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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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冊歲月第二部28

(2015-04-29 16:09:26) 下一個

28

一九五九年十一月,陶陽共產主義學院中學部二營三連(高二三班)學生周恒順,突然在全校出了名。省教育廳按省委指示,為了證明黨的“三麵紅旗”以及黨的教育方針英明和正確,用事實反駁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攻擊群眾運動,說勤工儉學“搞糟了”的謬論,決定在全省各中學舉行會考,考試科目為語文、數理化和外語,省廳統一命題,全省在同一時間分別進行考試。從一九五八年夏天,周恒順他們除離校去投考中專的少數學生(周恒順班兒的張峰考了本縣化工學校,文樂銀考了濟南機械學校)之外,幾乎連窩兒端地升入了本校高中。進高中後,實行軍事化編製,學校的班級改稱師、團、營、連,師生成了枕戈待旦的將士,每天按照“首長”的命令,參加“大煉鋼鐵”,“三夏(或三秋)會戰”,“除四害”,“愛國衛生運動”等“戰役”,而且幾乎天天加班加點,挑燈夜戰,“勤工儉學”變成了勤工“減學”,甚至“不學”,上課幾乎成了各種戰役之間的插曲,師生整日疲憊不堪,為趕課程進度,老師講課草草帶過,學生懵懵懂懂,糊裏糊塗,這種情況下突然要進行這樣一次正式的會考,成績之差可想而知。學院領導周橋和出院不久的老校長又都過於忠誠,死板,不知機變,堅持原原本本地執行省廳指示,認真組織考試,嚴格考場紀律(實際上,即使允許學生作弊,考試成績也好不到哪裏去,因為多數學生甚至不知道試題源自課本何處,拿了課本也做不出,全班幾乎沒人會做那些題目,想抄也沒人可抄),考試完,改完卷子,中學部六個年級三十六個班各門功課總平均都沒超過四十分,不少學生交了白卷兒。周恒順所在的二營三連各門功課人均三十四分,而周恒順五門功課平均八十一分,其中最難的物理竟然考了九十七分,一道求月球質量的題目特別難,他也做出來了,周恒剛和牟洪雲的成績也都在及格以上。初中階段就全校知名的“兩周一牟”又被老師和學生紛紛稱道,這其中,周恒順更是創造了一個“奇跡”。此時,全國各地各條“戰線”對某項突出成績,常以“放衛星”稱之,這次陶陽共產主義學院上下公認周恒順放了一顆“衛星”,學校教務處按老校長的指示,準備公布考試成績,周橋書記考慮到“政治影響”,讓老校長安排教務處對會考進行總結,肯定成績,隻公布成績較好的學生的姓名和各科分數,以資表彰,並激勵全校師生,以證明在當前情況下,功課還是可以學好的。盧正人找書記和老校長提出不同意見,說這樣做有“鼓勵白專道路”之嫌,周橋說,這樣做,符合省教育廳文件精神,並無不妥。老校長說:“正人,你別忘了,我們畢竟是學校,你也是當老師的,哪裏有學生成績好倒成了壞事的道理?”盧正人一時語塞,訕訕而去。會考情況公布以後,“兩周一牟”特別是周恒順成了全校學生注目的對象,每逢開全校師生大會,總會有人指指點點,確認哪個是周恒順,低年級的小女生甚至成群結隊,嘰嘰喳喳,跑到二營三連教室,伸頭露頭,看周恒順“什麽樣兒”,同學們說,像周恒順這樣的,肯定是北大、清華的苗子。有了解情況的說,可惜他政治條件不好,到現在還不是團員,八成夠嗆。聽者搖頭歎息,說“可惜了,可惜了,他那個成績要放到我身上就好了。”“你小子倒想得美,你自己怎麽不好好學?”“也想好好學呀,可惜沒那腦袋瓜兒。哈哈哈……”周恒剛對周恒順和牟洪雲說:“這次會考,‘兩周一牟’又轟動一時,還行,說明咱三人沒白吃飯。恒順更是創造了奇跡,你怎麽這麽厲害?”周恒順說:“‘厲害’什麽?我不過是上課的時候,無論多麽困,都強迫自己好好聽,算是聽懂了。課後也沒怎麽練習,這次會考前,又草草看了一遍。我也沒想到考這個成績,碰巧了吧。”牟洪雲兩隻亮麗的大眼睛用混合著佩服和愛慕的目光—從很小的時候她就喜歡不錯眼珠兒地看“端陽哥”,目光隨著年齡的增長而逐漸變著內涵—看著周恒順,用動聽的聲音—周恒順聽來是人世間最好聽的聲音—說:“你學習紮實,知識麵廣,學的東西真成了你自己的,考試的時候自然會應對如流。”周恒剛被他班的學生叫走了,剩下他們兩個了,牟洪雲笑模笑樣地問:“聽說不少同學來看周恒順‘何許人也’,還有小女生跑來看你長什麽樣兒,什麽感覺?”周恒順說:“沒那麽虛火,我也沒什麽感覺。”牟洪雲說:“小心點,讓人家看到眼裏剝不出來了。”周恒順佯作生氣:“小雲,你……”牟洪雲說:“喲,還生氣了?不叫牟洪雲,更不叫妹妹,‘小雲,小雲’,是你叫的?跟你鬧著玩兒不行啊?”周恒順笑了,說:“好,以後不叫你‘小雲’,叫‘牟洪雲同學’。”牟洪雲說:“好了,不開玩笑了。記住,隻有健康,品德,知識是自己的,其他都是身外之物。你現在的成績,考什麽大學都沒問題。”周恒順說:“就怕政審這一關過不去。”牟洪雲說:“學生的政審結論是集體研究,有周書記,老校長,應該沒問題。”周恒順點點頭,說:“但願如此。”牟洪雲見周恒順的臉色凝重起來,知道他一定又想起了自己的入團問題,笑容也消失了。……進入高中以後,周恒順班上的團支部書記是個年齡大,功課不好,比較熱衷於政治的同學,他對周恒順並無惡感,但盧正人一直對他耳提麵命,讓他站穩立場,堅持原則,在討論吸收新團員的支部大會上,要善於引導,周恒順家庭和社會關係問題很大,初中階段又有同情右派老師的問題,應該“長期考驗”,盧還許願說:“隻要你表現好,不用參加高考,我就可以保送你上軍事院校。”這位團支書忠實執行戶正人的指示,周恒順的入團問題連續兩次都未獲支部大會通過,高二上學期這一次恐怕仍沒希望,盧正人還去向周橋表白,你那個侄子,功課好,但是表現和威信都不行,他的入團問題,班團支部大會就是通不過,我專門做了工作,也不行。周橋隻得說:“讓他自己努力爭取吧,我們還是得按組織原則辦。”周恒順很清楚,即使多麽“努力爭取”,都是沒有用的,看來在中學階段,他很難進入團組織的大門兒了……

