生,因為大家覺得學那些東西沒有什麽用。而國學院的辦學方針也就是這樣的:我不要有什麽用,我就是要培養一點老夫子,不然今後這些古代典籍斷了怎麽辦?

這個國學院是公辦的,公家花了力量的,就是專門培育鑽研古文、古代經濟的人。從清倒推上去,《古文辭類纂》、《明儒學案》,一直推到宋代的朱熹、陸象山、王陽明他們的一些學說,這些國學院都教。雖然它很倒黴,但現在回想起來還是需要一點的,比如有些出版社專門出古文的就需要這樣的專業人才。你看現在的出版社,隻要涉及古文的都是錯誤連篇,因為你沒有專業人才。

所以那個時候的國學實際上是這個意思。

我上學那時候,國民政府審定的教科書有五種,隨任課教師選,但審定的教科書不管哪一種都選了大量的古文。這五種教科書,被認為思想最先進的是葉聖陶、宋雲彬他們編的《開明國文講義》,他們的觀念新得多,能把《三國演義》裏麵的文字選進去,也把《水滸》武鬆打虎那段很生動的文字描寫選進去,另外還有《詩經》、古詩、古詞,等等。我上學時,都是讀這些,從小學起就能背:《春夜宴桃李園序》、《桃花源記》、《五柳先生傳》,教科書上都有,沒有把這些叫作國學。把這些叫作什麽呢?國文!把小學學的叫國語,因為主要是白話文,中間很少有一點詩,有的都是唐詩宋詞,所以叫國語。一上高中,學的全部就是國文,拿到我們今天來說這就是國學了,經、史、子、集全都選的有。那個時候國民政府和一般的學者、老師還有我們,從不認為那個叫國學。你要知道“學”是一種學說,是專門一個學科,是帶有研究性質的。國學不是一個學科,國學就是“文”,在我們那個時候叫“國文”。

 

(三)20世紀90年代開始的國學並不能稱之為“學”

所不同者,他們在90年代以後提出的國學,其內涵和我們上學那個時候學的國文根本就沒有差別,還趕不上我們那時所讀的那樣廣泛,是因為這隻是一種文不是一種學。國文就是學中國的古文,是把它作為我們今後進入學術研究的一個必要準備。古文本身並不成為一個學科,數學能夠成為學科,化學能夠成為學科,物理學能夠成為學科,所以它們都叫“學”。

將其稱為“國學”,沒有具體內涵,又不是漢學。實際上,我們根本就不必要求學生要把這當成像化學、物理那樣,而是把它當成“文”,叫國文。原來的名字“國文”是取得很好的,這個不是國民黨取的,國民黨根本不管這些事,這是那個時候學界的看法,自然形成的,這種課叫“國文”。現在取一個名字叫“國學”,但這個學完全沒有規範,具體指的是什麽?這根本不是一種學術,不能夠單獨成為“學”,而且對於學生也不必要求這樣高,隻要求他學這種文,先學國語後學國文。至於我們解放後取名叫語文,我也讚成:白話叫語,文言叫文。那麽我們可以就把它叫作國文或者就是語文,就是語文就不用單獨再設一科了!


那麽在編國文課本時,就可以把這些內容納入進去了。原來國文課本中間大量的白話文必須刪除,因為那些白話文根本就用不著拿到課堂上去講,而且那些白話文在課堂上被語文老師分成段,分得那樣複雜,講得那樣細,其實寫那個文字的人有時候隻是草草率率地寫,哪裏有你分析得那麽複雜。我一看知道這是花架子,花拳繡腿,還分析得頭頭是道。

90年代,鹽道街中學有一個老師邀請我去聽他的課,講我的那首詩《就是那一隻蟋蟀》,當時選到高中課本裏,他上課要講解分析。我說:算了,我不敢去聽。我怕一聽就忍不住要笑,一會兒又給他們說一些拆台的話。因為他們在分析白話文時可以把最簡單的一篇文章說得複雜得不得了,把A、B、C、D這些常識說成是主題思想怎樣怎樣。可我沒有想那麽多,詩就是詩,你要當成詩來講。所以幾十年來他們教語文,把白話文這樣神秘化、瑣碎化、技術化……導致所有的學生厭惡!

還有一些學生愛語文的,但一看他們寫的文字,我說完了!完了!寫的文字完全是老師給的標準化模式,一個個模子澆出來的,沒有什麽深度。都說魯迅的文章究竟好,好在哪裏你們知不知道?就好在他不落套,全部是他自己的套路,而且用的很多詞都是他自己想的,有他自己鮮明的個性。

結果任何好的文章,被那樣一分析就失去了個性。學生被標準的句子、篇目教出來,今後全部一個腔調,怪不得我看他們寫的那些文字毫無特色,包括小學生都學會了那一套,中學生學得更熟,這樣已經失去了對語言文字的訓練了。
學國語、國文,無非就是訓練我們一點起碼的文字功夫。選一些範文,我們讀了以後在心裏有所借鑒,可以模擬。如果再求甚解,反而就把一個東西弄得很糊塗了,越看就越複雜了。

你想,文字是非常感性的,這樣才使人愛,如果沒有了這種功能,學生怎麽會喜歡呢?為什麽古代有很多詩我們很愛?就是因為它一下就把我們打動了,缺少了這個就不行了。

 

