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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的回憶

(2016-02-09 06:48:43) 下一個

我的故鄉是四川中部的一個小鎮。小鎮座落在淺丘和深丘地區交界的邊沿上,是全縣最邊遠的一個鎮。小鎮有兩條公路,一條通向縣城,另一條通往鄰縣。由於有兩條公路可以選擇,人們外出辦事時可以去縣城下重慶,也可以走鄰縣再上成都,所以小鎮盡管地處邊遠,人們的消息卻不閉塞。

小鎮的鎮名裏有一個‘龍’字,鎮外南北各有一眼老井,兩眼老井究竟有多深,沒人知道,大家隻知道兩眼老井終年四季水位恒定,既使遇上百年不遇的大天旱,井水也總是滿滿盈盈的。

關於這兩眼井有不少傳說。一說是這兩眼井是一條黃龍的兩隻眼睛,那龍就盤踞在小鎮所在的山坡底下,因此小鎮的風水好像可以建都立城,但不知是何緣故,幾千年來小鎮不要說沒做過都城,連一個名揚海內的人士也沒出過。

老井的另一說,是兩口井通往百多公裏外瀘州附近的長江。傳說有一年,瀘州附近的長江上翻了好幾隻漕運油菜子的船,沒過多久,鎮上兩眼老井裏水花滾滾冒出了滿井的油菜子,於是鎮上的人得出結論,這兩眼老井四季水流不斷,原來是源於長江呀。

小鎮有三條街,三條街的部局象一個‘下’字。‘下’字頂上的那一橫叫正街,和正街垂直的那條街叫橫街,正街和橫街相交的丁字路口是小鎮的政治,經濟和信息中心。丁字路口兩邊,鎮政府和銀行各占了一個街角,頂點是鎮上最大的一家飯館,所以即使在平時,上鎮政府辦事的,去銀行存錢取款的,和朋友一起下館子的,或是去銀行取錢再到鎮政府請人然後再一起去館子的,川梭來往,丁字路口時時刻刻都是熙熙攘攘的。

一到逢場天,丁字路口及附近正街、橫街的街沿上,擺滿了小百貨攤小吃攤小飲料攤,以及四鄉農民擔來賣的水果蔬菜糧食擔子。那些攤子擔子在兩邊的街沿一邊形成一條戰線,買東西的是攻方,賣東西的是守方,買方一次次發起攻勢,不斷地要求對方降價,而賣方呢,很多也是講價的老手,任買方把東西貶得一錢不值就是咬著牙不鬆口,雙方隔著攤位挑子唇槍舌戰,場景好不熱鬧。街中間,人潮往往來來,有挎著提籃的家庭主婦,準備買菜下鍋,也有和我年齡相仿、因‘文革’停課而無學可上的小學生,手揣在口袋裏捏著幾個髒兮兮的硬幣,一個攤子一個挑子的打量,看能不能發現一兩樣水果小吃解饞。川流不息的人們,把正街、橫街和相交的丁字路口擠得個水泄不通。

正街的起處是汽車站,在全鎮的地勢最低。從汽車站向鎮中心望去,鎮上一座座房子白色的山牆頂著青色的瓦、一家挨著一家、一屋疊著一屋,遠遠看上去,房巒屋嶂,有那麽一點山城的感覺。於是,小鎮上的人向初來乍到的親朋好友介紹小鎮時,往往誇之為‘小山城’。

小鎮的汽車站雖小,但對小鎮及周圍四鄉的重要性卻不低。如果說小鎮是一個人的大腦,周圍四鄉是人的軀體,那麽汽車站則是人的口。這裏,從縣城及鄰縣開來的解放牌黃河牌貨車卸下日用百貨或農機具,賣給鎮上的人及四周的農民,然後又滿載著糧食、肉類及其他農副產品開回城裏。