會考結束後一個多月,學校裏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傳開了。學院黨委書記周橋被反了“右傾”,撤了職,書記一職由老院長臨時代理,周恒順聽說後忙找周恒剛問是怎麽回事,周恒剛說:“省委、地委、縣委同時收到我們學校署名‘兩名黨的忠誠戰士’的匿名信,反映我爸來一中後的問題,又是什麽對勤工儉學的意義抱懷疑態度,消極應付,對大煉鋼鐵‘種後算賬’,對家庭和社會關係有問題的老師和學生抱溫情主義,還說過本院大學部學的不過是中專課程,將來學生不好安排……當然最嚴重的是拖延報送本校右派分子的材料,致使一中近三十名右派分子逃脫了處理,風頭過去,陸續安排重新上台講課,上邊接到匿名信,正準備派人來調查,學院以黨委名義給縣委,地區教育局、省教育廳上報了‘會考總結報告’,‘報告’提了三條建議,頭一條是學院大學部改中專部,以免徒有其名,誤人子弟,二是全麵貫徹教育方針,學校應以教學為主,參加生產勞動和社會活動為輔,貫徹黨的教育方針的成效應體現在教學質量和學生素質的提高上,第三是勤工儉學活動要注重實效,不搞形式主義,不勞民傷財,結合和圍繞教學進行,還要注意不搞疲勞戰術。省教育廳接到‘報告’後,認為它的內容是典型的右傾機會主義觀點,報告了省委,省委有領導認為這個‘報告’與彭德懷的右傾機會主義路線一脈相承,又恰好印證了陶陽一中匿名信反映的問題,爸爸他們的‘報告’等於是不打自招,是自己跳出來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省委、地委指示縣委,對他進行揭發批判,並提出處理意見,向地委、省委報告。縣委書記和牟叔叔他們都很緊張,覺得很突然,也有些磨不開麵子,草草組織了兩場批判會,縣領導,教育局的中層以上幹部,咱學校的黨支部成員參加。馮和盧兩人跳得很高。最後,縣委給做了初步結論,說我爸犯了右傾機會主義錯誤,撤銷現任職務,因為他是省裏管的幹部,請省委將其調離陶陽,再作處理。據說我爸爸的老領導莊重說了話,周橋下放沒經得住考驗,讓他回原單位,聽候處理吧。估計很快就要回濟南了。”幾天後,一個星期日的下午,牟永平請周橋在家裏吃飯,給他送行,讓牟洪雲把周恒剛和周恒順兄弟倆都喊了去。吃飯前,牟永平對周橋說:“老兄,對不起,沒有保護好你。研究你的處理意見時,大躍進中剛提拔上來的廖書記—恒順,這個廖書記在你們榆樹村搞過土改,以後一直在方莊工作,先當區長,後當書記—和有的常委主張,定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給黨紀處分,就地改造。縣委曹書記提出了現在的意見,我當然讚成。不劃個杠兒不行啊。”周橋笑道:“我就知道這是你們對我‘網開一麵’,我很感激。你們如果不劃這個杠兒,那豈不是包庇我了,說不定連你們也要出問題。”牟永平說:“實際上陶陽縣縣委,教育係統,更不用說一中的幹部、老師都很佩服你的水平和膽識,特別是遲報一中右派分子材料那件事,是你冒著極大風險保護了那些很有能力的老師,對陶陽縣的教育事業是有功的。”周橋說:“省直反右的時候,我聽說有這種情況,正好當時盧正人帶隊到外地勤工儉學先進單位參觀,我抱了僥幸心理,有意拖它十來天,如果催得緊,就往上報,能拖過去最好。結果還真就拖過去了。”牟永平說:“這事可真是風險太大了。”周橋說:“是有風險。那一、二十天,我思想鬥爭很激烈,老在想,我下放來家鄉,沒做什麽貢獻,倒把這麽多人品、學問都好的老師給整成了反動派,太愧對家鄉父老了。最後還是決定冒險闖一闖,還好,闖過去了。”牟永平說:“可是你沒脫了為這事付出代價。這個問題會一直跟著你,一有運動就會牽扯上。”周橋說:“回到省裏,我最多定個右傾機會主義分子,靠邊兒站,還是人民內部矛盾,彭老總不也沒開除黨籍嗎?那三十個人要定成右派,可就是敵我矛盾,一輩子都完了。一個‘右傾’換三十個右派,還是很值的。”牟永平說:“老兄的膽識讓人佩服,我是不敢這樣做的。我們畢竟都是出身於剝削階級家庭,社會關係也複雜,一旦出點問題,會全給聯係上。”周橋說:“我們是抗戰時期參加革命的,縣團級以上的幹部,出身和社會關係已經不那麽重要,主要是‘路線’方麵不能出問題,另外就是和上級及同事們的關係,是大事。”牟永平說:“倒也是。你這次的事,那封匿名信就是導火線。”牟洪雲說:“那封信一定是馮慶達和盧正人寫的。”周恒剛說:“兩個典型的小人,野心家,在一中老師和同學們中最臭了,他兩人居然來了這麽一手,夠毒的。”周橋說:“也不全是那封信的事。他們是匿名的,上邊不一定立案。那個‘報告’不合時宜,是自已往槍口上撞,自投羅網。報告是我起草的,觀點是我和老校長兩個人的,黨委討論時,馮、盧兩人也沒反對。我當時想,組識上讓我領導這麽大個學校,要對黨負責,對學生負責,不應該隱瞞自己的觀點。曆史會有公論。學校肯定不能這樣亂糟糟地下去的。像這次會考這種成績,這個學校還有辦的必要嗎?即使老大哥蘇聯,也強調教育的正規和係統性,我在濟南聽說,蘇聯專家對我們這樣搞教育很不以為然。”三個青年學子目不轉睛地看著周橋,被他感動了,牟洪雲眼圈兒紅了。周橋說:“學院是個空架子,大學部肯定維持不下去,實際上還就是一中。攤子很不小,老校長隻能是勉強支撐,縣裏配書記時,一定要考慮人品,學識,協調能力,如果一中落到馮、盧兩人手裏,那就完了。”牟永平說:“我會把你的意見告訴曹書記。不過廖書記剛提上來,方興未艾。這人政治上很有一套。方莊一個叫劉勝的副區長,和他在一個土改工作隊裏,又一塊留在方莊工作。整風補課,劉勝成了右派。兩個多年的夥計,一個升官,一個成了階下囚。馮和盧兩人常往他這裏跑。而且我發現他對榆樹村程家那些連帶關係很清楚也很敏感。”周恒順說:“盧正人的姑家是榆樹村江家,土改時盧正人上交他姑家轉移的浮財,就是廖書記給報上去,當了典型。看來他們一直走得很近。”牟永平說:“無論如何,一中的書記一般不會讓馮或盧接任,資曆,人望都不行。”周橋對三個青年說:“今天我有點激動,說了不少話。這些話不應該當著你們的麵說。大人說的這些話,你們在外邊,在學校裏可一句也不能講。”周恒順忙點頭應著。牟洪雲說:“周伯伯,我們一定注意。”周恒剛說:“我們不會亂說的。不過說不說,一中的人都看得清,馮、盧兩人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周橋皺皺眉,盯了周恒剛一下,想說什麽,洪雲媽媽過來說:“好了,別淨顧著啦呱兒了。來,上桌兒吃飯。困難時期,也沒什麽好萊,邊吃邊說。”大家坐下吃飯,牟永平和周橋都喝了一點酒。牟永平不勝酒力,兩盅酒下肚,臉紅了,有些激動,對三個孩子說:“聽說你們三個在學校裏還有個什麽名頭,叫‘兩周一牟’,孩子們,你們可一定要記住,要又紅又專,要政治掛帥,政治上可出不得問題呀。”周橋說:“你們這個女兒不簡單,功課比班兒上的男生都好,從初一到現在一直是幹部,當過少先隊大隊長,現在是校學生會副主席,校團委委員,在同學當中威信也高,你們兩人教女有方;恒順功課是全年級拔尖兒的—這次會考放了衛星,轟動全校,品學兼優,是典型的好學生;我這個小子讓他奶奶和他娘慣的,從小不怕事兒,有點小聰明,自認為懂得多,愛發議論,我真有點兒不放心他,讓他跟我上濟南,他不肯去。恒順,洪雲,你兩人往後得常幫他,提醒他。”牟永平看著周恒剛笑,說:“恒剛,聽聽你爸,什麽時候也不忘教育兒子。”牟洪雲說:“爸,你別聽俺周伯伯說,實際上,俺三個人,全麵看,按綜合水平,數周恒剛厲害,他是全麵發展,知識淵博,有真知灼見,還多才多藝,而且正義感強,從善如流,嫉惡如仇。”周橋說:“你們聽洪雲誇小剛兒這一通。他是有點兒小聰明,但往往失之於不嚴謹。什麽‘嫉惡如仇’,問題在於,你對這個‘惡’是不是認得準,或者你以為‘惡’,人不以為‘惡’,是‘嫉’得‘嫉’不得。”周恒剛說:“那總得以全人類公認的公平,正義,人道,民主,自由這些價值觀念為準。”周橋說:“聽聽,這種觀點就要不得。這孩子在我那裏看了一些內部發行的書,中毒了。”牟洪雲說:“周伯伯,你說他‘中毒’了,我們覺得他看問題特別深刻。”周橋笑了,說:“洪雲,那說明你不知不覺中了他的毒了,可要警惕啊。”牟洪雲笑了。洪雲媽媽說:“你周伯伯別說得那麽嚇人了,不是那麽回事兒,是吧,恒剛?你兄弟兩個,別光聽他們說話,多吃點菜。”

