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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白發人 (覆滅)

(2015-03-09 08:28:54) 下一個

就在宮門即將下鑰之即,我匆匆趕往上陽宮南門,攔住了準備回宅的太平公主。

"公主不必擔憂了!"我欣然看著她:"誅殺來俊臣的製令不日就要出籠了。"

"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將午後發生的那一幕講與公主。她聽後遲疑道:"可是,宅家一直以來,對來俊臣寵信有加的..."


我笑著搖頭道:"若果真心無介蒂,寵信有加,怎會憑空想到司城子罕這個人?"我兩眼放光,神采飛揚道:"洋洋一部淮南子,典故眾多人物無算。公主想想,倘若不是宅家內心深處早已對來俊臣有所忌憚,何以單單挑出這個故事?宅家怕是早已不安,隻是連她自己也未察覺的到罷了。"說到這裏我心頭忽然湧上一陣悲哀。做皇帝的,是不會對任何其他人產生真正的信賴的。隻是此番感慨,不可對公主明狀。

公主仰天祈禱:"如此,天下有救了!"

我愉快地看著她欣喜的樣子。這得來不易的如釋重負一掃心頭多年積壓的鬱結,值得我們每個人展顏。

我忽然又想到了什麽,有些試探地問道:"那張六郎...聽說是官宦人家出身?"

"是的。永徽初年曾輔佐爹爹的宰相張行成,是他的從祖。"

"張行成!那可是配享高宗太廟的重臣,名震四海的大儒!怎麽他的後代..."

"如此不學無術是麽?" 公主笑道。

我忍著笑意點頭:"沒讀過多少書也就罷了。從政之家出身,如何這般純真爛漫?"我想著皇帝對他的評語,山中高士純潔如雪,無奈搖頭笑道:"帝王之心,最忌諱的就是被人看穿摸透。偏他在那裏左猜右猜,猜個沒完!毫不掩飾。"

公主吐舌瞪眼道:"你不能要求每個人,都能美貌與才華並存!"

我們一起哈哈大笑。天邊一隻孤雁,穿過亂雲逐去晚霞,於昏青色天跡線上翩然而逝。我收回視線,望向公主道:"孤身一人承恩宮闈,伴君朝夕,以色事人,"我低頭歎道:"他卻是如此的毫無心機。"

"他還有個堂兄,名叫張易之。吹的一手好豎笛。"公主想了想,道:"過幾日我把他也送進來罷!兩人在一起,遇事也好有個商量。"他看我道:"他們若能長侍宅家左右,一可解阿娘孤老之憂,二可緩宮中暴戾之氣,三..."

可充為耳目。他們地位若能穩固,與公主外臣們也多有便宜之處。那時,我們都是這樣以為的。

公主的厭翟車緩緩駛出門去,沉重的宮門隨即徐徐闔攏。我再次舉首望向天空,耳邊沉悶吱呀的闔門聲流傳在空曠殿宇間。如此反複回蕩,心情象這水洗過的明澈青天一樣,舒朗寬放。

當晚敕令便從上官手中草出,送與鳳閣複核時,我見到了麵帶倦色的上官婉兒。

"這是兩份死刑令,"她對我道。

"李昭德和來俊臣,將同日獲斬。"她歎氣道:"宅家果然如了李相公的願。"

我呆立在原地。黃泉路上,宿敵相伴。三途河邊,繁花泣血。如來俊臣那般絕惡之人,能否踏著彼岸花香,平穩來到幽冥之界,洗滌他罪惡的靈魂。

後來傳入宮中的消息,著實令每個人大驚。來俊臣的黃泉路,不僅不平穩,簡直是史無前例,瘋狂無比。六月初三,忠臣國賊共赴陰曹。當日電閃雷鳴,大雨傾盆,天地霎時昏暗如墨,怒雲暴雨潑瀉而下。成千上萬的洛陽百姓蜂擁而至,目睹一代名相與酷吏之王同刻就戮。憤怒的黎民發出怒濤般的吼聲,整個神都在他們腳下顫動。人們爭相告謂呼叫,"今日天雨,可謂一悲一喜。"呼聲中滿是對李昭德的敬重憐憫,和對來俊臣的憎恨詛咒。刀光電光同時閃過,兩顆人頭頃刻落地。人們再也忍不住內心的狂躁,瞬間撲向來俊臣的屍體,爭著挖眼摘肝,扯掉肢體,連皮帶肉張口撕咬,五髒六腑全掏了出來,所有的人,狀若瘋癲,淒厲似鬼。須臾間整具屍體變成一副殘缺的骨架,和著雨水血淚,被一撥又一撥民眾帶回家去喂狗。