七六年‘文革’結束前,小鎮與外麵的人員交流不多,每天隻有一、兩班客車來往於縣城與小鎮之間,但這一、兩班客車給小鎮生活帶來的攪動,卻是異乎尋常的大。

每天清晨,晨霧還在小鎮的大街小巷及四周的田野裏縈繞,剛剛從東邊升起的太陽給小鎮的層層房頂抹上一抹金輝的時候,車站停車壩的各個角落早已三三兩兩地聚集著候車買票及迎送親友的人群。人們壓低聲音興奮地議論著離別的話題,生怕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客車到來時,整個車站一下忙亂起來。那迎接親友的早已搶上前去,從歸來的親友手中接過大包小包,一邊興奮地問這問那,打聽著外麵的消息。送行的,則幫著出行的人把大件行李遞上車頂貨架上,看著行李罩上了麻繩編織的網罩才放心。汽車開動了,送行的人們望著緩緩隨車離去的親友,目光中帶著幾絲羨慕、幾絲惆悵。他們羨慕離去的親友要去到一個更大更精彩的世界,惆悵的是,自己要親自見識外麵那個精彩的世界,不知要等到何時、何年。

在父親還未調回小鎮和我們團聚的時候,幾乎每年一度,母親帶著我和幼小的弟妹在小鎮的車站登上客車,經過一個多小時在石子公路上的顛簸後,在縣城換上火車。

上火車後,我在鄰近的車廂奔來跑去,直到找到一個靠窗的坐位為止。隨後的車程中,我頭一直探出窗外,任火車高速行駛卷起的氣流,吹拂著我雜亂的頭發和童稚的麵頰。我兩眼一眨不眨地緊望著車外急速後退的景物,鐵道邊閃閃的信號燈、隨風搖曳的行道樹,稍遠處青蔥的菜地、鵝黃色的稻田和竹林掩映下的農家,以及天邊灰色的遠山,都被貪婪地收入我的眼裏,在心底裏慢慢地孵化成一個童年的夢想。十多年後,因著這個夢想,我離開小鎮去了成都,後來到過武漢,最後跨海過洋來到了北美大陸。

正街的另一盡頭座落著全區的中心小學和縣第五中學,兩所學校中間隔著一個大堰塘。坐在堰塘這邊的教室裏,能十分清楚地聽見對麵傳來的上下課的鍾聲。在這兩所學校裏,我度過了我的小學、初中和高中時代,它們見證了我童年的歡樂、少年的煩惱和青春的躁動。

中心小學主要招收鎮上的孩子,同時也接納一小部分四周鄉裏成績好或是有一點背景的學生。

小學的平麵部局象個‘回’字,中間是教師的辦公室及開會用的禮堂,四周是一圈教室。教師的辦公室是一座仿古大殿式建築,全木結構,外麵一圈合抱粗的柱子支撐著大殿飛簷,裏麵一圈稍小的柱子支撐著大殿屋頂,柱子間夾著雕花木板牆,板牆的上麵是一圈大玻璃窗,坐在裏麵的辦公室裏能清楚地看見外麵的動靜。

辦公室後麵是一個狹長的天井,一端栽著一顆葡萄樹。到了秋天,天井的葡萄袈上掛滿了一串串晶瑩欲滴的葡萄,這些熟透了的葡萄,就象伊甸園裏智慧樹上的禁果一樣,時時引誘著一幫貪饞的孩子。

要吃到葡萄也不容易。低處的葡萄,還不到成熟時就被人摘得幹幹淨淨。高處葡萄架上的得用杆子捅,在老師的眼皮底下,平時誰敢呀。到了周末,碰巧側門有人出去上廁所忘了關,幾個小孩便趁機溜了進去。一人把著側門,一人守著天井通往前麵操場的入口,其餘的打的打、揀的揀,然後一聲悄悄呼喚,大家夥從側門逃了出去。也有不走運的時候,如果碰巧有老師在附近的教室整理東西,聽到動靜出來查看,這一下就完了,即使當時跑掉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接下來周一的課間操,那一幫不走運的倒黴蛋,一個個給叫到操場正麵的台階上,在全校同學麵前‘光榮’亮相。