吃完飯,牟洪雲邀周家兩兄弟到她小房間去坐。他們是第一次進她這小屋兒。周恒順走進來,覺得眼前一亮,心頭一動,小屋裏似有一股清純、淡雅的書卷之氣在蕩漾,空氣中還彌漫著一種女孩子的房間特有的馨香的氣味兒,周恒順有一種說不出的異樣的感覺,頭微微有點暈。坐下後,牟洪雲說:“周恒剛,我特別佩服你爸爸,覺得他稱得上是‘大寫的人’。”周恒剛說:“牟叔叔善惡分明,外圓內方,同樣難能可敬。”牟洪雲說:“過去我一直覺得我爸爸隻會按文件說話,沒有自己的思想,現在看來,還有點頭腦。”周恒順說:“不隻是‘有點頭腦’,他們這些人都受過良好的教育,經過大浪淘沙過來的,永遠值得我們學習。”牟洪雲說:“要是沒有馮慶達、盧正人這樣的人就好了。”周恒剛說:“‘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沒有他們這種人是不可能的,有適合的土壤 和氣候,就會有這種人,這叫‘應運而生’。你想啊,政治鬥爭就像一種生產線,它的產品就是那些受處分,戴帽子的人,馮慶達、盧正人他們就是這種生產線上的原料供應者和操作工。少了這種人,能行嗎?”周恒順說:“什麽時候沒有這種鬥爭就好了。”周恒剛說:“毛主席說鬥爭是黨的生命,不鬥爭了,黨的生命就停止了。可問題是,這種鬥爭會帶來什麽呢?”三個孩子都沉默了,過了一會兒,牟洪雲說:“好了,不說這個了,我剛借了本書—《斯巴達克思》,寫得真好,你們看……”

周橋父子、叔侄三人走了,洪雲媽媽說:“‘兩周一牟’,你們學校的孩子真能編排。小雲,這周家兩兄弟都長得一表人材,功課也好,跟咱還沾點親戚。我看他倆都跟你走得挺近。周恒順,是你永年大娘的娘家侄兒,孩子是真老實,功課那麽厲害,可惜政治條件不好,小雲,我怎麽覺著,你對他有點不一樣?可不能有不切實際的想法兒。”牟洪雲聽媽媽說這話,稍一愣神兒,旋即把兩隻大眼瞪得更大,說:“媽媽,你說什麽呢?什麽‘不切合實際的想法兒’?你再說,我可急了。” 媽媽說:“我就是看你對他有點兒……隻是提醒你一下,所謂‘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還不行?”洪雲說:“什麽‘有則改之’?你讓我改什麽?俺又沒什麽事兒,爸爸,媽媽欺負我,你也不管她。”牟永平說:“噢,我看誰敢欺負我寶貝閨女,那還了得。……你不要多事,他們從小常在一起玩兒,後來又多年同學,不過走得近些,別疑神疑鬼的了,這才多大?誰也不知道將來誰怎麽著,考慮不到那些事兒。我閨女心裏有數兒。”媽媽說:“反正你總是護著她。”洪雲說:“不管護不護,往後誰也不許提這種事兒。”

周橋就要離開陶陽了。臨走的前一天晚上,下了自習課,周恒順去周橋住了將近兩年的辦公室兼宿舍,周恒剛和幾個工友正在整理行李,打包兒,來送別的老師和學生絡繹不絕,周橋忙著跟人們握手,說話,不時故作輕鬆地開幾句玩笑。幾個女老師和牟洪雲等幾個女生在一邊互相偎依著站著,有的眼裏閃著淚花兒,周橋招呼她們:“洪雲,幾位老師,同學,過來坐,這邊有排椅。”一個女老師說:“周書記,我們不坐,看看你就走。”另一位女老師說:“周書記,你要想開,多保重。”說著竟抽泣起來,引得幾個女學生也哭了,周橋說:“請老師和同學們不用擔心,我是老運動員了,想得開。不要搞得那麽淒淒慘慘的,來,過來說話。”牟洪雲和老師、同學走過去,和周橋握了手,學生們都朝他了躬,周恒順和牟洪雲兩人對望一下,兩人眼裏都含著淚。女老師和女同學們走了,周恒順幫著收拾東西。人們散去之後,周橋說:“恒順,我在這裏待了兩年,你的人團問題也沒能解決,我欠賬啊。”周恒順說:“大爺,不怨你,是我政治條件確實有把柄可抓。你回到濟南,人家會不會再整你?要想開點。”周橋說:“我剛才給幾個女老師和女同學說自己是老運動員了,是開玩笑,也是說實話。從延安搶救運動到現在,經過的運動多了,整別人,自己也挨整,好像這是幹革命的題中應有之義,所以遇到事情想得開,這也叫做經得起考驗。回家給你奶奶帶好兒。恒順,人生難免有磨難,要經得住。任何時候不要偏離做人的根本。”周恒順說:“我知道。我很清楚,自己要麵對的磨難是不以個人的意誌為轉移的,但是隻要有一絲希望,我就不會放棄努力。無論多麽艱難,我都要盡到對奶奶、我娘還有我弟弟的責任。”周橋看著眼前自己這個不到二十歲,個頭兒和他一般高的侄子,拍拍他的肩膀,說:“好,就要這樣。”

周橋走了,陶陽“學院”由老校長代理黨委書記,一心升任書記的馮慶達未能如願,被調到剛成立的三中去擔任支部書記,盧正人被提拔做了副書記,仍管政工和人事,對於周恒順說來,陶陽一中上空曾陰晴不定的天陰合了,他依稀看到了自己坎坷求學路上暗淡的前景……

