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夢溪筆談

一個加拿大石油人的點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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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父親

(2015-06-21 06:14:05) 下一個

我相信世界上有千千萬萬篇這樣的文章,每篇都是不同的,因為每個父親都是不同的。但每一篇又都是相同的,因為它們都出自兒女們真摯的內心。

父親1931出生於河北深縣大田莊的一個富裕中農的家庭裏,兄妹兩人。在十幾歲的時候被二爺(父親的叔叔)帶到太行山一帶共產黨的子弟學校裏上學(當時二爺在晉察冀邊區後勤部任職),解放戰爭初期參加解放軍,後跟隨二野部隊到雲南,主要從事部隊間諜培訓和機要、保密等工作。38歲時因文革中支左勞累過度患半身不遂,後半生離休,與病魔做鬥爭。享年78歲。

父親的一生,可以用誠實、正直、開朗、堅韌、慈祥十個字概括。

在隨部隊南下到雲南的早期,父親在西南情報局工作,其間到解放軍重慶通訊學校培訓,成為密碼專家。主要負責培訓派遣到東南亞國家間諜的密碼及發報等方麵工作。早期基本順利,但到大躍進時期,問題就出來了。原來要花三到五年時間才能培訓一個合格的間諜,但在大躍進初期,上麵提出培訓工作要縮短到2年,大家的工作熱情很高,從教官到學員都爭取達到目標並為此起早貪黑,抓緊一切時間背密碼、練發報技術。到後來,上麵又提出縮短到一年,父親還是盡一切努力爭取完成任務。到後期,竟提出三個月培訓一個間諜。父親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意見,在會上就公開提出:不知別的科目能不能完不成任務,反正我的科目完不成。而且把不合格的間諜派出國,不但國家花錢、間諜本人送命,更有可能把整個花多年心血建成的間諜網破壞掉。這是對間諜本人、對國家的極端不負責任。

父親的誠實、負責,並沒有得到上麵的認同,相反還受到處分,致使父親的職務及軍銜的提升屢受影響,到最後都比同期參軍的戰友低。父親的抱怨很少,而且常常為那些接受三個月就被派出國、暴露後坐牢甚至丟了性命的間諜惋惜。我現在也還清楚的記得70年代後期昆明軍區派專人到河北為父親因此受到的處分道歉的事。我記得他當時是掉淚了,但後來有一次說起此事,他堅決否認掉淚了。

由於常聽父親講間諜的故事,因此我小時候的理想就是長大後當間諜。後來父親說你當不了間諜,因為你睡覺時說夢話。我問為什麽說夢話就當不了間諜?父親回答因為如果被捕後敵人就會長時間地折磨你,到你非常、非常疲倦的時候突然讓你放鬆、睡覺,然後再監聽你的夢話,從中分析出有價值的情報。雖然我沒有繼續我的間諜夢而成為了一個石油勘探地質工程師,但我繼承了父親的誠實、正直的品質。
我最自豪的是父親的樂觀和堅毅。由於出色的工作和大躍進處分影響的逐漸消失,昆明軍區任命父親到一個邊防團任副政委,還沒有到任,文革就開始了。父親就被派去支左,實際上是“製止武鬥”,並在工作中患了半身不遂,那年他才38歲,並從此開始了他大半生與疾病的鬥爭。

在雲南思茅修養了一兩年後,由於父親的身體不能恢複到可以繼續工作的狀態,因此,由軍隊批準後正式離休。我們家也從雲南遷回河北深縣。

70年回深縣後,父親的月工資大約100元左右,不但要養活我們一家六口(父母親,四個兒女)的生活,還要補貼在農村的爺爺、奶奶(爺爺也是抗日時期的老幹部,但後來負傷丟了組織關係,沒有再回部隊)。經常聽父母親商量計劃,怎樣從不富裕的生活費中省出錢來給爺爺、奶奶“量”糧食(河北話到集市買私糧的意思),但很少看到父親在我們麵前愁眉苦臉的樣子。

