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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地獄(小說)

(2022-01-02 11:41:37) 下一個

他人地獄

朱朱莉


一.人是鳥,鳥是人

我那沒讀過多少書的媽媽常有驚人之語,比如“人是鳥,鳥是人”。

我覺得這裏麵的哲學意味如果要深究起來的話是非常深奧的,可等同於到“周莊夢蝶”這樣的哲學層次,但我知道她說的時候隻是感慨人常常象鳥一樣倏忽變遷,忽東忽西。

上次我聽她說這句話是在十二年前,我決定離開中國的工作和生活,去美國。

最近一次聽她說這句話是二年前,我又決定離開美國的工作和生活,回中國。

而二年後,當我已經在中國穩定下來,沒想到舒玫也從美國回來了。

所以當我第一次在中國見到舒玫時,我也不由向她感概:

“這真是人是鳥,鳥是人啊。當年,你先我一年出的國,沒想到現在我們兩人又都在中國見麵了。”

她顯然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不過因為這句話是放在一個語境裏的,所以她很快就理解我說的意思了。

她老了。

滿目滄桑。

這個發現讓我很難過。

我以為我是不會再為這種人生的瑣碎敗落難過的了,但是我錯了。

可能是因為我們同歲。

現代人保養得好,三十九歲完全可以做到依然象三十出頭的樣子。可是,她一看卻已經是個中年婦女了。

可能是因為我曾見過她最青春欲滴的模樣。

當年她可是我們研究生院裏最漂亮的女生啊。

特別是在那個理工科研究生院,女生普遍都顯得樸素土氣,更顯出她出類拔萃,氣質出眾。

可能是因為她曾是我讀研期間最好的朋友。

那時的我,滿身破碎,彷徨憂鬱。她的友誼於我是一道有治愈性質的陽光。

更難得的是,是她主動給我送來的這道陽光。

“哎,我喜歡你,我們做個朋友吧。”剛開學的某天,我正沉默地在宿舍的公共盥洗室一角使勁刷著牙,她直接了當開門見山不同凡響不由分說地成了我的朋友。


二.輸得一塌糊塗


她是孤身一人回的中國。

已經與比她大二十歲的白人生物學教授離婚了。

這次回國,是來參加她母親的葬禮。

然後就打算在中國定居下來了。

找我,是要讓我陪她去參加她母親的葬禮。

我雖然與她做朋友這麽久,但卻是第一次真正參與到她的生活中。

特別是參加葬禮這種特別私人的事。

我根本不認識她的母親,也不認識她的家人,除了她的那個白人教授前夫布朗先生。

與她的白人教授前夫也僅限於在美國期間與他見過一麵。

算起來是他們離婚前三四年的時候,那時我也還未與宋文斌離婚。

她與她當時的教授丈夫彼特.布朗難得從美國中西部的K大學到我所在的城市華盛頓旅遊,於是一起在我家吃了一個飯。

見到她教授丈夫的一瞬間,心裏很沉。

替她說不出的後悔和懊惱。

那是個已經對生活完全妥協沒有前景頭發微禿的小老頭了啊。

軟塌塌地陷在沙發裏,顯得個頭更矮。因為聽不懂我們說中文,隻是好脾氣地對著我們笑。一股暮氣迎麵而來,夕陽下山了。

我那時本是應該出於禮貌與舒玫說英文的,但是由於心裏的那股不痛快,故意隻與舒玫說中文。

就這樣一個小老頭,還是舒玫破壞了他老公原來的家庭從別的女人手中千方百計奪來的。

老頭還有個女兒,比舒玫小不了幾歲。

大概剛結婚的時候,她老公才五十來歲,一個風華正茂,一個花樣年華,還很般配。

但結婚後,漸漸發現這個人根本不是自己想要的。

這種懊惱大概跟冒著生命危險搶銀行成功,卻發現隻搶到了幾十塊零錢還不夠打個牙祭的感覺差不多的吧。

但她當斷未斷,拖了又拖,一直拖到自己的青春不再,在一個最壞的時機,跟她老公離婚了。

由於簽了婚前協議,離婚時都沒有分到什麽財產,幾乎是兩手空空回的中國。

好在,與她老公沒要孩子,才不至於讓另一條小生命再在這個世間受連累。

我對於她的這一路經曆是大不以為然的。

雖然我早就習慣與社會同流合汙,但是心裏還一直保留著那麽一點道德潔癖。

我對她這種不道德的做法一直心有微詞,搶了別人家的老公,傷害了另一個女人。

結果,還反過來傷害了她自己。

這是一樁最蠢的買賣。

我都有點分不清我主要是懊惱於她最初損人的做法還是懊惱於她損了人卻反而害慘了自己的結果。

但是,她是我無法拒絕的人。

甚至可以說,她是我在這個人世間唯一的無法拒絕的人。

現實已經教會得我非常實際理智,但在她麵前,我還是情願讓我們最初的友情占了上風。

而且,我總覺得她邀我前往,另有目的。

據說,論朋友間感情有多好,其中一個指標就是看對方跟你透露過多少私密的事情。

她與我形影不離的期間,確實向我透露過許多私密事,有不少是關於她親人。

她不是父母養大,而是由奶奶養大的。

十二歲上初中才被父母接到身邊。

跟奶奶的感情很好,隻要奶奶說一聲想她了,她就是上刀山下火海都要回去見她奶奶的。

但與父母的感情卻一直處於熟悉的陌生人這種遊離狀態。

也不是不好,表麵上還是很好的。

父母都是知識分子,很識大體,知道如何盡力彌補她的缺失。

她想幹什麽都一口應承。

就是沒能建立起那種天然的親密的關係。

最主要,她心裏一直都沒法消化這個現實:

她的妹妹是從小一直就與父母在一起生活的。

如果她父母確實是因為那時生活工作有難處,不能把孩子帶在身邊,她不是不可以諒解。她曾這麽跟我說。但是為什麽舍棄她,而把妹妹一直留在身邊呢?

父母在孩子中間造成的天然的不公平可能是世間上最難消化也是最難消除的不公平吧。

等她讀大學後,父母要見她就難了。

常常要借奶奶的名頭,比如你奶奶病了,想見見你。你奶奶要過生日了,一起來慶祝一下吧。諸如此類。

舒玫隻要一聽說奶奶想見她,盡管覺得可能隻是她父母的一個愰子,也會不管天氣惡劣,路途遙遠,一定是想方設法當天就動身趕回去的。

我私下底常常想,她這樣做,一方麵固然是因為與奶奶的感情,另一方麵是不是也是給父母一種無聲的遣責和壓力呢。

現在,爺爺奶奶父親都已經過世,母親也剛剛去世,與老公已經離婚,又沒有孩子,才人到中年,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好象都離開她了。

望眼過去,人生的下半程好象盡是下坡路。

孤身一人前去參加母親的葬禮,更象是向家庭幸福事業有成的妹妹徹底認輸。

輸得一塌糊塗。

所以就拉上我一起去。至少身邊還有一個可依賴的朋友。

更何況,這個朋友現在在中國炙手可熱,是個科學界的名流,所謂的著名海歸人士。

這隻是我的臆測。

但照我對她個性的了解,這個臆測也基本八九不離十了。


三.上帝


我之所以成為了所謂的著名海歸人士,是因為我的前沿研究課題:記憶存儲。

這個課題以往一直是理論的熱門。

我的貢獻是把理論化為了實踐。

這件事意味著:人們可以在生前把重要的甚至一輩子的記憶存儲下來。

記憶存儲前景非常廣闊。

課題組因此拿到非常多的經費,專門用於記憶存儲的應用研究。

我們研究的課題因為與每個人都有切身關係,所以成了公眾及媒體關注和熱捧的對象。

我也因此成了一位科學界的紅人。

不過,他們不知道的是,其實我已經能夠實現的比記憶存儲要進步得多。

我沒有把那些更進一步的技術公布於眾,也沒有讓我領導的科研組知道。

而是私底下暗暗幹起了私活。

我把它稱之為心理微整。

我沒有公布於眾是出於二個方麵考慮:

一方麵,這個課研成果太敏感了,會涉及到法律,倫理,道德啊諸多方麵的爭議。即使我想公布,大概政府及科學界出於這些層麵的考慮最後也是會決定保密的。

如此的先例彼多:

理論上說克隆人的技術已經成熟,但目前還沒有科研小組在應用克隆人這項技術,就是因為倫理方麵的顧慮。你克隆出一個自己來,那麽這個人的社會屬性將如何定義?