周恒順他們是在全國農村成立人民公社,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麵紅旗迎風飄揚,全國處於社會主義革命和進設的高潮中升入高中的,學生吃飯實行供給製,戶口和糧食“關係”都轉到了學校。吃飯不要錢。剛進高中時,有幾個月吃得飽也吃得好,雖然到了一九五九年飯菜質量明顯下降,後來又實行定量供應,開始挨餓,但是周恒順他們這些農村孩子能和城裏吃公家飯人家的孩子享受同樣的生活待遇,還是很知足的,至少從心理上消除了低人一等的感覺。從一九五九年下半年開始,全國進入了饑荒歲月,但是剛剛反了“右傾”,全國上上下下仍然充斥著“高舉”、“高潮”、“高歌猛進”的鼓噪,當城鄉各地的人們在饑餓中,在死亡線上掙紮的時候,《人民日報》一九六零年元旦“社論”仍然宣稱要“趕上英國”,饑餓中的人民公社社員們地種不好,糧、棉、油料減產,但還要拚命完成上交任務,仍然堅持“一大二公”,男女老少仍然在千千萬萬個破敗不堪,難以支撐的公共食堂裏吃飯。周恒順在學校裏吃“定量”,他人長高了,飯量很大,天天餓得厲害,學校裏允許學生拿糧票買飯票兒,自己買飯補充,但周恒順既沒錢更沒糧票兒,隻好硬撐著。牟洪雲買了飯票兒給他,他愛麵子,死活不肯要,惹得牟洪雲哭了,使了性子,周恒順不得不接受幾回,這些飯票兒真是幫了他的大忙,讓他免受多少饑餓之苦。班裏男生開他的玩笑:“咱要是有個女同學送給飯票兒該有多好,有人送給飯票兒,還不要,傻呀?要了吃不著送給咱也好啊。”周恒順特別掛念奶奶,這麽大歲數的人了,每次開飯,不論好天孬天,刮風下雨,奶奶要顛著小腳兒,到食堂裏排隊,領一碗地瓜幹兒、地瓜秧兒,樹葉子,野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煮到一起的“向陽飯”—因為全國廣泛傳唱一支歌:“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員都是向陽花”,社員們戲稱自己在食堂裏領的飯為“向陽飯”,吃了胃疼得厲害,大口大口地吐酸水,甚至會有吃下去的東西再倒上來,為了不至於餓死,奶奶就把倒上來的東西嚼嚼再咽下去,奶奶說,我就跟那牛一樣了,吃了食兒倒磨(反芻)。周恒順在學校裏挨餓,他覺得隻要餓不死,能忍住,最讓他擔心的是奶奶的身體,學校裏每星期六中午改善生活,一個人發兩個大白饅頭,周恒順到星期四、星期五兩天,每頓省一點瓜幹兒窩窩,留到星期六中午吃,省著這兩個饅頭,送回家讓奶奶吃。這天他吃完午飯,陽曆六月,剛過中午,天很熱,周恒順把饅頭裝到書包裏,背在肩上,戴上草帽子,匆匆離開學校往家趕。出校門兒沒走多遠,牟洪雲穿一身淺灰色的套裝,身上背了個花布書包,顯得十分端莊,脫俗,嫋嫋婷婷地站在一棵大樹下頭,微風吹拂著她的頭發,圓乎 臉兒因為天熱而白裏透紅,一對小酒窩兒圓圓的,笑得活像路邊崖畔上的山花兒,周恒順走到她跟前,說:“天這麽熱,你有什麽事,跑這裏來等著?”牟洪雲說:“我聽班裏同學議論,三班那個周恒順真是大孝子,星期四、星期五兩天,每頓少吃一點兒,留著星期六中午吃,省出兩個饅頭拿回家給他奶奶吃。我從夥房買了六個饅頭,你先吃兩個—至少吃一個,剩下的一塊兒捎回去讓奶奶吃。”周恒順說:“你又向你媽要糧票兒了?你光這樣,讓他們挨餓,怎麽行?”牟洪雲說:“你少操點心吧—小心操心多了,老不出好老頭兒。我媽讓人在黑市上買了點瓜幹兒,找人烙了煎餅,放心,餓不著。”說著,從書包裏拿出一個饅頭和一玻璃瓶水,遞給周恒順,說:“快吃,吃了,裝上饅頭快走。”周恒順手裏拿了饅頭和水,說:“我吃過中午飯了,不用再吃了,隻喝點水吧。”牟洪雲說:“本來定量就少得可憐,你再省出一點,能有多少?你中午肯定連半飽兒也不到,快吃吧。”周恒順說:“不騙你,我不餓,不用吃。”牟洪雲說:“這個饑荒,也不是十天半月就可以過去,你這樣老餓著怎麽行?年輕輕的,餓出毛病來怎麽辦?你太讓人著急了。”牟洪雲說著,眼圈兒紅了,淚珠兒在眼裏翻滾,拿了周恒順拿饅頭的手,把饅頭送到他嘴邊兒上,周恒順見牟洪雲要哭了,隻好把這個饅頭吃了,又喝光了玻璃瓶裏的水,說:“好了,吃飽喝足了。”牟洪雲說:“再吃一個吧。”周恒順說:“確實吃不下了,肚子裏沒空兒了,不能再吃了。”牟洪雲說:“那好,不吃就不吃吧,來,你把我這書包裏五個饅頭裝上,好快走。”周恒次把身上的書包敞開,讓牟洪雲把饅頭裝上,背起書包,牟洪雲說:“好了,快走吧,還有那麽遠的路呢—我想想都覺得累。”周恒順說:“我走慣了,沒什麽,我走。你也快回去,正晌午,太陽正毒,你連個草帽兒也不戴,不怕曬?”牟洪雲說:“沒關係,我不習慣戴草帽子,我在這樹底下再涼快一會兒就走,你別管我,快走你的。”周恒順隻好走了,出去幾十米遠,回頭看那樹下,牟洪雲還在那裏站著朝他看呢,他喊了一聲:“牟洪雲,快回去吧。”邁開大步走了。路上,牟洪雲剛才來送饅頭,讓他吃饅頭的情景老在眼前出現,心想,這個小妮子老這樣,怎麽辦呢?夏季天長,天還沒黑透,周恒順就到了家。奶奶剛從食堂裏領回了晚飯,見孫子回來了,十分高興,說:“小兒,我交待你,一定不要到星期六就拿著兩個饅頭往回給我送。五十多裏路,送兩個饅頭,奶奶吃著也咽不下去—心裏難受。”周恒順說:“奶奶,這有什麽?一星期你能吃上兩個饅頭,對身體也好些,無論怎樣,咱得闖過這個饑荒關去。再說,這回不是兩個饅頭,是七個,夠你吃好幾頓。”奶奶說:“怎麽多了,食堂裏給這麽多?”周恒順說:“是小雲買了六個饅頭,她說我中午沒吃飽,非逼著我在路上吃了一個,剩下的五個和我自己那兩個,一共七個。” 奶奶讓周恒順去食堂再領一份兒飯回來,周恒順吃從食堂裏領的飯,讓奶奶吃饅頭,祖孫倆吃著飯,奶奶說:“小雲這個小妮子兒真知道麽兒,人家老幫助咱,咱拿什麽回報人家呀?”周恒順說:“我也不願意要她的東西,可是她很強,擰不過她。”奶奶說:“小兒,她是相中你了。”周恒順說:“看來她是有這種想法,不過從沒說過。”奶奶說:“這個閨女可是百裏挑一的,你怎麽想的?”周恒順說:“說實話,我也不是不喜歡她。可是俺倆肯定不行。咱配不上人家。她肯定能上好大學,我都不一定能錄取上。”奶奶說:“那就少跟人家湊乎,別到時候成不了,誑得人家難受一輩子。”周恒順說:“我倒注意不和她太接近,但是沒辦法兒,在一個學校,同一個年級,躲不開。”祖孫倆正說著,小杏兒來了,穿一件花布衫,雖然更瘦了,但顯得更“出條”了,兩隻杏仁兒般的眼睛長睫毛忽閃忽閃的,見到周恒順,嚷道:“奶奶,我就尋思俺端陽哥該來了,還真事兒的。端陽哥,你剛到家?”周恒順朝她笑笑,點點頭。奶奶說:“杏兒,我就知道你準得來,你不來,我也讓你端陽哥去叫你。”小杏兒說:“幹什麽?”奶奶拿出三個饅頭,放到桌子上,說:“這三個饅頭,你在這裏吃一個,那兩個拿回去讓你大大吃。”小杏兒說:“奶奶,俺端陽哥跑那麽遠的路拿回幾個饅頭來孝順你的,你可別這樣。”奶奶說:“你端陽哥這回拿家來七個饅頭哩,我留了四個,你大大不是有病嗎?讓他吃兩個,這一個你在這裏吃了。”小杏兒說:“我小小的孩家兒,可不能吃,留著奶奶吃。”奶奶說:“杏兒,你不吃,奶奶生氣了。不聽奶奶的話,以後奶奶就不讓你來了,興你孝順奶奶,天天給我幹那些活兒,陪我,就不興奶奶疼你?”周恒順說:“杏兒,奶奶讓你吃,你就吃吧。”小杏兒不情願地拿起那饅頭,好像那饅頭太熱,怕燙著手似的,小口兒咬那饅頭,像是怕咬疼了那饅頭似的,咬一口,看一眼周恒順,奶奶說:“杏兒,好好吃,別胡瞅搭,你端陽哥願意讓你吃,不笑話你,快吃了,給你大大送回去。”小杏兒這才細嚼慢咽,蜜口香甜地吃那饅頭,吃完了,問:“端陽哥,這回怎麽拿回來這麽多白饃,學校裏特為多發了,讓給家長送?”周恒順說:“哪有那樣的好事兒?是別人給的。”小杏兒說:“誰給的?”奶奶說:“是牟屯你姑她那個侄女兒叫小雲的給的,那小雲來過好幾回,你也見過。還記得不?”小杏兒說:“記得,她長得可好看啦,端陽哥,她現在什麽樣兒,得更好看了吧?”周恒順說:“模樣兒還那樣,隻是長高了,成大人了。”小杏兒點點頭,說:“小雲姐真好,讓端陽哥捎饅頭來給奶奶吃。奶奶,小雲姐準是相中俺端陽哥了,你說是不?”周恒順說:“小妮子,別胡扯。”小杏兒說:“不是胡扯。奶奶,你說呢?”奶奶說:“那小雲像是有意。不過,你端陽哥不願意。”周恒順說:“奶奶,你說什麽呢。”奶奶說:“好,沒影兒的事兒,不說它。小杏兒,別打聽事兒了,快拿了饅頭回家,想來玩兒,給你娘拾掇完,再過來。”小杏兒說:“好,我走。奶奶,俺大娘送來的棒子(玉米)不還沒軋嗎?要不我再回來跟俺端陽哥趁月亮地兒軋軋吧?”轉頭又問周恒順:“端陽哥,你累了吧?要不今天就不軋了,哪天我找個小妮子幫忙軋也行。”周恒順說:“不麻煩人家了,我不太累。你過會兒過來,我就歇過來了,咱去軋。”奶奶說:“世榮和德甫出夫去了,他們回來就過來,要不讓他們軋也行。”周恒順說:“他們回來一趟,家裏肯定有不少活兒,就不讓他們幹了,我跟小杏兒軋了算了。”

