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萊塢新片《瘋狂的亞洲富豪》上演以來，連續三周穩居票房榜首，是夏末秋初電影市場的最大贏家。因為是關於亞裔的故事，又由亞裔擔綱主演，華人朋友都積極捧場：有些平時不太看電影的朋友這一次也呼朋引伴，奔走相告，一睹為快，有些財大氣粗者把整場電影包下來請朋友觀賞，還有些特別忠實的粉絲更是一連看了好幾遍。我本來是有名的電影迷，從來不會錯過熱門電影。早在大半年前，我在電影院看到該片片花，為其中帥氣的亞洲型男眼睛一亮，當時就打定主意上演時一定捧場。沒想到這一段時間俗務纏身，直到電影上演整整兩周後，我才姍姍來遲地光顧電影院。後果就是，聚會上大家眉飛色舞地談論這部電影時，我卻插不上嘴，顯得很土很沒麵子；談觀影的感受也錯過了最佳時機，精彩評論都已經被別人說盡。
但盡管如此，電影還是要評的，而且也不見得就不可以拾人牙慧。所以，首先同意每一個評論者：這部電影最大的優點，就是亞裔以健康、清新、陽光的麵目出現，提升了亞裔在美國社會的形象。亞裔雖然是模範少數民族，但出鏡率特別低，都埋頭在幕後做無名英雄的工作，導致有些美國人對亞裔社區或者缺乏了解，或者視而不見，或者印象刻板。亞裔孩子們在通俗文化中看不到亞裔的身影，也不利於他們融入主流，建立對自己的文化和族裔的自信。
近些年裏，有些亞裔的作家、導演、演員漸漸嶄露頭角，在社會上有了更多話語權，也就給了亞裔更多在通俗文化中展現自己個性的機會。比如來自香港的第二代移民伍綺詩（Celeste Ng）現在是小有名氣的小說家。她在去年出版的頗受歡迎的小說Little Fires Everywhere中，安插了好幾個亞裔配角。這些亞裔成功、有趣、個性分明，不再是麵目模糊不清或者負麵猥瑣的角色，讓人耳目一新；又比如韓裔作家Jenny Han的小說係列To All the Boys I've Loved Before最近被Netflix拍成電影，主角由越南裔的女孩Lana Condor扮演，也在屏幕上增加了一個正麵的亞裔形象。
但小說、電視跟好萊塢大片的影響力不能相比，這也是為什麽《瘋狂的亞洲富豪》的上演如此激動人心，被亞裔視為曆史性的重大事件。現在它的票房成績又可圈可點，希望好萊塢看到以亞裔為主角的電影也能賺錢，繼續推出以亞裔為主角的大片。
除了亞裔擔綱這個最大特點外，《瘋狂的亞洲富豪》也是一部輕鬆有趣好看的浪漫喜劇。一個中產階級的知識女性，突然發現自己的男友來自一個富裕人家，不是一般的富裕人家，而是富可敵國，富得流油，富得離譜，富得一般人難以想象，crazy rich！這個過程中的各種小開心、小尷尬、小驚喜，都是絕佳的喜劇素材。加上巨富人家的生活細節，本就是一般大眾百談不厭的話題。這部電影用豐富的聲音和色彩，活色生香地將這些細節投射到大屏幕上，給無緣親曆這種生活的觀眾呈上了一席色香味俱全的關於巨富人家的奢華生活的山珍海味滿漢全席的盛宴。
按照好萊塢浪漫喜劇的套路，男女主人公總要克服一些障礙，才終成眷屬，“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live happily ever after）。這部電影中的障礙，主要還不是男女主人公家裏淨資產差了好多個數量級，而是東西方文化的差異。女主角雖然也是亞裔，但代表的是獨立、自主的西方文化，而男主人公的家族，尋找的是一個願意為家族利益犧牲個人事業的有傳統東方美德的兒媳。在這樣的文化衝突中，一般美國觀眾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明確自己的立場，就像看球賽時一定會為自己家鄉的球隊加油一樣，而最後衝突的解決，也符合美國的主流價值觀。這樣的情節設計，基本上已經保證這部輕鬆浪漫的喜劇會獲得大部分跟亞裔無關的觀眾的認可。再加上眼花繚亂的富豪生活和異國情調的亞洲元素，難怪這部電影在非亞裔觀眾中也是叫好又叫座。