再比如據我們在NASA的科學界同事私下透露,他們已經知道有外星人生活我們地球人中間,但由於怕引起地球人的動亂和不安,也一直把這個發現歸檔為國家級的機密。

另一方麵,雖然我們研究組是媒體公眾關注的對象,而且科研組也有大量的科研經費,但由於最近中國的學界反腐運動,每個科學家自個兒的報酬卻並不高。所以即使這一項研究成果能公布於眾,最多也隻是增加了科研組的研究經費,而並不會給科學家本人帶來更多的物質利益。

而我還有女兒在美國私立學校讀高中,以後她還要讀私立大學,大學畢業後也許還要繼續深造,這一路的化費將是個無底洞。女兒學的是藝術,不光要為她學業著想,還要為她以後的生活留下足夠的資金。個人回報是一個不得不考慮的現實問題。

我的心理微整處於灰色地帶,地下活動。

業務都是靠私底下的口口相傳介紹進來的。

雖然我都與每個客戶簽了保密合同。但所謂的保密,往往事實上最後都變成了“適當透露”。

隻要沒有傳到媒體上去沒有被公眾知曉,這個保密合同的目的就算達到了。

誰也擋不住私底下的口口相傳。與我想要的效果一樣。

也許他們象我一樣心神領會,其實我隻是希望我的業務局限於地下。

這項心理微整帶給我的報酬遠遠高於我的正常收入。

我的心理微整雖然處於地下活動,但每項項目涉及的範圍內容都是很明確地寫入合同,決無含糊,且風險自負。

消除某段記憶啦,改變某個記憶片斷啦,重建記憶啦,清除某個人在記憶中的存在痕跡啦等等。

總之都是一些很明確項目。

當然,消除的記憶,改變的片斷我這裏都是有備份和存儲的。

記憶存儲是我的老本行,而且成本可以技巧地打到我的科研經費去報銷。

有顧客回頭發現有什麽沒有預計到的不良後果,不適應,後悔了,或者改變主意了,消除改變記憶以後又來要求恢複原態,那我也息聽尊便。

不過,他們都事先明確重裝重置也都是要化錢的。

有些人錢多到居然可以消除重裝消除重裝來回這麽幾回。

我都見怪不怪。

就象一度曾流行的臉部微整手術,打玻尿酸沒打好,還可以要求美容師把玻尿酸消融後重新打。

葬禮是舒玫回國後的第三天。舒玫是回國當天來找我的。

第二天是個周六。

我特意留出這一天來什麽私活也不接。

還把原定在今天和明天的心理微整私活都往後推了。

打算一整天就在自己寧波東錢湖邊上的別墅休閑放鬆。

曬曬太陽發發呆,是我認為的人生的至高享受。

所以我的別墅有一個很大的陽光房,屋頂正中是一大塊透明的玻璃。

陽光房不光適合曬太陽,還適合晚上看星星。

我的一個天文界朋友,現在是國家天文台的科學家,曾帶我去河北的興隆觀測站值過夜。

我一直對在興隆山頂用裸眼看到的璀璨的星空記憶尤深。

所以在這個陽光房,我除了曬太陽發呆,有時也會記得在夜晚用來看看星空。

我澆了澆陽光房的一些綠植後就準備早餐。

準備第二天以最好的狀態,作為舒玫最親密最有名氣的朋友身份與舒玫一起趕到杭州去參加她母親的追思會和葬禮,追思會安排在上午,葬禮安排在下午。

我的早餐很簡單:自製的烤麵包片塗上牛油果果肉再放二個切碎的鵪鶉蛋撒些黑胡椒粉,蒜粉和洋蔥粉。再加一盤水果拚盤和一杯咖啡。

現在科技是越來越進步了。而在吃的方麵卻幾千年來一直吃的都是這些東西。如果再考慮轉基因農藥等帶來的危害,在吃方麵其實反而是退步了。

順手把挖出的牛油果果核掉進一個水盆裏。

那裏已經有三個果核在裏麵開始生根發芽。

我看到有二隻蚊蚋在水裏掙紮。

翅膀在水裏高頻率地劃啊劃啊,費煞了勁才劃出個一二個毫米。

卻又被我掉進去的果核造成的漣漪打了回去。

水盆對它們而言尤如汪洋大海。

如果我任由它們在那裏掙紮,不出幾分鍾,它們在這個世界上的生命就會消失。

要是年少時,才不會去管兩隻蚊蚋的死活呢。

現在心氣是越來越小,心卻是越來越變得柔軟。

大概是越來越體會到,人在這個世界上的渺小和無力,與一隻螞蟻一隻蚊蚋並無兩樣。

也明白了,為什麽唐僧連一個螞蟻都要救,連一個妖精都不願錯殺。

都不過是芸芸眾生。

不過我馬上意識到:所謂心變得越來越柔軟,其實隻是對其它異類生命。

對於同類,我的心可是越來越變得堅硬,冷酷。

越長大,越覺得這個人組成的世界是一個比爛的世界。

更爛的人才能心安理得地在這個五濁惡世中生活下去。

我拿了一張紙巾,把它們一個一個救了出來。

救出來後的它們,在紙巾上爬了爬,很快就爬開去了。

如果它們象人一樣有意識會思考,我想那個時候,它們一定以為遇到了上帝。

一隻上帝之手從天而降,使它們得救了。

我剛想象自己充當了一次上帝,一陣門鈴聲又把我拉回人間。

我通過網絡監控,發現是一個陌生的三十來歲的女子。

神情有點忐忑,好象尚在猶豫要不要真的決定進去。

本想不去開門,假裝沒人在家,但那人的麵眼又似乎似曾相識。

大概又是一個被我遺忘了的老同學老朋友吧。

我還是打開了門。

看來,連一天的清閑也是得不到的啊。

上帝們都是這麽忙的嗎?


四.是他甩了她


她是舒玫的妹妹舒薇。

難怪似曾相識。

一雙她姐姐一樣的大雙眼皮,大眼睛,一頭披肩長發。

鼻子筆挺得讓人懷疑她們祖上有外國的血統。一般江南人還少有她們這樣筆直的鼻子。

隻比她姐小二歲,但看上去年輕多了。

眼神中帶著一股精明,與緊抿的嘴角組成一副“你騙不了我”的表情。

膚色較暗,穿著時髦。一身深藍雪紡連身衣褲,把身材襯得玲瓏有致,女人味實足。

她先是為冒昧前來感到抱歉。在各種客套虛詞之後,我很快就搞明白她的目的。

舒玫的奶奶曾留下遺囑,要把她在杭州郊區的獨棟老房子留給舒玫。

這個獨棟老房子由於地段好,又在杭州近郊,還因為有一個大的院落,現在很值錢了。

而她的母親去世前留下的遺囑是把她父母在杭州市中心的房產給兩姐妹平分。

但舒薇不認為這樣合理,她認為奶奶的房子應該由她父母繼承,而不應該留給舒玫,然後她應該和姐姐平分她父母的財產。

所以想讓我勸說一下她姐姐,把奶奶的一半房產讓給她。否則她將向法庭提出申訴。

“同樣是孫女,為什麽要那麽偏心。這個遺囑並不合理,一定是奶奶立遺囑時老糊塗了,作不得數的。”

“為什麽你不同你自己姐姐去說,而是跟我說。”

“自從我父親去世,我與她不講話已經有幾年了。我知道她從心底裏恨我。恨我奪了她父母的愛。其實怎麽可能?父母當時可能就是隨意間做出的決定,並不是因為愛我比愛她更多一些。因為他們在城裏工作忙,帶兩個孩子會很辛苦,而爺爺奶奶又願意帶孩子,就把大的給他們帶了,大的好帶嘛。我那時根本就是小不點兒,怎麽可能左右得了父母的決定。帶了後,因為覺得爺爺奶奶也在情感上需要姐姐,所以遲遲沒有把她接回來。現在她恨我也恨父母。”

“你姐姐在你父母的偏心下造成很大的心裏陰影,這是可以理解的。這個房子就算是補償她也是應該的,何況有遺囑。”

“她一直說父母給她造成很大的陰影,並拿這個作要挾,在家裏幾乎是要風是風要雨是雨。但是第一,這個局麵不是我造成的。第二,你以為跟著父母生活輕鬆啊,父母經常吵架,我還羨慕她可以在奶奶的庇護下,避開這些瑣碎。要說心裏陰影,我可不比她小。第三,對她造成影響最大的可不是父母偏心這件事,而是她大學期間的戀愛失敗。被那個叫王國雄的同學甩了。這之後,她整個人變了。雖然表麵上仍然活潑開朗,但是,骨子裏完全變了,以前回家對家人還算親的,至少在表麵上。那以後,每次回家都要控訴父母的不公平造成了她整個人生的失敗。我那時,隻要知道她回家,我就要躲出去,受不了她看我的指責的眼神。”