頓把飯時功夫,小杏兒回來了,和周恒順一起端了玉米去碾上軋。又圓又大的月亮從老榆樹後邊升起來了,照得碾砣、碾盤、碾道煞白剔亮,小杏兒熟練地把碾掃幹淨,倒上黃澄澄的玉米粒兒,和周恒順兩個人,一人抱一根碾棍,“吱吱呦呦”地推了起來,剛開始,玉米粒往四下裏“崩”得厲害,小聲兒忙著邊推邊用條帚掃,幾分鍾過後,玉米粒被“格崩格崩”軋扁了,碎了,就蹦不起來了。   

小杏兒看看上身前傾著用勁推碾的周恒順,說:“端陽哥,你跑了那麽多路,累了,不用使那麽大勁—你這樣使勁,我都不用推,光跟著跑了。勻溜兒地使勁,咱兩人推。”周恒順說:“好,我勻溜兒地使勁,不過我還是得多用點兒勁兒,你還得負責掃哩。”過了片刻,周恒順問:“小杏兒,聽奶奶說,你不上學了?”小杏兒說:“也學不了什麽東西,學校裏天天弄著學生幹活兒。俺大大病了,家裏困難,光俺娘掙工分兒不行,我也得上坡挖野菜,不然就餓死了。我看俺大大俺娘太難了,就給他們說,不上了。”周恒順問:“劉叔得的什麽病?怎麽得的?”小杏兒說:“於禿子他們派他往後山出夫,活累,吃不好,身子瓤,夥房衛生不好,得肝炎了—咱大隊好幾個這樣兒的。”周恒順說:“肝炎會傳染,你和劉嬸兒都得注意。”小杏兒說:“注意著呢。聽說過了傳染期了,現在主要是恢複,得保養,可是頓頓吃食堂的飯,雖說俺娘恨不得連一個糧食粒兒也舍不得吃,都讓給俺大大吃,我也要跟俺娘一樣,省一口給他吃,俺大大不肯吃,說可不能把我給餓死了……到吃飯,就因為這弄得哭哭啼啼的。你說俺大大這病怎麽能好了?愁死人了。”周恒順歎口氣,說:“是愁人。我明天上午去看看劉叔。”小杏兒說:“俺大大常念叨你,我剛才忘了叫你一塊兒上俺家了。”周恒順說:“那不行,咱這裏有個講究,看病人必須頭晌午。”小杏兒看看周恒順,點點頭,心裏想,端陽哥學問好,心眼兒好,凡事替別人著想,真是難得,小杏兒覺得在困苦灰暗的生活中,攤上周家這個鄰居,遇上端陽哥這麽好的人,也算是幸運的,好像黑暗中見到一絲亮光。……兩人都不說話了,饑餓中的莊稼人喝完了從食堂領來的那點稀湯子,都早把早地睡覺了,村裏很靜,一點兒響聲都沒有,狗也不叫—像是也餓得沒力氣叫了,隻有石碾的“吱呦”和兩人的腳步聲在響。小杏兒突然說:“端陽哥,你說,俺大大的病能治好嗎?”周恒順說:“能治好—劉叔還正當壯年,抵抗力強,應該能治好,別擔心。”小杏兒說:“要是俺大大的病治不好了,我跟俺娘可怎麽辦呀?我可害怕了,覺得就像夏天發大水,俺一家人落到水裏,要沉底兒似的。”周恒順聽小杏兒說這話,覺得自己的心抽緊一下,看看單瘦的小杏兒,覺得她好可憐,忙說:“別胡思亂想,劉叔的病一定能治好。”小杏兒看看周恒順,點點頭,好像他能決定她大大,她們一家人的命運似的。過一會兒,小杏兒又問:“端陽哥,你說人有命嗎?”周恒順說:“按科學的說法兒,不存在什麽‘命’。”小杏兒說:“那怎麽有人過得好,凡事都挺順的,有的人家就老過不好,還老攤事兒?”周恒順說:“那是各家各人遇上了不同的機會,麵臨著不同的環境和條件,小杏兒,這事兒挺複雜,一會兒半會兒,三句話兩句話說不清楚,而且,大概也沒人能說得清楚。……怎麽想起來問這個?”小杏兒說:“我聽俺娘說,我兩歲那年,俺老家發大水,她和俺大大帶著俺哥—俺哥都七、八歲了—和我逃荒要飯,在路上,俺哥也沒生什麽大病,發了幾天燒,就死了。他兩人挖個坑兒把俺哥埋了,帶著我來到榆樹村落下腳兒。俺娘從那再沒拉扒孩子。俺娘一想起俺哥來,就哭得了不得,我看著她難受的樣子,就抱著她說,娘,那時候要是讓我替俺哥死了就好了。俺娘就嫌我胡說。端陽哥,我說的是真心話。要是當時生病的是我,就好了,俺大大俺娘就比現在好。你說這不是命嗎?”周恒順說:“小杏兒,你原先不這樣,天天笑嘻嘻的,怎麽這回我回來,變得這樣了?別這樣。”小杏兒說:“俺大大天天躺在那裏,病病歪歪,俺娘時不時哭天抹淚兒的,我一個小妮子家,也幹不了多少活兒,不中用,心裏能不難受?”周恒順說:“小杏兒,別難過。從咱兩家當了鄰居,一直關係特別好,叔、嬸兒還有你對奶奶對我都這麽好,我也沒有個妹妹。我上出學來,一定幫你。”小杏兒說:“你上出學來,就出去混事兒了。成了公家人,就看不起莊戶人了,你還能想著俺?”周恒順說:“我不是那種人。想著,一定會想著。另外,我也可能考不上大學,回了村,就更能幫你們了。”小杏兒說:“你別哄我玩兒,你學習那麽棒,誰能考上大學,還得是好大學。”周恒順說:“那可說不準。要是回了村,你們家的重活兒,我全包了。”小杏兒說:“不,端陽哥,你可不能回來,你一定要考上大學。我寧肯沒人幫俺家忙,也不願意你回來受罪。……你要上出大學來,穿上製服,口袋裏別著鋼筆,手脖子戴著手表,大皮鞋‘哢哢’的,騎上洋車‘抽抽’的,多麽棒,讓咱大隊裏那點子壞玩意兒看看。我就盼著你那樣兒,我做夢都夢見你那樣兒。”周恒順說:“聽你說的,跟真事兒似的。好,我努力,咱一起盼著吧。”停了一會兒,小杏兒又問:“端陽哥,我問你個事兒,你別生氣,行嗎?”周恒順說:“什麽事兒?問吧,我不生氣。”小杏兒說:“俺聽好奶說,小雲姐對你有意,你不願意,是真的嗎?小雲姐多好啊,長得又俊,又好學問,脾氣也好,你怎麽還不願意?”周恒順說:“奶奶是自己尋思的,沒這麽回事兒。”小杏兒說:“你哄人。小雲姐小時候上咱這裏來,就最願意和你玩兒,現在她一準相中你了。”