和我家所在的橫街相交的那條短街叫花街。至於為何叫花街,沒人說得清楚,反正和人們心目中的沾花惹草、花花柳柳沒有半點關係。在花街的中部,是小鎮唯一的一家電影院兼會場,平時隔三岔五放一場電影,縣裏的川劇團、文工團,隔三、四個月也來鎮上巡回演出。無論是放電影或是演出,電影院的售票口前在售票前很久就排起了長長的人龍。

等到開始賣票時,剛才還安安靜靜的隊伍一下亂了套,靠近窗口的死死守住自己的位子不放,稍後一點的拚命往前擠,更後麵的一看隊伍全亂了,勁小的隻好散到一邊去,勁大的跑到售票口的兩側,貼著牆壁往裏擠,個子矮機靈一點的則鑽到人家的肚皮下麵往上拱,遇上幾個霸道的,幹脆把自己弟兄們抬起來,從買票的人頭上推到售票口前,那野蠻的場麵,凡是經曆過‘文革’時期的,都會有這種記憶的。

在‘文革’期間,這地方更多的是用來作會場,先是鬥爭‘地、富、反、壞、右’,隨後是批鬥那些不久前還有權力的鎮鄉幹部,即‘走資派’。當那些‘走資派’被批倒批臭後,‘革命群眾’分成了兩派,開始了‘槍杆子裏麵出政權’的武鬥。

武鬥勝利的一方,往往在戲台上舉行慶功演出。演出開始時通常是一個‘革命小將’,兩手高舉書寫著‘某某革命戰鬥隊’的紅色旗幟,作衝鋒狀從後麵衝上舞台,然後左右兩個方向交替地揮舞著大旗,呼拉拉的旗幟揮舞聲,一下挑動起下麵看熱鬧的民眾的情緒,啪啪啪地一派鼓掌,幾乎要把會場屋頂掀開了。

緊接著一隊隊男女‘革命小將’,頭戴綠色的軍帽,身穿仿製的綠色軍裝,左臂套著紅袖套,右手緊握著‘紅寶書’,昂著頭挺著胸,從台後分左右兩路急步衝到台前。他們充滿激情地高唱著一首首‘文革戰歌’,向心中的‘偉大領袖’傾瀉著自己無限的‘衷情’,表達著誓死捍衛‘革命路線’的堅定決心。最後,革命小將’排成兩隊,右手高舉揮舞著‘紅寶書’,兩腳起勁地跺著木板舞台激起濃霧般的灰塵,一邊高喊著‘為毛主席而戰,完蛋就完蛋’,一邊向後台退去。一次,我那住在鄉下、大字不識一個的姨媽,聽到‘革命小將’又在高呼這句口號,她自言自語地說,你們都完蛋了,那又有誰來保衛毛主席呢。

我的故鄉,是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川中小鎮,我離開它已有二十多年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小鎮在我心目中不僅沒有淡忘,反而益發的清晰。

                                                                             二00五年元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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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8)
評論
五湖以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幑寧' 的評論 : 謝謝欣賞,這是篇舊作,當時久病不愈,為打發時間而作,現在健康了,反而不會寫了
幑寧 回複 悄悄話 娓娓道來,寫得真好!
五湖以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綠袖清風' 的評論 : 謝謝跟讀。小孩時,很簡單的生活也覺得有趣。後來世麵見得了,反而心態複雜了
綠袖清風 回複 悄悄話 您筆下的小鎮靈動又鮮活,喜歡那些市井小民的生活描寫。謝謝分享!
五湖以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雲之飄' 的評論 : 謝謝點讚。家鄉變化很大,現代化多了,但我不敢回去了,那是新一代人的故鄉,是他們的回憶
雲之飄 回複 悄悄話 家鄉的回憶,總是這樣清晰、親切、溫暖,更讓人百讀不厭。
五湖以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曉青' 的評論 : 春節快樂。是一篇舊文,當時因為醫生的原因,健康很差,一天想起舊事,寫下了這一篇
曉青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新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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