我聽得目瞪口呆。

因為我是知道她大學的那段戀情。

明明是舒玫甩的王國雄啊。

她還給我看過王國雄的好多照片。還有他們倆的合影。

男的長得非常英俊瀟灑。

瘦得剛剛好,玉樹臨風。眼睛發亮,有一種欲望在裏麵。一米七五的個頭。

與舒玫完全是一對碧人。

高中開始談的戀愛。王國雄送了不知多少花和情書,才打動了舒玫的芳心。

相約考上上海有名的F大學。男的讀的金融專業。女的讀的數學專業。在大學期間仍然是親密戀人。

大四的時候,舒玫決定離開他。

據她說她決定要離開他時,他跪下來求了又求,求過好多次。

而她之所以離開他,僅僅是因為他在同班女同學的追求下去見了人家一麵。

她眼裏容不下沙子,就提出了分手。

那時,我與她一樣眼裏容不下沙子。

也剛好經曆了大四時與男友分手的痛苦和艱難。

男友叫莫林峰。

據他說因為父親姓莫,母親姓林,所以給他取名莫林峰。

與我在杭州的一所綜合性大學Z大學相識相戀。

大三結束後的暑假,我接到了一封他寄來的情書。

可惜,信封上的姓名地址是我的,信裏的名字卻不是我,而是另一個陌生的女人的名字。分明是不小心寄錯了地址。大概是一式二份寫的信,因為除了名字不同,與我不久前剛收到的他的情書的內容基本相差不多。

大四一開學,我還抱著一絲幻想,幻想他對此有合理的解釋和理由。

但當我責問他是否在玩腳踏兩頭船的遊戲時,他幹脆連個道歉都沒有,更別說象王國雄跪下來求什麽的,反而怪我幼稚不成熟太耿直說話不知婉轉,一點都沒有江南女子溫柔體貼小鳥依人的風情。

還說,這倒幫了他一個大忙,讓他可以輕鬆地做出二選一的決定了。

於是索性放棄了我這隻船,一門心思隻登上另一隻船了。

聽說大學畢業後很快就與女方結婚。

還居然過得很幸福呢:

兒女兩全,經濟富裕,家庭和睦。

我一直心裏隱隱希望他會得到報應,無數次地想象他被女方拋棄,妻離子散,孤家寡人。

均成泡影。

倒是我,現在是一個人到中年的單親媽媽。

我這次回國,莫林峰還特意來跟我聯係。感概地說,想不到他的初戀情人現在成了名人,他為此感到與有榮焉,很佩服自己當年的眼光-說到底,還是變相地誇他自己。

所以,當年,當舒玫說到她男友下跪求恕時,我很解氣。

倒象是她替我也報了仇。

後來,等我見了她的丈夫後,我又替她後悔:如果是這麽一個結局,何不當初將就一下不離開那位初戀男友王國雄呢。

初戀男友至少帥,至少有愛,至少同齡。

雖然犯了一點小錯誤,高抬一下舒玫的貴手,還是可以原諒的不是嗎?

“你確定是他甩了你姐?”我不由得強調了一句。

依舒玫的氣質外貌學識家庭出身,基本上可以說是千裏挑一,我不相信一個男生可能輕易地放棄她。

“對的。當年對她打擊確實很大。女方長得很普通,甚至可以說是有點醜。倒追的他。女方的父親是那個大學的校長,母親擁有一個背靠那個大學的很有名的企業。她家可以說是有權有錢有勢。所以男方就從了。”

“你家不是也是知識分子家庭嗎?家境也算是好的啊。”

“那是與一般的普通家庭比。與王國雄老婆家比就比下去了。”

原來如此!

“這種渣男還不是越早離開越好,你姐沒準還慶幸呢。”

“才沒有呢。她還為此自殺過。她倒不是覺得那男的有多好,她就是覺得自己又一次被拋棄。她受不了這個。從此與家裏結了仇,認為是父母當年沒把她帶在身邊而是把我帶在身邊這件事給她造成一輩子受人拋棄的命運。”

看到我震驚的樣子,她緊抿的嘴角隱隱帶了一絲笑意,這就是她想要的效果。馬上趁勝追擊:“你看她,一聽到母親去世的消息,第一件事做的不是馬上買機票,而是馬上幹脆利索地與她老公離了婚。她是早就想與她老公離婚的,但她就是不願意讓父母知道她連一個婚姻都保不住,所以父親死後,她就一直在等,直等到母親也去世才火速離婚。”

難怪她早不離婚晚不離婚,偏偏在這個我認為的最壞的時機離了婚。

我確實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努力平複一下心情,我問:“你這次來,你姐知道嗎?”

“她不知道。你不要告訴她你知道了她被王國雄甩以及自殺的事。那事本來隻有她與王國雄還有我們父母知道。連我都瞞著。但自此以後每次回家她都要發作,我也就慢慢地從父母透露出來的口風中知道了是怎麽回事。”

“哦,既然你們父母都瞞著不想讓別人知道,你怎麽還要把真相告訴我?”

“我隻想讓你明白,她恨我是沒有理由的。她的命運不是我父母和我造成的。而是她失敗的初戀。我可不想一輩子頂著奪她母愛的罪。”

“好吧。明天我會與她一起去參加你母親的追思會和葬禮,你忙你的去吧,現在各方麵要辦的事一定很多。如果需要人手,我可以派我的助理去幫忙。至於房產的事,遺囑怎麽寫,就怎麽來吧。如果你想要上告,那一定也沒有人能阻攔你。我就不充當你們的中間人了。”

她還想說什麽,但最終沒有說,很不愉快地走了。

在研究生院時,我們兩人的關係一直是舒玫充當主導者,而我是從屬者。

一般都是她在說,我在聽。

我很少說我的事情,包括大四那件失戀的事,那件事讓我覺得自己很羞辱很無能,所以一直不願提起,更不願向人傾訴。

因為找不到出口,我那時其實已經得了憂鬱症,吃不好睡不好,很脆弱,一點點風吹?地就要受到很大的驚嚇。

但我最終卻是依仗著她給予我的友誼的光芒走出了失戀和憂鬱。

那個研究生院在北京石景山區,離八寶山很近,學的是科學,研究生院的四麵路上卻有很多算命先生。簡直是到了三步一崗,五步一攤的地步。

我在別的高校四周從沒看到過這麽多算命的。

也不知為什麽那個研究生院那麽招算命先生?

研究生院右邊大道的那頭有一家天虹商場。

我與舒玫成為朋友不久後的一天,我們去天虹商場結伴買東西。

正走在路上,一個算命先生叫住了我。

“這位朋友,我見你眉間暗淡,雙目無光,六神無主,最近必有大難。”

因為當時確實身心破碎,淒楚彷徨,憂鬱無助。而且想著街上這麽多行走的人,為啥算命先生偏偏隻叫住了我,這其中一定有他的道理。所以平素不算命的我不由自主地在那個算命先生麵前停下了腳步。

這時,舒玫一把拉過我。

“走,別聽他胡說!”

自信,霸道,不由分說。

一把把我拉走了。

我陡然生出一股豪邁之氣,把那些破碎猶疑彷徨統統都拋在了身後。

跟著她就走了。

自此,生命中的陽光再現,衝破了重重烏雲,又見到了藍天。

因為那件事,我總覺得我欠跟她說一聲謝謝。

那是我生命中一個轉折時刻。

從此多了一份如何承受挫折和傷害的經驗。

這個經驗很管用,以後我還用到過它很多次。

當我覺得再也走不出來,再也對抗不住命運撥弄的時候,我總好象又聽到她幹脆自信地說了一聲:“走,別聽他胡說!”