周恒順說:“你個小丫頭兒片子,事兒還不少。咱不扯這個了。現在年齡都還太小,不到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兒。長大了,說不清誰怎麽著呢。”小杏兒兩眼看著周恒順,說:“端陽哥,你不知道,隻要是對你好的事,我都願意能成,我從心裏替你高興。”小杏兒嘴上這樣說,但眼裏卻閃著淚花兒,周恒順驚呆了,但裝作沒看出來,他意識到這小丫頭兒一年年長大了,也有心事了,今後和她在一起,得注點兒意。玉米軋完了,小杏兒把軋好的玉米麵兒掃到簸箕裏,周恒順端著,先送小杏兒回家,到了小杏兒家門口,月光照著小杏兒俊俏的小臉兒,兩隻杏眼長睫毛兒忽閃忽閃地看著周恒順,說:“端陽哥,我剛才說小雲姐的事兒,是說著玩兒的,你別當事兒。”周恒順說:“好,我不當事兒—本來也不是事兒,天不早了,你也累壞了,快回家睡覺吧。”

周恒順推完碾回到家,煤油燈燈頭兒像豆粒兒般大小,一閃一閃,屋裏稍稍有點兒亮兒,奶奶還坐在床沿兒上等著孫子,周恒順放下玉米麵兒,走到奶奶跟前,奶奶說:“這麽多玉米,軋得還挺快。”周恒順說:“小杏兒這小妮子幹活兒真是好樣兒的,又推又掃,一溜兒小跑兒。”奶奶說:“是啊,小杏兒真是個好姑娘。我跟前要有這麽個孫女兒有多好。”周恒順說:“好,哪天認她個幹孫女兒。奶奶,你吃了我從縣醫院拿的藥,胃疼得輕些嗎?”奶奶說:“見輕。奶奶命硬,不要緊。”周恒順說:“奶奶,俺繼章大爺犯錯誤了,不在一中當書記,回濟南了—走了好幾天了。他讓我給你帶好兒。”奶奶歎了口氣,說:“你三姨奶奶家怎麽這麽倒黴,他兄妹三個就你筠姑是好命的,這繼章又不素淨,又得讓你姨奶奶、姨爺爺難受好一陣。”奶奶點著煙袋,吸兩口,又說:“都說好心好報,你三姨奶奶這家人,從老的到少的,個頂個心眼兒好。在祥雲裏對街坊鄰居沒再好的,那些房客兒,房租有就交,沒有就該著,從來沒催過。解放了,幹脆把房子交房管所兒,自己不收租了。咱莊裏的不管窮富,也不論有沒有親戚,上濟南大醫院看病,奔了他家去,連吃加住—晚上搭地鋪,橫躺豎歇的,你姨爺爺那種身份的人,你表叔、表嬸兒,表姑沒一個嫌煩的。為什麽咱莊裏莊鄉對咱不孬,你三姨奶奶家也給咱幫不少忙兒。更別說對親戚了,你姑家三口人兒奔了去,你姑給你三姨奶奶家幫忙兒,見月給個十塊二十塊的,你洪秀姐在工廠當了工人,洪全在房管所學徒,這不都有個飯碗了,要是在牟屯兒窩著,娘三個得苦死。你四姨奶奶家你表叔、表姑從不大兒就跟著你三姨奶奶家上學,這不都上了中專,公家管吃住,不收學費,學出來上了班兒就掙錢了。你四姨奶奶算熬出來了,都虧了你三姨奶奶家。……可是,還就你三姨奶奶家的人最沒好果子吃。”奶奶又問:“小兒,你大爺在這裏,你想在團,都沒在上,他這一走,就更沒指望了吧?”周恒順說:“看樣兒是不好辦了。”奶奶磕掉煙袋鍋兒裏的煙灰,說:“在不上就不在。命裏沒有,不能強求。好生念書,考個大學。真考不上,就家來,天底下沒有餓死的瞎鷹。”周恒順說:“奶奶,我知道。”奶奶又說:“哪天,你得上酸棗嶺一趟,看看你大爺—他崴著腳脖子了。”周恒順說:“怎麽回事?”奶奶說:“都是這災荒鬧的。頭幾天你娘自己來,背了十來斤玉米,這些年,咱這邊兒,虧了你娘和你大爺接濟。他們是山莊兒,山果樹多,分了山果,送一些來,你大爺能幹,旯旯旮旮開點兒荒,種莊稼,點花生,給咱送糧食,送花生,這不從大躍進往這就不行了,好好的山果樹砍了當木料煉鋼鐵了,自己開荒不行了,說是‘資本主義’,你大爺跑到離莊遠的地方開點兒荒,工作隊來了給毀把了,你大爺仗著自己是複員軍人,跟人家鬧,一步設站穩,滑倒了,把腳脖子傷了。”周恒順問:“要緊不?”奶奶說:“倒不要緊。請人接對上了,傷筋動骨一百天,得多少日子不能下地。”周恒順說:“大爺下不了床,俺娘就更累了,石頭兒得多幹點兒家務活兒。”奶奶說:“別提石頭兒了,他也‘鼓將’事兒。”周恒順說:“噢?石頭兒小小的孩兒家,有什麽事兒?”奶奶說:“你大爺沒傷著以前,他跟你娘一起來看我,正好我那天心口疼,躺在床上,臉上氣色也很不好,他見我那樣兒,跟前又沒個人兒,就哭了,當時就跟你娘說要回來,說了你娘個愣怔。”奶奶又說:“石頭兒虛歲十六了,長成大男人了,就是學沒上好,小山莊兒,當莊兒沒學校,跑外莊去上,也沒成器的老師,沒學著點麽兒,成天價跟野孩子滿山跑,爬樹‘抽抽’的,眼猴子似的。不願意上學了,就逃學,你大爺又不能十分認真地管他,他還怕你娘?男孩子,年齡一大,就不願在人家那邊兒了,他又沒改姓兒,還姓周,有小孩兒笑話他,問他,你是郭家的孩子,怎麽姓周?他就攆人家揍人家。……當然,俺孩子都孝順,他那天見奶奶那樣兒,心疼,就興了心要回來了。他也沒起戶口,願意回來就讓他回來吧。”周恒順說:“他願意回來,就讓他回來。你歲數大了,跟前有個人兒是最好。就是怕俺娘和大爺舍不得。那邊兩個妹妹都還小,也沒個弟弟,石頭兒要是回咱這邊兒,娘和大爺得挺難過。”奶奶說:“他上回來,你娘沒在跟前,我問他,小兒,你大爺那邊兒沒個小子,就在那邊兒別回來了不行?他說什麽也不幹,說他是周家的後代,必須認祖歸宗,他還說掛著奶奶,非回來不可。他又強,他鐵了心,誰也說不了他。”周恒順說:“明天我上午就走,上酸棗嶺,看看大爺,跟石頭兒啦啦,他非回來不可,也得大爺傷好了再說。”

