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陪在身邊的已不是深愛過的彼此 (恭喜湯唯得獎)

先恭喜湯唯因在電影【黃金時代】中的蕭紅一角，今天獲得2015年香港電影導演協會最佳女主角獎杯。這也是她繼被提名台灣金馬獎，香港金像獎，亞洲電影大獎和亞太電影大獎後，又一次因蕭紅這個角色而獲得業界肯定。

文章來源: 台灣影評人 (【黃金時代】於今年二月在台灣上映)

多年來的除夕下午，總是一個人看電影，彷佛告別的儀式。在一年的最後，躲進虛擬世界，以影像為夢。然後，走出戲院，街頭空蕩，與三三兩兩的行人趕回家圍爐，重回現實生活。今年，我看的是《黃金時代》。

日本文壇大家太宰治在《小醜之花》裏說：「這是候鳥在海上受到濃霧襲擊時迷失方向，戀慕光線筆直向前飛結果卻撞上燈塔掙紮著死去的畫麵。是數千萬的死屍。候鳥真是一種可悲的鳥類，因為他們以旅行為生活，背負著沒有片刻能夠靜止的宿命。」身處亂世的蕭紅，同樣有難以安穩靜好的宿命，如果太宰治畢生的心願，唯有「活得像個人」一事，那麼蕭紅隻想過著老百姓般的平凡日子卻不可得。人世間的種種忍耐似乎都是徒勞，並不是每個人都能過著理所當然的生活。

我對蕭紅不熟，所以觀賞此片的狀態非常乾淨，對導演交織紀錄片與劇情片的敘事形式，頗為欣賞。湯唯情緒十足的口氣、構圖詩意的攝影、文學性的抒情對白與資料豐富的名人重現，在在都使三小時的片長不時揮灑著亮點與驚喜。一連串的當代文人，娓娓道來他們眼中的蕭紅，她和魯迅、許廣平的遇合交錯相當吸睛，王誌文飾演的晚年魯迅，從容機警中意見頻頻，很符合我的想像與理解。

觀影到一半時，我聯想到張愛玲。這兩名女作家的原生家庭都有殘缺的愛，以致她們後半生的情愛既重又輕、想擁卻放，流離異鄉，到後來和身邊的人已是相守而非相愛了。如果剩餘時間不多，為何不能用在幸福的事情上？再沒有比喜惡先定，道理在後的事實更可怕、可厭了，這顯然是性格決定命運的悲哀。我欣賞蕭紅在饑餓與貧窮時依舊活得生猛的模樣，相較她麵對愛情抉擇時的軟弱失措，老天爺顯然不打算對一個詩意的靈魂公平。但隻要有一顆傷感的心，肯定能發出扣人心弦的旋律，所以蕭紅的作品能引發共鳴，她身邊的友人也能感受到她不諳人情世故的天真，這是禮物也是折磨。蕭紅與蕭軍命中注定的相遇令我心儀，雖然兩人各有出軌與背叛，最終陪在身邊的也不是深愛過的彼此，可是我相信他們都明白對方之於自己的意義，從患難相知到漸行漸遠，有一種惦記是天長地久的。猶記得意見分歧、各行其路的車站別離，蕭軍故作瀟灑卻又百般擔憂的話語，對應蕭紅定定不放的眼底牽係，莫怪乎多年之後，蕭紅在病重孤寂的當下，仍幽幽提起必然會不離不棄的蕭軍。

‘人類最悲痛的表情不是眼淚也不是白發，更不是眉心的皺紋。最苦惱的場合，人會默默微笑。’ 是的！除了聲音外，湯唯在片中的微笑亦使人揪心，雖然編劇未能在片中充分交代蕭紅的迷人之處，蕭軍坦承吸引他的是蕭紅寫寫畫畫的才華，但我覺得笑容呈現了某種楚楚可憐卻又堅強以對的神韻，那是浮世求生的曆曆傷痕，湯唯以此詮釋蕭紅無可取代的氣質。此外，飾演蕭軍的馮紹峰也令我印象深刻，在深情、爽朗與對理想的堅持之間，演技收放自如、不慍不火，一場低下身來為蕭紅綁鞋帶的戲，俐落又不失細膩的肢體語言讓我心折至極。片尾，是陪伴蕭紅到最後的弟弟友人駱賓基，在蕭紅去世之後，一邊藉著吃糖一邊在路上痛哭失聲的鏡頭，那發自內心傷痛的漸層表情讓我不禁泫然欲泣，似曾相識的麵孔正是婁燁《推拿》片中飾演小馬的黃軒，這名優秀的演員真的很令人期待。

我一直避免成為敏感纖細的人，太多的刺激使人難以負荷，心頭滿溢著不知如何宣泄的情緒，隻能藉著大口呼吸，以防窒息。訴諸文字則是另一場情感風暴，狂烈難抑，尼采說：「要理解我最需要的是勇氣。」閱讀用生命書寫的文學作品，難保自身不會被一同襲卷進去，與之同悲同喜起落浮沉。隻是讀他人的故事，猶能保有黃金時代的觀賞距離，若是在商市街、生死場，手記自己被赤裸裸的買賣屠殺，那恐怕就是非療愈救贖所能輕言的沉重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