於是那個坎就又走過去了。

沒想到,當我以為她那時風輕雲淡,可以把友誼的陽光普照給別人的時候,她其實經曆著比我痛得多的傷害。

而且一直深藏起來,從未展示予人,從末排解開來。

反而是越陷越深。

 

五.暗戀


第二天,是個晴空萬裏的天氣。

無人駕駛技術使得我們在車內的自由度比以往大多了,騰出兩隻手來可以幹點別的事,更可以騰出心來聊天和思考。

雖然我是她的客人,反而我是用我的豪車送她去參加母親的葬禮。

我的經濟情況比她好太多了。

我甚至經過她的同意,已經快速地讓我的助理幫她在我的別墅附近租了另一個別墅。

下星期就可搬入。租金先由我支付,直到她處理完她奶奶及父母留給她的遺產。

一路上她有點不安。

這是她回國後的第一次回家,卻是去參加母親的追思會和葬禮。

自從她奶奶去世後,她就很少回家,上次回家是在五年前去參加她父親的葬禮。

為了消除她的那點緊張,我問她最近有沒有與國內的同學啊,朋友啊見見麵。

她說:“還沒顧得上呢。不過已經在高中群與高中同學聊起來了。”

“哦,不錯。”

“你知道嗎?那個王國雄還來加我好友。被我拒絕了,沒有通過他的驗證。他還在群裏說什麽這些天天天借酒澆愁,思念一個人啊之類的話。”

“哦,他倒是還不忘舊情。”我假裝一點都不知道她妹妹告訴我的實情。

“他還在群裏說當年是她老婆追的他,父母逼他與她老婆成的親。婚後他老婆不理解他。還自嘲什麽娶個老婆醜活到九十九。唉,男人真是虛偽。吃著碗裏的還要看著鍋裏的。”

“這就是所謂的渣男,猥瑣男。幸虧你當年甩了他。他這樣在背後說他老婆也可以在背後說你。這還是在群裏呢,還得有所顧忌。要是你加他好友了,私底下可能還要給你說一些更過分的話,什麽與老婆早就同床異夢,貌合神離,分居多年之類。”

“也是。”她默然。

“那個王國雄的變化大嗎?”

“模樣變化就不知道了。頭像是一張風景圖片。不過聽說胖了。”

接著又說,

“不過這次加入高中群還真有想不到的事呢。現在才知道原來有一個高中同學一直都在暗戀我。還在群裏向我表白了。”

“不奇怪。你當年一定是你們學校的校花。有幾個明戀暗戀的算什麽。叫什麽名字?他現在單身?”

“叫馬洛軍。比我大一歲。離婚了,現在單身。”

“哦。可以見見他啊,反正你們兩個人都單身。”

“就是學曆太低,當年差三分沒考上大學,參軍了,退伍後在深圳開了個模製廠,也就掙個比高級白領工資多不到哪裏去的小錢,在深圳還是租的房子,倒是在杭州臨安區買了一個房子。”

“人長得帥吧?”

“帥。我等會把聊天截屏發幾張給你看看,可以看看他的頭像照片,還有他自己發的幾張生活照片。當年他很沉默寡言,我都想不起來曾跟他說過一句話。那時注意力都在王國雄身上。沒想到他在高中期間已經給我送過好幾封情書,我都沒收著。還聽說,他曾經天天徘徊在我必經之路,就為了看我一眼。”

我心生一絲疑惑。

“這麽一往而情深?居然當年連跟你說句話的勇氣都沒有?”

“當年他靦腆嘛,家境也不太好,可能有點自卑吧。而且我那時是王國雄的女朋友,還有幾個條件比他好得多的男生也在追我。不過,他的變化真大,現在竟然一點都不靦腆了,還是群裏的活躍分子。”

當下,她就發了幾個群裏的聊天截屏給我。

可能是為了向我展示她在高中群的魅力,圖片裏不光光隻是馬洛軍的照片和聊天截屏,還有王國雄的聊天截屏等。

我先看到群中的她的頭像明顯還是一個美女。

與她實際情況相差甚遠。

舒玫雖然憔悴顯老,但她的整個身材沒有大變化。

人沒有變胖,臉部骨架變化不大,肉也沒有下墜。

主要的問題是皺紋叢生。額頭,眼周,嘴角都已經有很深的皺紋。眼睛還有碩大的眼袋,臉部的褐斑明顯。這讓她顯得明顯比同齡人老。

但在美圖的結果下,皺紋眼袋全部除去,皮膚美白柔光,看上去還是大美女一個。

難怪那些舊情人都在群裏爭相表白。

有時候,男人愛你沒有別的原因,隻是因為你長得美。男人不愛你也沒有別的原因,隻是因為你長得不夠美。

我看到了馬洛軍的表白。當然還有那個馬洛軍的頭像和照片。

男人真是占盡歲月的便宜。

四十歲的人還是一副身材挺撥,筋骨強壯的樣子。年齡的成熟反而少了一份年少時的毛燥,更多了一份氣定神閑的自信。

發過來的截屏裏,馬洛軍在深情款款說:

“我夾在你書裏的紙條,你收到了嗎?還有寄到你家裏的情書,你怎麽一封都不回?”(舒玫回答:“你肯定夾對了地方?情書太多,我懷疑我爸經常扣下來不給我。”)

“你的長發這些年來,一直在我的心中飄啊飄啊。”

“夢裏常常見到你坐在我前麵端端正正做作業的背影。”

“我一直都想娶一個故鄉的人終老,但這種事不是我一個人可以說了算的啊。”

“那些年,我經常徘徊在你必經的小路,期待與你相遇,隻要能偷偷見你一眼都覺得內心是快樂的。你有沒有記得那個曾經青澀的我?”

有幾個同學在跟著鼓噪起哄:

“遲來的表白啊。”

“在一起,在一起!”

“暗戀最美麗。”

還有幾個截屏裏,那個王國雄明顯吃醋了。

“今晚深夜未歸,隻因思念故人,眼淚索索滴落酒杯,不知為誰?”

有女同學回:“那你還不是最後娶了你老婆。”

“老婆倒追我的。”後麵還加了一個掩嘴笑的表情。

“你還不是就範了?”又一個女同學說。

“老婆當時要死要活的,父母逼我娶她。不就範怕出人命啊。”一個臉紅的表情。

嗬,倒底誰要出人命?舒玫自殺的時候難道他就不怕出人命了?

再說,這些都是他一個人在背後說,誰知道實際情況如何?誰知道在老婆麵前又是何種說詞。

“與老婆一直沒有共同語言。”大哭的表情。

見沒有人接茬同情,又加了一句:

“娶個老婆醜,活到九十九。”後麵加一個自嘲的表情。

這一番下來,既展露了自己有一個又醜又沒共同語言的老婆值得同情,又表達舊情難忘,還把自己趁機美化一番。

功夫真是了得!我心裏鄙夷地歎了一聲。

“那個馬洛軍,你不會是對他認真的吧?”我問。

“怎麽會,文化層次差太多了。怕沒有共同語言。”

“那就好。門當戶對雖然過時了,但要明白很多時候是有道理的。”

“但是,我真的很珍惜他的那份情義。人過了半輩子,回頭一看,隻有高中時代的愛情最純淨。過了高中,哪裏還能再找到一個沒有利益滲雜的愛情。”

“高中時代的愛情。嗯。回想起來那個階段的人心也是最純粹大方一點都不扭捏作態。愛了就愛了,不愛就不愛。沒有什麽將就,沒有什麽附加條件。”我答。

“那個王國雄呢?他明顯看上去還想追你啊。”我不放心地問。

“他啊。我當年就不要他了,自然不會再撿回來。”

“再說,他不是有老婆嗎?”她又加了一句。

“你前夫當年也是有老婆的啊,你還不是把他從他老婆手中奪了過來。”這句話我隻在心裏說說。

主要原因恐怕還是以前是王國雄拋棄舒玫,舒玫不甘揮之即去,呼之即來。所以幹脆表現得硬氣些。

我沉默了。她也怔怔地沉默了。

兩人都各懷心事。

“現在微整容術很發達了,有沒有想過去微整一下?”我又挑起一個新話題。

“你什麽意思?覺得我老了?沒人要了?沒看到我在高中群裏還是很熱門嗎?”