     第二天一大早,周恒順就起來,把水缸裏挑滿水,從食堂裏打回飯來,三口兩口扒到嘴裏,就趕緊去看劉叔,小杏兒正站在大門口,伸著細長的脖子往西看著,見周恒順來了,高興得了不得,說:“端陽哥,你來了,我等了你一會子了,我正尋思你事兒多,也許忘了呢。”周恒順說:“哪能呢?事兒再多,說過的事也不能忘。”小杏兒領著周恒順進了家,到了屋裏,劉兆嶺在床上半躺著,麵黃肌瘦,跟以前比像變了一個人,劉嬸兒正端湯給他,見周恒順來,兩人都很激動,劉嬸兒說:“ 端陽,你學習緊,回來一趟不容易,還想著你劉叔。跑那麽遠的路,帶回幾個饅頭,還給你劉叔。”周恒順說:“劉嬸兒,你和劉叔對俺幫助更大呀。遠親不如近鄰,我孝順劉叔是應該的。劉叔,你好些了嗎?”劉叔勉強笑笑,說:“好點了,讓你記掛著。”劉嬸兒說:“趕上這樣的年月,你劉叔得了這種病,愁死人了。”周恒順說:“嬸子,別愁,慢慢會好的。”小杏兒說:“大大,娘,聽見了吧?端陽哥說俺大大的病慢慢會好的,就一定會好的。”劉叔臉上露出苦澀的笑容,說:“我信端陽的話,打起精神來,硬撐,會好的。”周恒順又坐了幾分鍾,說幾句自己也知道沒有用的,什麽保養身體之類的話。就起來離開了劉家,小杏兒送他到大門外邊,還往西送,周恒順笑著說:“別送了,回去吧。我回家待一會兒就走了—酸棗嶺大爺腳傷著了,我去看他,從那裏回學校。”小杏兒問:“下星期回來不?”周恒順說:“快考試了,說不準。”小杏兒說:“能回來就回來,奶奶想你。”小杏兒沒有說,她也想他,到星期六就盼他回來,在他們家遭遇那麽大苦情的時候,她覺得周恒順就像他的哥哥,是她的主心骨兒,走了幾步,她又回頭喊道:“端陽哥,不能回來就別硬回來。”小杏兒剛才說了那句話又後悔了,兩天,跑一百多裏路,又吃不上一口好飯,多麽累呀,劉小杏兒,敢情跑腿兒的不是你呀……“好,我知道了。你回家吧。”周恒順應道,心想,這小妮兒心細得很哩。