(四)舊的一套麵對現代世界是沒有用的

現在的國學院,多半和文無關,都是教人的道德、品行、修養,落實在這個方麵。就是去學點古文,也說學要儒雅,哪個說古文就一定要儒雅呢?你看科學家、植物學家竺可楨的古文做那麽好,橋梁學家茅以升寫的古文也非常漂亮。所以不是說學古文,就可以學得儒雅,就可以應對進退,何必要這樣?很多人就是很爽性的,我不來你那一套,但是我很有文化內涵,你說的中國的這些典籍遺產我全部都有,而且我能夠發現它的美、它的價值就夠了。

現在單獨弄一個“國學”,學的還不如我們當學生時候學得深,而且還要淺得多,當然這也是因為我們把文言拋棄了很多年,現在突然要重新開始學習,稍微深點大家就都不懂了。在這個時候,要把國學變成一種思想就更不行了,因為這個隻是國文,是學會文字,不是專門關於道德修養的。關於道德修養的課程應該有公民課,什麽叫現代社會,什麽叫選舉製度,開會要怎樣開,這才是起碼的。我們讀小學時,公民課本上就有怎樣開會,什麽叫共和,什麽叫民主,什麽叫選舉,什麽叫選舉權、被選舉權,然後什麽叫法律,什麽叫原告、被告……這個是公民常識,不是學了就喊你去做官,而是你作為一個公民起碼應該知道的。

現在把一些很古老的對學生的要求提出來,像《弟子規》那種,說實話,迄今為止我一句都沒有讀過,不但我沒有讀過,跟我同一個時代讀書的人也都沒有讀過。隻讀“趙錢孫李”,《百家姓》,然後就是《三字經》,然後《千家詩》,然後《千字文》,叫“三百千千”。現在弄來完全是開曆史的倒車,而且也不想想這是否有效,也不看看看當下整個社會文化生活成了什麽形態了。把《弟子規》這套拿去給小娃娃當作國學硬灌下去,他們是否能夠接受?早就無法接受這個了。我們小時候還在舊社會,那時候風氣很緊,也很閉塞,新文化也很少,都已經不接受那一套了,連教師也不教那一套的了。

我舉一個例子,在舊社會有很多關於軍閥韓複榘(jǔ)的笑話,嘲笑他野蠻。但韓複榘在濟南辦的中學全部是新學,他自己還參加過科舉,是秀才,但他就要辦新學,而不是教舊的一套。可見,那個時候的軍閥都有這種起碼的常識,就是中國的舊一套雖然不能廢除,但是萬萬不可認為它們能夠振興中國,絕不可能!我就這樣熱愛傳統文化,我也一點都不相信它們能夠振興中華!

現代世界是什麽樣的世界,麵臨怎樣的局麵,國外那些人的觀念——人家早已經走很遠了。就連一個軍閥在七八十年前他都曉得,自己秀才那一套是不能拿來教學生了,因為不能應對社會的變化了。清末鴉片戰爭特別是甲午戰爭以後,中國的讀書人就都明白了這個道理。在成都,哪怕那些五老七賢也一樣懂這個道理,說:我們教的這些你們好好學,但還有那麽多學科你們同樣要好好學。他們都沒有想到要把自己的東西拿去規範學生的紀律、提高學生的道德。

我們上學那時候的教科書裏國文基本都屬於文學欣賞,沒有多少是服務政策的,就連抗日戰爭那麽艱難,課本裏仍然還選有李華的《吊古戰場文》,隻是那時國民政府覺得這些是不是還是暫時不要教給學生,因為抗日戰爭這麽艱難。但是教科書要選,還是要允許人家選,實際上學生學這個也不是光學思想,還要學他的文字表達,寫古戰場的環境寫得如何陰森恐怖、鬼哭狼嚎,“屍填巨港之岸,血滿長城之窟”,看了你就曉得,就說這些文章寫得那麽好,首先還是學文章。對於學生來說,不是要他還沒有學會起碼的掌握能力,就去弄得那麽深沉。

現在的國學,學的是好多已經被曆史檢驗過的、不足以救中國的東西,也沒有特別大的害處,隻是放在這兒不合適,礙事,沒有什麽用。不要去迷信,說靠那個就可以振興中華,世界天下一家。我們必須要認同人家的價值觀,而且要和國外多文化交流。就像餘光中說的要有兩個結合:一個做文章、學文化,古今結合,既要學現代的文,也要學古代的文;第二個結合,中外結合,中國的、外國的。這兩個結合都非常需要。

所以真正的出路是往前麵走,不是往後麵看。因為之前幾十年都沒有搞過,現在搞得大家有些滿意有些不滿意,恐怕也是正常狀況,如果要這樣實驗也可以這樣實驗下去。但是我本人認為這些實驗古人都早已經做過了,有些實驗還在清代末年就做過了,所以我們應該要有曆史觀念,用不著重新又來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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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留 回複 悄悄話 很好的分析。但是,有些觀點不太同意。因為中國是一個無神教的國家,修讀儒道佛的哲學,可以使學生有道德修養,無論科學如何進步,都可以立足於這個日新月異的社會,尤其是現代社會都趨於無神論了,國學則更為現代人的必讀課程。美國是以基督的精神立國,而中國也可以以儒道佛的精神立國。需要許多國學大師將舊的國學整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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