“怎麽會,你現在怎麽這麽敏感了。你就是老了也是一個資深美女。就是覺得我們的態度也可以開放點,不必排斥那些年輕人的潮流。再說,我們也還是很年輕啊,照聯合國標準,我們還都是年輕人呢。”

“嗯。我會考慮一下微整。但是先得把我母親身後事安妥了,把房子的事處理了吧。”她說得漫不經心。

我知道她在敷衍我。

曾經的美女都是很難接受自己已經不再是美女這個事實的。

她們瞧不起人工美女。

雖然在別人眼裏已經是昨日黃花,可自己總還仍然相信自己依然是別人眼中的氣質美女。

“等你把你母親和奶奶的房子處理了,你就買個我附近的房子吧。東錢湖很漂亮。我們這個年紀要學會享受。人生苦短,自己享受到的才是真的。你買個小一點的別墅。上次我看到與我相隔三四個的那個別墅正在掛牌出售。等你有空了,我帶你去看看。”

“好啊,那我們又可以天天在一起混了。”

雖然我已經給舒玫租了一個我附近的別墅,但租的畢竟是暫時的,買下來才真正的屬於自己。

我喜歡屬於自己的東西。


六.葬禮


葬禮上來了不少人。

主要是舒玫媽媽的同事。

有的隻參加上午的追思會就匆匆離去。有的追思會完了還跟著一同去了墓地,全程完畢才道別。

我在追思會上見到了舒薇的全家。正常的一家四口的知識分子家庭。隻是不知道表麵幸福的家庭背後是不是也經得起推敲。

舒玫拿出了家中老大的成熟和教養,不管是接待來客還是對母親的致哀都很舉止得體。

還見到零星幾個記者到場,主要是來看我這兒有什麽新聞值得他們寫一篇報道。不過看來他們這次要空手而歸了。

如果說這場葬禮有什麽出乎我意料不在計劃內的事發生,那可能就是:

舒玫高中大學同學王國雄也來參加追思會了。

我沒想到。舒玫也沒想到。

他來時,追思會已經開始。

我正在看舒玫母親的生平照片,眼角出現一個人,我本能的轉身,聽到他的自我介紹:“我是舒玫高中和大學的同學王國雄,雖然這不是一個很合適的場合表達敬意,但我要告訴你,你是我一直崇拜的人。我對科學家一向都是很崇拜。”

我簡單不能相信我的眼睛:

出現在我眼前的分明是一個胖得已經象一頭豬,戴著眼鏡,帶著油油的微笑,一副誌高氣揚的庸俗中年男人。

雙眼含著一種髒髒的厚顏無恥的貪婪之色。

容貌泄露了他內心的卑鄙猥瑣,讓人不由聯想到蟑螂,蜈蚣等出現在陰冷肮髒地帶的昆蟲。

原來的帥哥哪裏去了?

心裏不由感慨造物主的公平。

要把一個很帥的人變成現在這副模樣造物主一定是狠狠下了一番苦工的吧。

我更沒想到他居然臉皮也已經修得比城牆還厚。

當年是他甩了舒玫,現在在有妻有家的情況下還能心無掛礙地在高中群向舒玫表白。

這會兒,還有臉來見舒玫,而且是在舒玫母親追思會上。

我不願理他,隻是回頭叫來了舒玫。

舒玫和她的初戀情人終於在十七年後,在這麽一個特殊的場合見麵了。

兩個人的失望都是沒有辦法掩飾住的。

舒玫自不必說。她的失望和吃驚隻怕要超過我。我畢竟隻是一個旁觀者。

而那王國雄居然也是掩飾不住的失望。

這個猥瑣之人,正用他挑剔的專業的目光重新評估自己原來的獵物,情場敗將,看十七年後還有沒有必要再度引她上鉤。

而評估的結果是:

不必費這個勁了。

那個昔日獵物已是昨日黃花,即使再次捕獲,也不會給他增加什麽榮光。幸虧來看一眼,沒有被群裏的頭像欺騙住。以後也不必再在群裏浪費那些表情了。

兩人都洞察了自己在對方眼中的形象,也都同時被對方深深地得罪了。

王國雄向舒玫禮貌道:

“原諒我事先沒有告訴你,我是代表我們的同班同學來獻花圈的。你難得從國外回來,老同學們對當年的同學友誼都沒能忘記。人死不能複生,希望你能節哀。沒想到你還有一個名人朋友,有幸能借由老同學的關係與她認識。”

然後轉向我:“今天能認識你真是三生有幸。哪天請你去我們的企業訪問,還望不賜造訪。”

原來他這次來獻花圈是想一箭雙雕。

因為有報道透露了我的這次行程,他就借向舒玫的母親獻花圈的機會,既評估是否要恢複與舒玫的交往,又能借此認識一個科學界的名人。

現在既然覺得前一個目的已經不必達成了,那麽就把重心放在後一個目的上。

舒玫已快撐不住她努力掛在臉上的禮貌,就象深秋的最後一片黃頁隨時就要脫離樹枝。

“不好意思,我不想認識任何新人。”我不客氣地回答了他。

“舒玫還有更重要的親友要接待,請原諒我們都不能奉陪你。”

我一把拉過舒玫走了,把王國雄一個人晾在那兒。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舒玫也是這麽一把把我從算命先生那兒拉走的。

我回頭看了一眼王國雄,他正在很勉強很努力地掩飾著心裏受到的打擊,但臉上不可置信的表情象透過窗簾的光線顯現出了他的滑稽和悲慘,胖胖的油汪汪的滿月臉下,雙下巴更加明顯。

“唉,歲月真是一把殺豬刀啊。看看,都把你昔日的戀人一刀刀殺成這副模樣。還好你老早甩了他,如果我知道你居然要與這麽一個人生活一輩子,我拚了老命都會把你從他那兒救出來的。”

舒玫勉強地笑了。

“可惜這把殺豬刀也同樣沒放過我啊。”

“哪裏的話,歲月對你要比對他不知要溫柔多少。”我肯定地回答她。

歲月確實對舒玫也沒溫柔多少。


七.紅玫瑰


“記得十五年前,也是差不多這個將晚的時分,也是差不多象外麵的那條道路,我在回我們81號樓的路上,看著熙熙攘攘的行人,突然想,這些人啊,整日忙忙碌碌於瑣碎的生活,恐怕早已經忘記了就在我們頭頂的星空。”

參加完葬禮的第十天晚上,我正在一個酒吧與舒玫喝著酒,談著過去的事。

她已經搬入我給她租的在東錢湖邊的別墅群其中一個別墅,與我住得很近。

我們又象在研究生院時那樣,經常晚上一起出去喝點酒,聊點天,看些電影。

舒玫嘲弄我:“也就你這麽個愛鑽研的科學家會記得我們還有一個星空吧。地球上的事還搞不定呢,誰還管外星的事。”

“我聽NASA科學家私下說,其實已經有一些外星人現在就生活在我們地球上了,所以外星的事還真與地球息息相關,以後不管可能都不行。”我打趣道。

“連外星人都要來我們地球生活,那不是正好說明我們地球才是宇宙中心。”她好象對外星人在地球上這事很理所當然地接受了的樣子,“如果地球是宇宙的中心,我們頭頂的星空就是宇宙的效區,我可不關心郊區發生的事。”

那個宇宙郊區的說法把我逗樂了。

正在咯咯笑的當兒。

不遠處的一個桌上傳來騷動。

“不好了,出事了。”有人驚慌地叫喊。

“快叫救護車,好象已經沒有呼吸了。”

“剛才還好好的,怎麽可能?”

又聽得一個年輕女孩痛苦地喊著另一個人的名字。

舒玫刷地站了起來,身體轉向那些聲音。

我猶豫了一下也跟著站了起來,而那邊一桌很快已經被一群人圍了起來。

大概是有人報了警,叫了救護車。很快就聽見救護車和警車尖銳的聲音響起。

舒玫已經向旁邊打聽了一圈。很快就來向我轉述打聽到的結果。

“男的和女的好好地喝著酒,一個小姑娘拿著一枝纏著金色絲帶的紅玫瑰給男的說:路上有人托她把這朵玫瑰花送給他。那個男的才接過玫瑰,突然男的就垂下頭去了,死了。”

我與她的關係依然沒有很多改變。舒玫還是那種帶領者的狀態,我還是那種跟隨者的狀態。

她會關心周圍發生的事。而我見怪不怪,早失去了對別人的事情關心的興趣。所以,這次,又是她在周圍探聽消息。

但我畢竟在中國的時間比她長了。

“紅玫瑰。”我說。

“什麽紅玫瑰?”

“那朵紅玫瑰。”

“那又怎麽樣?”