驚呆了的女皇,獨坐上陽宮中,打了半天寒顫,才惶惑回過神色來。"快...快下製,暴來俊臣罪狀製..."她不成句的對上官吩咐道。

多懸啊!就差一點。她仿佛看見了民眾怒火燃燒的紅眼,要將她碎身萬段。那具被吃的渣都不剩的殘屍,是百姓對她的預警,對她的反抗。誰都看的清楚,她是這一切的幕後指使者,她是令千萬人家破人亡的主凶。

那麽此時最要緊的,就是及時向天下人解釋,向天下人撇清幹係。她看了上官婉兒的草稿,眼眸一轉,親自加上幾句:宜加赤族之誅,以雪蒼生之憤...朕一直被這惡魔蒙騙著,如今天道好還,報應不爽,朕順天承意,替民除害。一切都是他來俊臣的錯,翻手之間,她還是英明蓋世,萬民擁戴的女皇。

傍晚閑來無事,我來到尚服局,翻出些黑綢網巾之類的零碎,打算改良一下我們帶的假發髻。林司飾走了過來。

"做什麽呢?"她開朗笑著。

"我想用馬鬃毛染色,試試做發髻。現在我們用的太過笨重。新羅人最近朝奉天朝,說他們宮內女官竟有被木頭義髻壓斷脖子的。"

此時卻見薑尚服神色黯然走進來,對林司飾道:"來俊臣案了結,他的家眷姬妾舞婢幾百女子盡數沒為掖庭宮奴。才剛一個侍妾自盡了,我們這裏也有幾個原是他家的,你看緊點。"

這些可憐的女子,本來就是被來俊臣強奪的,現在又因他的敗亡而淪為最下等的宮婢。受不了的可以去死,活著的永無出頭之日。

林司飾不解道:"來俊臣得罪的大多是李唐宗室及五品以上大官,於低層士庶百姓並無太多瓜葛,為何如此遭人恨,神都民眾竟是爭剮其肉,奔走相慶?"

薑尚服歎氣道:"他每一個鐵案,牽連的就是上千人,隻他一個酷吏手中就是上千家滅族,怎會不牽扯到下麵百姓?其他酷吏照著他樣子學,幾年前派往黔中安南六道的監察禦史,幹脆來個殺人比賽,一句不問,幾千流人或投入河中或屠於刀下,當真是人命如芥。如此無視律法存在,百姓雖是坐觀虎鬥,不免也會生出狐死兔泣之殤。因為他們會想,王公大臣尚且如此,若有一天淪到自己頭上,拿什麽保命?我朝本是延用長孫太尉手書的永徽律,其中明確規定人犯不服時,如何上奏表狀,甚至可向天子直接申訴。現今已形同虛設。"

"更為可怕的是,酷吏辦案鼓勵告密,親人相互揭發,朋友相見莫敢交言。人人小心謹慎占占兢兢地檢討著自己每一句言語,人人生活在恐懼之中。"她再歎氣道:"風氣敗壞,倫理道德淪喪,可不是殺盡酷吏就能止住的。綱常破壞僅在彈指之間,恢複起來怕是要數十年。"

她苦笑道:"來俊臣編的那本羅織經去歲曾流入宮中。你們若有興趣,不妨從書館那裏借裏看看。"

人雖倒台,言論倒還保存著。我跑到內書館,找到那本奇書,看一遍出一遍冷汗。看到那套令我似曾相識的辦案程序,我除了苦笑還是苦笑。先確定對象,然後從各地向中央發密告檢舉信。等實權人物拍板,把對象逮捕審訊。酷刑逼供,被告隻有兩條路可選,要不招認要不死於酷刑之下。審訊時讓犯人們在口供中互相牽引,並擴大向外牽引,人數和範圍隨心所欲。後來明清的瓜蔓抄大概就是從這裏得到的啟發。最後把口供整理編撰,使其互相吻合,毫無破綻。

我合上書,初見時他溫柔俊雅的臉又浮現在眼前。我無聲歎氣。偉大的心理學家,卓越的特務爪牙,天才的秘密警察。可惜你生錯了時代,沒有一個叫美領館的地方,為你擋一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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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豎笛,即簫。唐代簫和笛都叫笛。所以現代意義上的笛子又叫橫吹,簫又叫豎吹,豎笛。唐代說的簫,指的是排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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