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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王伯之死》(上)

(2016-02-17 20:52:09) 下一個

王伯之死

-王城往事之一

 

-夏維東-

 

  王城的天空和別的地方不一樣,天空越是晴朗空氣越差,細小的塵霧無孔不入,人們在街上走一圈回家,臉上黑一道白一道,像是剛唱戲下來還沒來得及卸妝。隻有在雨天空氣才會清新些,因為塵霧被打濕了飛不起來,如果雨下得更大些,城郊的采石場就會停工,那時王城的天空才完全正常。

 

  誰都清楚采石場是王城空氣汙染的禍源,可誰都明白采石場不能關張,因為它是這個貧窮城市的拳頭企業,縣領導跑省裏申請扶貧資金,常說的一句話是:我們那兒窮得隻剩下石頭。所以不管晴天也好,陰天也好,王城的天空隻能灰蒙蒙著。

 

  王城的小學生們無法理解“藍天”這個詞,對於他們來說,天明明是灰的嘛,應該叫“灰天”才對。麵對孩子們的質疑,趙光老師隻能苦笑,後來他想了個辦法,找了一些圖片給孩子們看,紙上的天空很藍。他說:“你們看,這就是藍天。你們好好讀書,將來有本事了,讓家鄉擺脫貧困,把采石場徹底關閉,那時王城的天空就是藍天了。你們說得對,現在頭頂上的天是灰天,等著你們去改變。”

 

  三月底的一個星期五下午,趙光老師整理了一下班上三位同學的生活和學習備忘,又認真看了兩遍,改了幾個錯別字,這才把備忘錄放進一隻大信封裏,準備晚上交給王伯。

 

  備忘錄上的三個學生都是王伯資助上學的,老人家很關心這些孩子,以前每個月都要來學校看看他們,每次來總不空著手,吃的、穿的和學習用品都有。趙光不忍看老人來來回回地跑褪,就主動表示自己願意每月去他家裏匯報學生近況。王伯知道他是誠心實意的,也便由著他了。王伯不是個假客套的人。

 

  王伯其實並不富裕,退休前隻是縣文化館副館長,沒權更沒錢,老伴是紡織廠病退職工,身體很不好,一年到頭離不開藥罐子。老兩口幾年前才搬進一套兩室一廳的公寓房,二手房,是他的三個兒子出錢孝敬父母的。三個兒子很出息,兩個大的在首都名校裏當教授,老小在省城做醫生,三人收入都不低。他們早就想著為父母物色一套好房子養老,之所以一拖再拖,是因為王伯不要新房子,他的理論是房子總會舊的,隻要夠住就行,同樣麵積的新房比舊房貴多了,沒必要多花錢。三個兒子擰不過老子,隻得由著他買了一套舊房,但他並沒有把新舊房的差價還給兒子們,他對他們說:“房子不缺了,我和你媽都有退休金,生活費也夠了。剩下的幾萬塊錢我自己用不著,你們大概也不缺這些錢過日子吧?我做主了,用這些錢資助上不起學的孩子上學,你們沒意見吧?”

 

  兒子們心裏明白,父親其實是說給三個兒媳婦聽的。父親資助失學兒童也不是一年兩年了,他常常數說他們兒時受過別人的好,自己有能力了就應該幫助別人。老大生下來缺鈣,別的孩子都會竄高爬低了,他路還走不穩。那時父親頂著右派帽子,沒工作,母親在紡織廠做臨時工,家裏鍋都揭不開了,哪裏有錢買鈣片(有錢也未必買得到)?肉食店的張叔看老大可憐,隔三差五就偷偷送來一包豬骨給老大熬湯喝,要不是那些骨頭,老大現在能不能在講台上站得住是個疑問。父親常念叨這事,有時說著說著會流出眼淚。父親是記得住別人好的人,連誰給過老二一本草稿紙都記得住,更何況張叔的大恩大德。張叔後來全家搬去東北,從此音信全無。對張叔的恩情無以報答這簡直成了王伯的心病。資助窮困孩子上學在王伯的潛意識裏也許是回應張叔的一種方式。

 

  算起來,王伯助學快二十年了,那些孩子有的都已經大學畢業了,有的還在上小學,比如說趙光班上的那三個孩子。

 

  趙光打心眼裏佩服王伯,他在日記裏把王伯稱為“王城的義人”,他為自己想出“義人”這樣一個詞而暗自得意,這個詞用在王伯身上實在太合適了。趙光曾給省報寫過一篇關於王伯助學的新聞報導,題目叫《王城的義人─記熱心助學二十載的老人王伯》,報導倒是采用了,但名字改成《為希望工程添磚加瓦─王城文化館退休館長王老伯的動人事跡》。趙光看得麵紅耳赤,好像當眾做賊被抓了似的。那文章已經麵目全非,裏麵還加上了一些連趙光都不知道的動人細節,而作者的名字仍然是趙光!