“是紅玫瑰組織幹的。”

警察來了。

舒玫見到警察,又把我涼在一邊,趕去打聽情況。

等她再回到桌上,已經知道“紅玫瑰”的事了。

那是一個組織,專門殺負心漢。

聽說人們把自己想要殺的負心漢信息放在叫“紅玫瑰”的暗網裏,然後憑暗網裏的紅玫瑰組織在一大堆名單裏評估確定他們認為最應該被殺的那一個負心漢,把他殺了。每次殺人後,會在現場放一支用金色絲帶紮起來的紅玫瑰。

因為名單提供者與行凶者是完全不相幹的人,名單提供者也沒有支使行凶者,所以名單提供者不負任何法律責任。

而行凶者每次做案手段詭異,而且每次都有人私下裏保護他們,居然到目前都還沒人落網。

舒玫惹有所思:“我可以明白為什麽人家會保護這麽一個犯罪組織。因為在現在的法律架構下,如果一個人犯了罪,搶劫了,殺人了,都要付出應有的懲罰,比如罰款啊,坐牢啊,槍斃啊。但是,一個人傷了另一個人的心,因此破壞了另一個人的餘生的卻可以逃之夭夭,就象什麽也沒發生過似的,不光不會受到任何法律懲罰,那個人還要把另一個人對他付出的感情當作是他收集的魅力胸章。這是多麽不公平!這個紅玫瑰組織不過是補充了法律的懲罰盲點而已。雖然是犯罪組織,但有它存在的合理之處。”

我有點擔心她的情緒。

“可是感情是雙向的,有時候真的說不清誰對誰錯。在感情上,寧可錯愛一千,不能放過一個吧。”

“朱莉,你還是那麽天真。我現在可是寧可放過一千,不能錯愛一個。”她冷笑一聲。

她的恨意一點都沒有釋放,在今晚的酒精助力下,更顯得尖銳。

“你知道我在私底下做心理微整,我的項目也沒有瞞你。如果你真想讓自己好過點,想忘了誰,想改變一些記憶什麽的,我可以幫你啊。人生短促,何不讓自己活得快樂點。這個心理微整怕不是比紅玫瑰犯罪組織文明多了?我的生意很多,絕大部分的生意就來自那些傷心人。”

“我沒有什麽需要改變和刪除的記憶。記憶使我成為現在的我,我何必要改變它。來你這裏做心理微整的傷心人都是一些懦弱無能的人吧?他們不敢對別人下狠手,就隻好對自己的記憶下狠手。這樣做有意思嗎?”

“你父母和奶奶的房子事情解決了?”我看她說得這麽堅決,就不願再細談我的心理微整,停頓了一下後,岔開了話題。

“還沒呢,妹妹要打官司。說遺囑不算數,要按正常遺產分配的話,她也應該得到我奶奶的房子的一半。”

“那你準備與她打官司還是私下解決?”

“打啊,當然打。她一直搶我應該得到的。我不是那麽好欺負的。”

“哦。她與你父母親一起生活一定也有許多無奈的。都是命運錯誤的安排,也不算她故意搶你吧。”

“就算以前她不是故意的,這次可是她主動來搶我應該得到的奶奶的房子。”

我看我也說服不了她。也就不吱聲了。

兩人沉默地喝了一杯酒。

“走吧,我送你回家。”

“再呆一會再走吧。馬洛軍今晚十一點會過來。我們第一次約會。現在走還有點早。”

“不是說你不會與他談戀愛的嗎?”

“朱莉,我知道我說過,他文化層次低,我們不是門當戶對,以後可能沒有共同語言。但是,再想一想,文化低一點又有什麽關係呢?我隻要一段真實的感情而已。家境,背景,文化程度好的人我見到的多了。我以前一直與自己門當戶對的人或者我以為是門當戶對的人交住,你看我最後得到了什麽。我老了,對後半生充滿了悲觀。現在,隻有真正的純粹的感情能夠救我,讓我重燃生活下去的願望。而高中的戀情是最真的。我想給他一次機會。他離婚了,我也離婚了,我們又是同學,同鄉。我就想看看有沒有機會重新開始。放心,如果不合適我也不會勉強的。”

話已至此,我也沒有話可說了。

又一起喝了一杯。

我又外賣了一瓶酒,才走。

先送舒玫到她的別墅,把酒也給她留了下來。今晚她有既然可能與馬洛軍會有浪漫一夜,也許需要一點酒來助興。

回在我的別墅,我在我的陽光房中喝了一點醒酒的果茶,百無聊賴地看了一會頭頂的星空。

那個宇宙效區讓我著迷。

人這麽渺小,渺小得如同一顆微塵,卻有一個廣大到無邊無際的宇宙供我們仰望和思考。

造物主是怎麽想的呢?

我以為我會在那裏呆到深夜,等身心完全放鬆,然後上床睡覺。

沒想到那個晚上將是我最驚心動魄,最折騰的一晚。


八.他死了


接到舒玫電話的時候,我還未睡下。

“我殺人了!”電話裏是舒玫慌亂的聲音。

“什麽?”

“我混亂中扔了一把刀過去,沒想到剛好紮到馬洛軍頸部,他死了!我現在腦子好亂,我沒想要殺死他的!”

“天哪!”

“我要報警嗎?”

“等等。你確定他已經死了?”

“死了......真的死的......天哪,我該怎麽辦?”

“我馬上過來。”

我以路上限速牌提示的最高限速無人駕駛來到舒玫的別墅處。

別墅群內的速度限速很低,我也不想超速引起節外生枝。好在,我與她住得近,隻化五分鍾就到達了她的住處。

在這個深秋的深夜時分,東錢湖別墅區在外麵出沒的人很少了。

我相信沒有人看見我進去了舒玫的別墅。

我看到一把西瓜刀掉落在馬洛軍身邊,脖子破了,大動脈處血流了一地。

他已經死了。

眼睛仍然恐怖的睜著,似乎依然不可相信所發生的一切。

舒玫正處於無措地發抖中。

我讓舒玫立即把我們從酒吧外賣的酒全喝了。

把空酒瓶置在茶幾處。

又很快把她帶回我的別墅。帶進我位於地下室的心理微整室。

舒玫本來已然失魂落魄,酒開始起了作用,讓她更糊塗了,卻也讓她更鎮定了一些。

我該肯定她到這時才意識到她在我的心理微整室。

“什麽都不必說,我會先幫你檢查一下當晚發生了什麽,然後我們再決定報不報警。”

舒玫還想抗拒。

她不想讓我知道當晚發生的事。

“一切聽我的,你會沒事的。否則遲早你也要供認出今晚發生的事,讓我先知道發生了什麽對你比較好。”

舒玫在我的注射之下安睡了。

我在她的腦海裏調出到當晚發生的記憶片斷。


九.暗戀是個黑箱子


馬洛軍是十一點差五分鍾到達舒玫房子的。

門打開的瞬間,他就出現在舒玫當晚的記憶裏了。

馬洛軍手裏拿了一束紅玫瑰,衣冠整齊。

大概是已經準備好了風流一夜,滿麵的春風。

人依然是帥的,一點肚子都沒起來。

然而見到舒玫的一瞬間,臉一下子愕然了。

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花遞給了舒玫。

舒玫把他讓進客廳就坐。

客廳的茶幾上擺著一瓶鮮花,還有切好的西瓜,水果,堅果和一些茶點。

馬洛軍一言未發在沙發上坐了半晌,冷冷地說:“我不喜歡騙我的人。”

“我怎麽騙你了?”

“你為什麽要美化你自己的照片?”

“隻是美圖了一下而已,現在都這樣的啊。”

“好,我上當了。算是見光死。當初就應該挑一個二十多歲的下手。純粹浪費了一把感情。”

“是你主動約我的啊。還說一直暗戀我,為了這一天等了整整十七年。”

“騙你的,全部都不是真的。都是套路。別見怪,我實話實說了。我文化少,但比起王國雄他們,至少真話講得比他們多。”

“那送的情書也不是真的?路上徘徊也不是真的?長發一直在你心中飄啊飄的都不是真的?”

“全部是編出來的。女人真可憐。一騙就上鉤。上次我用同樣的手段騙到的老婆,這次一用又一次性奏效。連一點懸念都沒有。”

“你太殘忍了!連高中最純真時候的暗戀這種事都可以編出來騙同學!”