那時候父親不但有半身不遂,還患有嚴重的心髒病,冬天特別怕冷。為此,家裏跟縣武裝部要了一間北屋並專門壘了一個土炕,這樣冬天可以稍微暖和一點。即使是這樣,父親穿著皮衣、皮褲再裹上軍大衣,仍然凍的直打哆唆、氣喘。估計當時所有的人對父親的身體都不樂觀。

父親在經過谘詢一個老中醫後就開始了自定的理療恢複計劃,很簡單---就是每天早上沿城牆走一圈(大約5-7公裏)。說起來很簡單,但對於一個身患半身不遂(左半邊身體不能自主)和心髒病的人來說,其中的艱苦和所需的毅力就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得到的。我沒有問過父親其中的艱辛,但我可以想象的出來:不管春夏秋冬,無論刮風下雨,每天都要拖著一條半瘸半拐的腿走一圈,沒有非常人的毅力是絕對做不到的。何況這一走就走了十幾年,直到前幾年在外麵走不動了,但還堅持在屋子裏走。

在經過了一兩年的鍛煉之後,父親的健康有了非常大的改善,除半身不遂之外,其他的疾病基本消逝了。他除了生活基本自理之外,在家裏主要是負責爐子和拖地,其中爐子的工作需要一定技術。不但要把爐子的狀態調整到最佳(做飯時火要旺,其他時候不能滅,更不能發生煤氣中毒之類的危險),而且還要節省煤。基本上每天能聽到父親說“老伴,今天吃什麽?我去捅爐子去了!”語氣裏總是透著樂觀、自信。

父親樂觀的性格不但遺傳給了我們,也影響了家裏的其他人。我夫人就經常跟我說她特別喜歡回我們家,喜歡和我父親在一起聊天、開玩笑,因為他總是那麽樂觀、高興。從 他身上,可以真正感覺到家庭的溫暖、父親的慈祥。

家的溫暖可以體現在很多方麵,其中吃飯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麵。逢年過節,家人團聚,張羅菜譜的總是父親,他也特別喜歡吃。經常是上頓還沒吃完,就開始征求大家的意見,張羅下一頓甚至明天吃什麽了。平常也經常想著吃點什麽新鮮的。這方麵,姐姐和姐夫、哥嫂們成了他的後勤保障者,基本上做到了指哪兒打哪兒,隻有想不到的,沒有買不到或做不出來的。

自從79年高中畢業出去上學之後,我一直是在外地工作、學習,93年到加拿大。這其間除了放假和探親外,和父親一起生活的時間很少,但有兩件小事,另我感到非常感動、溫暖。

一件是97年我決定從中石油加拿大公司辭職,當時非常擔心父親會生氣甚至會和我斷絕關係。可當我電話裏征求他的意見時,他回答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的前途和未來,我對你的決定沒有意見。還開玩笑說以後多掙點錢就行了。

另一件是前兩年我回國出差,順便回家探望父母。我和父親睡一張大床。一天早晨,在我朦朧之中,父親用力摟著我並在我的臉上親了兩下。我裝作還在睡覺,轉身過去,但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我體會到的是一個父親對兒子那種發自內心的慈祥和愛。

2008111日父親走了,永遠的離開了我們,離開了這個既讓他留戀,又讓他痛苦的世界。由於事情突然,沒能回國參加父親的葬禮,這雖然是一個永遠的遺憾,但同時也是一個幸運。遺憾的是沒能見父親最後一麵;幸運的是由於沒有見到父親臨終前的痛苦,因此在我腦海裏的父親永遠都是麵帶微笑、慈祥的麵孔。

這就是我的父親。

父親終於擺脫了疾病對他的長期折磨和痛苦。祝願在天堂裏的父親健康、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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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faday 回複 悄悄話 致以崇高的敬意!我們的父輩在同一根據地。
好奇的生活 回複 悄悄話 看的我流淚,老鄉,咱們在一個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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