 

  那文章裏的王伯粉墨登場,一舉一動都有股唱念做打的派頭,趙光為此惴惴不安,生怕王伯怪罪他。見報的當天晚上,趙光去見王伯,特地帶上了一瓶紅葡萄酒作為賠罪。一路上,他絞盡腦汁想著如何向王伯解釋,這個年輕人不願意讓一個自己非常尊敬的人瞧不起。趙光師範畢業分到王城二小時,很不情願,一直折騰著要調到鄰縣去,為此他家人費了很大周折。好不容易事情有點眉目了,趙光突然對家裏說他不走了。父母以為他處上女朋友舍不得走,母親盡管為送禮送出去的兩千多塊心疼不已,也就由了他。

 

  趙光沒有對母親解釋他留下的真正原因。他留下來是因為王伯資助了郊區的三個孩子,他把三個孩子全都要到自己班上,他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讓這三個孩子好好學習。他被王伯感動了,他願意為這個老人的義舉盡一份心力。“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這句話沒有錯,也沒有過時,怕就怕那些榜樣是紙糊的偶人,那麽最終的結果隻能是“紙船明燭照天燒”了。

 

  王伯開門時,臉上紅光滿麵,手上拿著報紙“嘩嘩”作響。趙光構思的滿腹道歉文章頓時失去了主題,因為老人家絲毫沒有怪罪他的意思,還誇他來著:“小趙啊,寫得蠻好,蠻好,我蠻滿意。一個年輕人想事情這麽全麵,不簡單啊!下午,宣傳部高部長還打電話來表揚你這篇稿子,蠻好,蠻好。”照說,王伯不怪自己,趙光應該感到輕鬆才是,可他一點也不輕鬆,不是恐慌而是一股說不出來的別扭。看到趙光帶來的紅葡萄酒,王伯興致更高了:“對對對,應該慶祝慶祝!我叫幾個菜上來,這個館子的醋魚味道很不錯,咱爺倆好好喝兩盅。”葡萄酒本來是請罪之荊,眼下倒成了喜氣洋洋的恭賀,趙光忽然想起了自己給學生的作文批語:“千言萬語,不著四六。”

 

  菜叫來後,王伯先盛了一碗,歎口氣說:“你伯母身體不好,在裏屋躺著,我給她送點吃的去。真不好意思,倒讓你這頭回來家的客人吃剩菜了。”趙光趕緊說:“不礙事,我應該去去看看伯母。”王伯葷菜素菜都取了些,又用另外一個碗裝了些青菜豆腐湯。趙光端著湯跟在王伯身後進了裏屋,看見一個形如枯槁的老婦人半躺半靠在床頭,床頭櫃上放著大大小小的藥瓶子。

 

  王伯把飯碗擱在櫃子上,變魔術似的不知道從哪摸出一條毛巾來,鋪在老婦人的被頭上,然後才把碗筷放到她手上,指著小趙說:“芝蘭,這是小趙老師,看你來了。”老婦人看了小趙一眼,就象什麽人都沒看見似的,把碗推回給王伯說:“我吃不下,你去吃吧。”趙光硬著頭皮把湯遞上去,說:“伯母您好,這是湯,您乘熱喝了吧。”病容讓王伯母顯得比實際年齡老很多,說她是王伯的媽趙光都相信。王伯母總算沒有讓趙光太下不來台,接過湯,還不鹹不淡地道了謝。

 

  趙光回到客廳,如釋重負。王伯過了一會才從裏屋出來,並順手把門掩上。他壓低嗓門說:“小趙你別介意啊,她身體不好,心情就差了。你擔待點,她也難,一輩子沒享過什麽福。”王伯說最後一句話時,明顯有些哽咽。趙光心想,王伯才是真不容易啊,家裏一個病人要照顧,還想著外麵的孩子,他自己又何嚐享過什麽福?

 

  回去的路上,趙光把來時的別扭都拋開了,他仍然像以前一樣尊敬這位老人。雖說王伯對於那篇報導的反應有些失態,但誰沒點虛榮心呢?誰不喜歡別人的稱讚呢?你趙光不喜歡嗎?校長表揚你書教得好你不是挺舒坦嗎?再說,王伯確實幫助了十幾個孩子,而且有的已經進入了高等學府,可以說,是王伯改變了這些原本不幸的孩子的一生,而他自己的生活並未因此得到任何改善。他是個義人,他的光為不幸的孩子帶來了幸福。

 

  趙光的報導也改變了王伯。縣裏突然知道了城裏還有個這樣的標兵,於是報紙、電視和廣播一起上陣宣傳王伯。當年,王伯就成為政協委員和人大代表,沒有人對此有任何異議。某種意義上,是趙光塑造了王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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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夏維東2015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mapletea' 的評論 : 謝謝:)
mapletea 回複 悄悄話 很好。比那些無病呻吟的愛情小說好看多了。等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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