“怪你們自己。有一點容貌的就犯公主病,以為自己是瑪麗蘇,天鵝肉,自有一大把男人會來眾星捧月。容顏失去了也沒有一點自知之明,為啥還要美圖一下出來騙人?再說,明戀有跡可尋。暗戀就是因為它不為人所知才好操作,最好編,也最容易騙人。”

“你真的從來都沒動過心?”舒玫心存最後一絲僥幸。

“高中時,誰都知道王國雄在狂追你,而我那時追你連排隊的機會你都不會給我的,誰會把感情浪費在沒有希望的女人身上。”

舒玫身子開始發抖。

“難怪王國雄突然在群裏不跟我吃醋了,還大方送起祝福起來。論精明,我哪及他的十分之一。媽的,我那時就應該知道這事不對勁了。他一定是見過你了,對不對?你沒來群前,他可是天天他媽的無恥地秀他的錢權地位家庭幸福。去年我私下裏跟他提起你,他不屑地說男子漢誌在四方,豈可為兒女情長壞了大事。還說你雖然是個大美女,照樣被他甩,但他倒也不後悔與你談長達六七年的戀愛,因為這提高了他的愛情籌碼,激發起他老婆一定要把他追到手的決心。還說你被他甩了以後,要死要活,還玩自殺,一點兒情商都沒有,難怪最後會嫁給了一個外國矮老頭。你一來群裏,變色龍一樣又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又開始什麽思念啊,喝悶酒,掉眼淚,老婆醜,一套一套的,惡心死我算了......”

就在這時,舒玫抓過身邊的西瓜刀猛地朝他擲了過去。

剛好紮在他的脖子上。

“幫......我......叫救護車,我......不告發你......”馬洛軍一手捂著傷口,一手抓著刀把,刀把掉落,血噴湧而出。

他倒了下去。

舒玫沒有叫救護車,也沒有報警,而是打了電話給我。

 

十.失憶


我做了相應的處理。

又把舒玫送回她的別墅,放置在馬洛軍倒下的長沙發的對麵,讓她靠在雙人沙發的一個角落,如她記憶中甩刀過去時她所在的那個位置。

又把那個空酒瓶移過來放在她麵前。

我離開了。

我不擔心我留下的指紋。一方麵是因為我經常出入於她的住處,另一方麵關鍵的那把切西瓜的刀我未有觸及。

我知道她會在十分鍾後醒來。

十分鍾後,我又接到舒玫慌亂的電話:“朱莉,我可能殺人了!馬洛軍死了,但我一點都不記得發生什麽事了!”

“趕快報警!”我說。

那天晚上,我竊夜未眠,聽到好些警車的聲音從遠而近,又從近而遠。

第二天下午,才有警方人員來我的別墅拜訪。

說是要我配合調查一起殺人案。

舒玫報的警。

舒玫醒來,發現馬洛軍死了,血流了一地。

在她前麵的茶幾上,有一個空酒瓶,猜想是自己從酒醉中剛剛醒來。

但她一點都不記得發生了什麽事。

隻記得當晚十一點,她與馬洛軍有一個約會。

十一點差五分鍾時,她聽到門鈴,開門見到馬洛軍拿著一束玫瑰花出現在她的門口。

接下來的記憶就是醒過來後的情形。

警方已經調查清楚,馬洛軍暗戀著舒玫。

高中群中有好些人都還保留著他們群的聊天記錄。

舒玫告訴警方,我知道她關於約會的事。

桌上的酒也正是我們當天在酒吧外賣的。

是我從酒吧送她回的家。

警方已經去酒吧調查過,確定了那酒正是從那個酒吧賣出去的,而且也找到了我們當晚的消費帳單,裏麵不光有那瓶酒的記錄,還有結帳時的時間記錄。

酒吧有好幾個人對舒玫的印象很深刻,因為她曾向他們詢問過紅玫瑰組織的事。

警方調查到她曾在十一點十分和十二點零三分給我打過電話。

而馬洛軍死亡的時間大概在十一點十五分至十一點三十五分之間。

舒玫對於第一個電話已經毫無印象。

警方調查我的重點是第一個才持續二分鍾不到的電話裏舒玫說了些什麽?

看來,沒有任何旁證者知道十一點二十分左右和十一點四十五分左右我曾出現在舒玫的別墅。

但我還是暗暗心驚,忘了她第一次給我打的電話也有記錄的。

這個電話解釋起來本來會很麻煩。

如果那個電話的時間恰好在馬洛軍死亡的時間段的話,那警方會很重視在舒玫殺人後,她到底與我說了什麽。

好在看來馬洛軍那時沒有死亡,而是在我到達舒玫別墅前才死的。

這讓我比較容易地避免了把自己陷入到那個殺人案件中。

我說:“第一個電話舒玫隻是問酒吧什麽時候關門。我說,現在還未關門,但等他們到達酒吧時也就已經關門了。而且我說你今晚已經去過酒吧了,怎麽會想著還要再去一趟酒吧。”

“她怎麽回答?”

“她隻是簡直地說了一聲:快關門了那就算了。”

“有沒有聽出她當時有殺人的情緒在裏麵?”

“沒有,隻是覺得她聽上去好象很失望,不願意與馬洛軍在別墅裏過夜似的,隻想去酒吧把時間混混過去。”

如果舒玫打我電話前馬上叫救護車是否還來得及把馬洛軍救回來?我心裏不由得暗暗掂量。

但一想,最快的救護車也不可能在五分鍾內趕到的。

說明不管當時有沒有叫救護車,馬洛軍都是注定要死亡。

命運啊!那個時候,命運之神是以一分一秒地算計著馬洛軍的死亡,但他尚不自知。

如果他當時能多那麽一點點的教養和修養,能多化一點點的心思多騙舒玫一次,他的命運也不止如此。

可惜,當他覺得不值得時,他連那一點點的心計和欺騙都不願化費了。

警方又把其它方麵我所知曉的詳細地詢問了一遍。

包括舒玫對馬洛軍是怎樣評價的,舒玫是否有一些個性的缺陷等等。

最後警方禮貌地謝了我。

並問我,如果開庭,是否願意做證人。

我跟他們說“我將很樂意。”


十一.謝謝


警方找不到舒玫的殺人動機。

猜想是兩人交流過程中起了矛盾鬧不愉快。

是什麽不愉快的原因使得舒玫喝了一整瓶的酒,而馬洛軍卻沒有喝酒,最後造成舒玫在酒精和什麽刺激下失手把暗戀她的馬洛軍殺害了?

是什麽刺激了她,刺激得如此深以至於造成失憶?

警方說這也許會是一個永遠無解的迷。

精神病醫生診斷是過激性失憶。

就是人受到很強烈的刺激時,人的本能為了避免自己受到更深的傷害把那一部分記憶給自動屏蔽了。

有點象壁虎斷尾以逃離天敵的一種過激性保護反應。

精神病醫生說:“在很特殊的情況下,也許她的記憶還會回來,她隻是屏蔽了那部分的記憶,記憶其實還藏在了一個什麽地方。就象一個文件你把它刪除了,它其實還會暫存在在垃圾箱中,如果找到哪個垃圾箱,也許還能恢複那個文件。”

舒玫最後被判為過失殺人。

因為她有精神病醫生開出的過激性失憶證明,被免於起訴,無罪釋放。

馬洛軍家人的消極反應也是造成舒玫無罪釋放的一個原因。

馬洛軍父母以前是農民,後來在他們家鄉一個杭州效區的城鎮做米饅頭。他們專門化了一年時間從寧波學來做米饅頭的技術後,就在自己的家鄉街道開了第一家米饅頭店,生意彼好。

馬洛軍自從高中畢業,從來沒往家拿回過錢,家人也從來沒有管他是怎麽生活的。

他參軍,開廠,結婚,生子,買房,離婚,都是他自己一個人在折騰。

家裏無權無勢,根本指望不上,也根本沒有餘力幫他。

父母早就習慣這個兒子的獨立,十八歲以後他的生活早已經與他們無關。

所以這次聽警察通知他們兒子死的消息,他母親也隻在當天晚上大哭了一場,喃喃著:“小時候那麽乖的小黑炭怎麽說沒就沒了?”父親則坐在店麵的街沿上沉默地吸了好幾支煙。

然後他們就接受了兒子已經死去的事實。

人死如燈滅,除了接受,他們還能做什麽呢?

一哭二鬧三上吊是他們這個階層的人能夠使出的所有伎倆,可再怎麽哭鬧上吊兒子也不會回來了。除了招來些看熱鬧的大概也起不了什麽作用。

何況馬洛軍活著的時候也很少回家。

米饅頭生意繁忙,一天也走不開人,還是托了個熟人把他的骨灰從杭州城裏捎回來的。第二天,找一塊墓地就埋葬了他。

這就是馬洛軍短暫而浪費的一生了。

我去接舒玫的那天,又是一個豔陽高照秋高氣爽的晴天。

舒玫說:“朱莉,雖然我記不得當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我相信那一定是一件很可怕的事。馬洛軍在我的印象中很好的,一直暗戀我,為什麽我會把這樣的人殺死?”