    酸棗嶺是個依山傍水的小莊兒,離榆樹村有二十裏路。周恒順從小杏兒家回來,告別了奶奶,匆匆離家往酸棗嶺趕,天不不晌午就到了。他每年都要來三、五回。每次來酸棗嶺,周恒頃的感情都挺複雜。一方麵,這小莊不大,有山有水,春夏兩季,村前村後,四處蔥蘢起伏,從山上流下來在村當央蜿蜒而過的小河兒流水潺潺,到了秋天,山草黃了,楓葉紅了,柿子梨子黃了,核桃栗子熟了,又是別樣景致,周恒順走到樹林裏,拿一本書,坐在石頭上,聽各種鳥兒“吱吱喳喳”地合唱,有樂而忘憂之感。郭大爺家庭成份好,又是複員軍人,共產黨員,性情直爽開朗,村裏人都高看他一眼。在這裏,周恒順身上如影隨形的壓抑感似乎暫時消失了,覺得放鬆了。每次來,娘喜不自勝,大爺也高興得很。但是,娘畢竟是帶著石頭兒改嫁過來的,作為一個男孩子,周恒順內心深處還是有一種莫名的難堪甚至恥辱感,覺得自己來這裏,身份有點兒尷尬,他知道自己不應該有這種想法兒,但他管不了自己。所以他常常很矛盾,又想來又不想來。但日子長了,他想念娘,想念石頭兒還有兩個妹妹,就來一趟。到家時,小珍、小玉兩個妹妹正在院子裏樹蔭下玩石頭子兒,看見周恒順,一齊跑過來,一人拽他一隻手,一起上北屋,一邊喊:“大大,俺端陽哥來了。”周恒順進屋來,見大爺坐在床上,右腳裹著繃帶,周恒順說:“大爺,俺奶奶說你傷著腳了,不放心,讓我來看你。”大爺笑著說:“怪我不注意,弄了這麽個事兒,讓大娘掛著。端陽你坐下,小珍給你哥倒水。你娘和石頭兒上隊裏幹活兒去了,一會兒就該回來了。”周恒順坐到床跟前,詢問大爺的傷情。不大會兒,娘和石頭兒回來了,見周恒順來了,高興極了。大爺說:“小珍她娘,快讓石頭兒把那隻不下蛋的老母雞逮著殺了,讓端陽吃,孩子上學緊,輕易不來。”周恒順說:“娘,不是吃食堂嗎?去打點飯咱一塊兒吃就行。留著老母雞哪天殺了給俺大爺補身子。”大爺說:“大爺崴個腳脖子,不用補。”娘說:“這裏不是平原地兒,莊兒又小,食堂快辦不下去了,家家兒上食堂領一點兒,自己也單做點兒。你別管了,殺了這雞,讓你吃,你大爺高興。今天要不殺這隻雞,他能嘟嚕兩個月。”院子裏,石頭兒把雞攆得慌亂不堪,四處亂飛,“格打格打”一個勁兒叫,石頭兒像猴子一樣輕捷,機靈,從這裏躥到那裏,手急眼快,那老母雞終於被他抓住了,麵紅耳赤,可憐兮兮,似在發抖。石頭兒顧不上看老母雞的表情,下命令讓小珍去燒開水,讓小玉拿來菜刀,他很內行地把那老母雞殺了,不大會兒,小珍燒開了水,石頭兒把死挺挺的老母雞摁到熱水裏,三下五除二,把雞毛褪了,周恒順想,石頭兒弄這些事兒真地道,好連當。石頭兒把光腚子雞給了娘,一邊收拾院子裏的雞毛,一邊自嘲道:“哥,我上學不行,弄這些事兒,不犯愁。”娘把老母雞上,周恒順說:“石頭兒,走,咱上莊後頭洗澡去。”娘說:“去吧,老雞得會子爛,你兄弟倆洗完了,回來咱吃飯。”兄弟兩人去了莊兒後,小河兒在那裏有一片寬闊的水麵。 他們到了河邊兒,流水清澈見底,河底黑色的,白色的,灰色的,甚至彩色的石頭塊兒被陽光照得發亮,小魚兒歡快地甩著尾巴遊來遊去,果然好去處。兄弟倆脫光衣服,赤條條跳到水裏,濺起煞白的水花,兩人興高采烈地在水裏撲打一陣,把頭發和身上洗幹淨了,上了岸,穿上小褲衩兒,躺在河邊小樹行子裏草地上,周恒順問:“石頭兒,你想回咱家?”石頭兒說:“是啊,不行嗎?”周恒順說:“不是說‘不行’。你從五歲就來了,在這邊十年了,大爺和娘這邊沒有兒子,你能回去嗎?”石頭兒瞪了眼,說:“怎麽,哥,你還不願意讓我回去?”周恒順說:“哥當然願意讓你回去,可是……”石頭兒急赤白裂地說:“沒有‘可是’,我是周家的孩子,大名叫周恒和,老在這裏算什麽?必須認祖歸宗!要不,怎麽對得起死去的大大?奶奶年紀大了,你又在外頭上學,老人家跟前沒人兒也不行。上回我和娘回去,奶奶心口疼,一個人躺在床上,臉焦黃,喝口水都沒人倒,說句難聽的,有個好歹都沒人知道。我當時就哭了,就給奶奶說,我回老家,伺候你。” 周恒順說:“我知道你孝順奶奶,哥高中畢業後,咱家政治情況不好,不一定能考上大學,那時我就回家了。我伺候咱奶奶,你在這邊孝順娘和大爺,就行了。”石頭兒說:“那更不行。你回了家,我也得回去,咱家在榆樹村本來就單門獨戶,咱老姥娘家是地主,咱大大這種情況,你自己在村裏還不叫於大牛那幾個人欺負死?我回去給你當膀子。”周恒順說:“你不怕咱娘和大爺在這邊兒挨欺負?這不剛剛鬧得崴了腳脖子了?”石頭笑了,說:“哥,大爺是誰?他不欺負人,也沒人敢欺負他。這回毀他的小開荒的,是公社工作組帶著外大隊的民兵來搞的,大爺聽說後,找人家,是他拽人家,自己滑倒了傷著的。咱大爺是共產黨的有功之臣,他的幾個戰友在公社、縣裏當官兒,有人給他撐腰,誰給咱兄弟們撐腰?就得靠咱自己。哥,我給你說,我先回去,你下了學,也回了家,咱兄弟倆,站著跟人家一般高,躺下跟人家一般長,犯病的不吃,犯法的不幹,蹲著拉屎,站著撒尿,說什麽也不能讓他們欺負住了。我給你說,我不怕打架。”周恒順說:“打什麽架?咱好好過自己的日子,還拿打架當飯吃?”石頭兒說:“哥,誰願意打架?是逼得沒辦法兒。哥,你別裝傻。我不小了,什麽不知道?要不是於大牛欺負人,咱娘能上了酸棗嶺來?”周恒順說:“咱娘上酸棗嶺來,大爺人很好,也是件好事。”石頭兒說:“好事孬事那另說著。我說的是,誰也不能欺負咱。我看電影,記住了一句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咱得讓榆樹村的老少爺們兒看看,周家的孩子不是吃鼻鼻屙膿的人。”周恒順說:“你回去,我怕娘和大爺難受。”石頭兒說:“娘和大爺是不願意讓我走,我走了,這邊兒就沒小子了,大爺的意思,咱兄弟倆,一邊兒一個。可是,娘給我說了,你非走不可,走就走吧。不讓你走,對不住你大大。”周恒順說:“石頭,我給你說,無論如何,這事你不能慌。大爺的傷不好利索,你不能走。等過了年,明年春上再說。”石頭說:“倒不在乎這仨月倆月,年把半年,大爺在床上躺著,我一準不能走。”

    周恒順和石頭兄弟倆啦完呱兒回家來,雞好了,菜上桌了,全家人吃飯了。正吃著,一個姑娘小河流水般清脆的聲音響起來:“嬸子來客了?燉  雞了?那麽香?”娘說:“換子快屋來,你端陽哥來了,快來,來吃雞肉。”換子進屋來,小臉兒被太陽曬得黑裏透紅,眉眼兒十分精神,小嘴唇兒抿抿著,笑吟吟的,一頭又黑又亮又厚實的頭發,梳一條粗渾渾的馬尾辮兒,特讓人喜。換子笑嘻嘻地看著周恒順,甜甜地叫聲“端陽哥”,周恒順忙應了。娘說:“換子,你端陽哥不是外人兒,來,嬸子‘叨’雞肉你吃。”換子臉紅了,說:“嬸子,我不是小孩兒了,我不吃。”娘說:“才多大?就不是小孩兒了?長大了,在嬸子跟前也是小孩兒,來,張嘴。”娘說著,伸筷子夾一塊又大又好的雞肉送到換子嘴邊兒,換子不由得就張開了嘴—露出滿嘴豇米粒兒般的小牙—接著雞肉吃了,說:“石頭哥,咱哥來了,過晌午你還去幹活不?”石頭兒說:“咱哥吃完飯就回縣城—他在一中念書,我還去幹活兒。”換子說:“那好,我等你。”又說:“嬸子,我剛學耪地,耪不好,有時照量不準,想耪一棵草呢,把莊稼苗兒耪下來了。”娘說:“乍一耪,都這樣。讓你石頭哥教你。”換子說:“就是他教我啊。不光教我,我耪得慢,他耪到頭兒,還回來給我接趟子。”娘說:“那還不正該?光調皮不行,得有個當哥的樣兒。”石頭吃完飯,和換子兩個人一前一後,扛著鋤頭上工去了。娘說:“這是你大爺一個本家哥哥的閨女,家離咱這裏沒幾步。跟石頭兒一起上外莊念書,來回一路兒,誰也不敢欺負她。這不,石頭兒不上學了,她也不上了。倒真是個好閨女,就是命苦,她娘頭生兒有了她,起名兒叫‘換子’,想下個生個小子,還沒迭地生,換子才四歲,她娘就死了。她大大也沒再找,就拉扯這麽個閨女。”周恒順心想,這個換子姑娘和石頭兒看上去情投意合的,不知長大後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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