說到這裏，對電影其實已經算評論完了，但還可以說說看電影時一個比較突出的感受。前麵已經說過，這部電影的最大賣點是超級富豪的生活。在男主人公家族的生活方式上，電影確實濃墨重彩，盡情鋪陳。但那些奢華的派對，璀璨的珠寶，美輪美奐的衣服包包和鞋子，那些珠光寶氣、穿金戴銀、錦衣玉食的生活，我看了其實沒什麽感覺。這讓我又想起了一個很多人都問過的問題：錢是不是真的那麽有用？
我知道這不是一個該我來問的問題。隻有那些錢多得用不完的享盡榮華富貴的人，才有資格鄙視金錢，就像隻有功成名就、急流勇退的人才有資格聲稱家庭比事業更重要，隻有上盡天下名校的人才有資格批評狂熱的名校情結一樣。如果《瘋狂的亞洲富豪》的男主人公說錢有什麽重要，我愛過中產階級的生活，一定會贏得滿堂喝彩，但換了我就不太合適。這個資格很重要。沒有這個資格就貿然質詢一些世人認為很重要的事情的重要性，群眾雪亮的眼睛馬上就會看穿你的酸葡萄心理，於是嗤之以鼻，反唇相譏。於是在網上被磚頭拍得鼻青臉腫，被唾沫星子淹死都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但我確實有這個疑問。我們這樣的中產階級，當然知道錢是好的，也總希望自己的錢多一點，再多一點。但我早就隱隱約約地感到，有錢人的生活，可能也不過那麽回事。比如十幾道菜的米其林大餐好吃嗎？當然好吃，每一道菜都那麽精美，可以想象廚師花費了多少心血，怪不得這頓飯是這樣的價錢。但一個人的胃容量有限，一個人的食欲和欣賞美食的能力也有限。前麵三道菜每一道都很驚豔，但吃到第七道時，已經審美疲勞，沒有了特別的感覺。如果不是留下那張精美的菜單做紀念的話，第二天都忘了吃過些什麽。其實胃口好的時候，使用新鮮的食材，不用過多的修飾，不用奇特的搭配，簡簡單單，清清爽爽，家常便飯也可以非常好吃。我相信每一個人都有過很多這樣價錢不貴卻無與倫比的美好享受。
其他富可敵國的人享受的奢侈，我不敢多評論，畢竟了解太少，被貧窮限製了想象力。但平時的道聽途說，有時候的確讓我覺得滑稽：幾千雙鞋有必要嗎？金馬桶和金浴缸有什麽用？看了這部電影，又眼界大開地見識了一些有錢人玩的新鮮刺激的瘋狂花樣，更證實了之前的感覺。世紀婚禮也好，豪華派對也好，海島包場也好，直升飛機大遊艇也好，嚐一嚐滋味當然不錯，但沒嚐過也不算終身遺憾。唯一羨慕的是一幫女人的費用全包的血拚。如果哪位有錢的朋友開這樣的派對，請一定把我叫上！
而且我的強項是總能為自己的行為和感覺找到理論依據，所謂“錢不夠，知識來湊”是也。早就有人研究過錢是不是能讓人幸福這個課題。他們的結論是，金錢可以買到幸福，但隻能到一定程度。比如有一個研究表明，金錢可以減少負麵情緒，但金錢減少負麵情緒的邊際效用在家庭收入七萬美元左右開始下降，到十六萬元左右已經降到幾乎為零。也就是說，在被研究的群體中，家庭收入達到十六萬元以後，家庭收入的繼續增長已經不再讓人們更快樂。
正因為鬥膽懷疑巨額財富的價值，而且這種懷疑還得到科學研究的支持，我其實也不羨慕電影的女主角，至少不羨慕她嫁入豪門的運氣吧。在電影中，男女主人公當然是“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在浪漫喜劇之外的真實世界中，每個人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一般人都不可能，更何況這兩個人的家庭不管是在財富上，還是在文化和價值觀上都有如此巨大的差異。我喜歡自由、簡單、舒服的生活，財富在有些事情上可以幫忙，卻不能解決所有問題，在有些事情上還會幫倒忙也說不定。當然如果我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與跟我們家落差巨大的豪門之後約會，一定又會被人說是酸葡萄，就連孩子們也會嗤之以鼻。他們要約會誰，我又哪裏插得上嘴呢？所以這句話我不敢明說，隻自己在心裏小聲嘀咕了一下。
維立，畢業於清華大學，斯坦福大學博士。現居矽穀從事高科技工作。業餘時間翻譯寫作，出版過六本作品/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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