“精神病醫生說,你得了過激性失憶症,當晚一定發生了很大很刺激到你的事。你也不必自責。每個人的生死都有定數,他一定是到了這個定數。”

“他在我記憶中的最後一個鏡頭是我開門後他驚愕的臉,他為什麽要驚愕?我的臉很可怕嗎?”

她努力搜尋著殘存的記憶,極力想明白當天晚上發生的事的前因後果。

“沒的事。可能是你突然打開門,他嚇了一跳。這是人正常的反應啊。”我安慰她。

她似乎準備接受我的這個說法,低頭思考了一會。

“另外,不知為什麽,這件事後,記憶裏總有一個聲音提醒我,我要跟你說一聲謝謝。”她又說。

“不必謝。我還一直想找機會謝謝你呢。你還記得嗎?當年我們一起去研究生院外麵的天虹商場買東西,路上我被一個算命的叫住,說我近日有災。你一把拉走我說,走,別聽他胡說。那時,我正在情感挫折中,內心暗無天日。你這麽一拉,把我從黑暗中拉了出來。那是我人生的一個轉折。”

她的表情很困惑。

我馬上明白:她早就忘記了這件事。

但她卻說:“記得呢。在研究生院發生每一件事,一點一滴都記一輩子。怎麽可能忘記。對啊,我們那時研究生院的周圍也不知怎麽搞的,竟然有那麽多的算命先生。”

“既然我曾做過讓朱莉需要感謝的事,不如就讓她知道我還記得這事吧,好讓她一直在心裏感恩於我。”

我想舒玫當時的心裏是這樣想的。

也罷。

這是我欠她的人情,我已經還給她了。

我為她做的事,我也讓她對我說了聲謝謝。

我覺得一個人幫另一個人做了一件事,說一聲謝謝是最基本的禮儀。

這個禮儀任何時候都不能忘記。

即使那人得了失憶症。

當然,要對我說謝謝的記憶說到底是我自己植入到舒玫腦中的。

我覺得,即使她已經對整個殺人事件失憶了,該遵從的最基本的禮儀還是要遵從。

我們互不相欠了。


十二.記憶中不存在的人


一個月後,王國雄來找我。

“你是不是在舒玫的記憶中動了手腳,她現在根本就不記得有我這個人的存在了。”

“也許她是假裝的,也許她是真的忘記你了,無論是哪種情況,說明你這個人已經在她心中沒有一點位置了。”

“我不相信。她情商沒那麽高,不可能假裝得這麽好。也不可能突然徹底把我忘記了。我是她的初戀啊。”

“你想說明什麽?”

“我覺得你在她的記憶中動了手腳讓她逃避了這次殺人案的懲罰,又把我的記憶在她腦海中給刪除了。你不是搞記憶存儲的嘛。”

“你是想勒索我?想想吧,死在她手下的那個人也許本來應該是你。你應該為你自己還活在這個世界上慶幸。你自己知道你曾對她做過什麽?”

“我對她做了什麽?不過是談過一場不成功的戀愛而已,這也成了死罪了?要是這也是死罪,全世界至少有一半的男子都得死罪。”

“你以為法律放過你,你就不會受懲罰。看看你自己吧,變得象一頭豬一樣。是不是舒玫現在對看上去象一頭豬的陌生的你表現得很厭惡讓你自尊心受不了?你這一輩子隻愛過自己,你覺得這樣活得很值嗎?現在錢權地位都到手了,你的後輩子除了混吃等死還剩什麽?一個正常的女人是不願意讓人知道自己的生命中曾經存在過象你這麽一條卑鄙的生命的。”

“我真不相信這種粗魯汙辱人的話是出自一個科學家的口中。你們女的天天把愛情掛在嘴上,就象你們真的得到過似的。你得到過嗎?愛情不過就是一個鬼,有誰見過?我這輩子確實是隻愛自己,因為我覺得自己比什麽愛情愛人親人都來得可靠。錢權地位都比女人來得可靠。我混吃等死?你難道不是嗎?我卑鄙?你不見得比我高尚多少!”他惱羞成怒。

我竟然無言以對。

“我要去告發你,我相信是你在舒玫殺人案裏麵動了手腳,讓她逃脫了法律的製裁!”

“去告發吧。不過,法律隻重證據。誣告是有法律責任法律後果的。”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王國雄。

也許還不是最後一次。

因為很快,我收到了法院傳單,他真的把我告到了法庭。

有時候,我真的不能相信法庭能主持正義,因為法庭往往會被王國雄這類人利用。而且裏麵的腐敗與勾結如果曝光出來肯定不是爽心悅目,而是聳人聽聞的。

在以後漫長的訴訟期中,說不定會有一天,我還會與王國雄在法庭上再見麵。

不過,我有信心打贏這場官司。

我沒有留下痕跡,我把舒玫關於殺人和關於王國雄的記憶都徹底刪除了,而不是象我的心理微整項目把記憶存儲起來。

失去的永遠不可能重新裝回來。

如果你把垃圾箱都徹底毀滅了,還怎麽可能在垃圾箱中找到掉在那兒的文件。

王國雄的記憶本來與這個案件關係不大,但我覺得沒有他這個人的存在,舒玫後半輩子會過得更好。

王國雄這個人將永遠在舒玫心中不複存在。

可諷刺的是,王國雄本人卻一點都不損失什麽,他照樣活得好好的。

更諷刺的是,我與舒玫以前還感概這樣的人竟然得不到法律的懲罰,而現在他不但不受法律的懲罰,反而成為原告,而我卻成了他的被告。

但自從他把我告上法庭之後,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人來找我。

有家人犯了死罪的,有自己犯了各種罪行的。

無非是想尋求我的幫助,讓他們有機會逃脫懲罰。

特別是一些貪官汙吏,有時報酬出得高到讓我都有點不忍心拒絕的程度。

也許他們從這個訴訟案中聞到了什麽。

病急亂投醫。說的就是他們這些人吧。

那些莫名其妙的人見多了,我錯覺自己已不在人間。

有哥哥因父親偏寵弟弟,捅死父親。

有常青藤大學畢業的博士因為老公要與她離婚,把老公殺了。

有六歲女兒被悶死,隻因繼母認為丈夫太過關心女兒。

有因同窗學業優秀,一學生用鉈要了同窗性命。

有器官捐贈者遭遇車禍不被醫生好好搶救,隻為得到車禍者的器官。

有學生時代被同學欺負,長大後報複社會。

有兒時家貧,當官後成為巨貪。

......

與那些人比起來,舒玫,王國雄,馬洛軍,舒薇及我自己的故事都隻是滄海一粟。

他人即地獄。

我們都生活在這樣或那樣的他人地獄中。

可當我翻看《大方廣圓覺修多羅了義經》,隻見《大方廣圓覺修多羅了義經》上赫然寫著:

眾生國土,同一法性。地獄天宮,皆為淨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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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10)
評論
朱朱莉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竹風_如火' 的評論 : 謝謝閱讀:)
竹風_如火 回複 悄悄話 看了一半,發現是小說。嗬嗬。
朱朱莉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清漪園' 的評論 : 謝謝閱讀。“滴水之恩當報之湧泉”,滴水看上去雖小,但對被救助的人來說是救命的水。李連傑曾經有次高山反映差點沒命,他說,當時隻想要的就是一小瓶幾美元的氧氣,那時候甚至覺得可以用全部家產去換它。
朱朱莉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我心依舊2008' 的評論 : 謝謝喜歡!
朱朱莉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幾朵雲' 的評論 : 謝謝幾朵雲鼓勵!
朱朱莉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iask' 的評論 : 謝謝iask鼓勵!
iask 回複 悄悄話 好小說!構思出奇製勝,各種人物描寫真實到位
幾朵雲 回複 悄悄話 好看。而且文字簡練不囉嗦。繼續努力!
我心依舊2008 回複 悄悄話 這篇小說寫得好, 讚!

其實反映中國大陸華人的一些普遍問題, 不把自己與他人的生命當回事,太多的人有心理問題而不自知, 以世俗大多數人的眼光來評判自己, 這恐怕也與中國大陸70年來隻講政治,不講人性有關, 八十年代思想上的百花齊放就是曇花一現。
祝新年快樂!
清漪園 回複 悄悄話 給您的小說點個讚!隻有一點有悖常理:這位科學家交友不慎,不夠愛惜羽毛,竟為一個關係不是那麽緊密的同學做如此嚴重的偽證。如果是母女關係,或極為密切的生死之交的朋友,才有說服力。幾十年前欠下的人情需要更重大些,僅僅把她從算命先生前扯走,太輕太不足一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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