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微知著
成功是人生，失敗也是人生。 輝煌是人生，平凡也是人生。
讀完這封信，柳倩一時還沒有想清楚這個威脅的全部含義，但是已經感到問題的嚴重性。他攻擊的是我的要害，我的弱點。如果他去領導機關告發，我根本不怕。領導不懂我的專業，我完全可以應付過去。即使他向學術機關告發，比方中科院，我也不怕。一來，科學的專業分工很細，隔行如隔山，他們雖然也是院士，還是沒有多少發言權。二來，即使是內行，一般也不願意與我結怨。除非是領導下令成立專案，不然個人哪有那麽大積極性來調查我。現在許楓不是從上麵入手，而是從下麵入手。他找的是我過去的學生，助手。我一直以為，這些人是不會起來反對我的。一來，中國的尊師傳統，反對老師類似大逆不道。二來，我有勢力，他們不敢反對我。現在看來，我低估了他們對我的不滿和怨恨。是的，雖然他們表麵上對我很恭順，其實內心怎麽想的，很難說。是呀，我侵占了他們的成果，他們能夠滿意嗎？能夠心甘情願嗎？最近一件事，讓我很震驚，也證明了這一點。我長期培養的學生，助手，鄒為尚，我提拔他當了首都大學信息學院院長，還讓他當上了院士，希望他成為我的得力助手。誰知剛當上院士，馬上宣布調離首都大學，到另一個大學任職了。看來是蓄謀以久的行動，早就對我不滿了。他知道，不管我怎麽提拔他，隻要還在首都大學，他都是傀儡，隻能聽我擺布，沒有主動權。所以，表麵上的順從都是虛假的。許楓看準了這一點，所以能夠把這些人發動起來。這些人雖然地位，資曆不如我高，但是真正的內行，他們曾經與我朝夕相處，對我的學術水平非常了解，與他們對質，我是糊弄不過去的。
怎麽辦？
按照許楓的要求，退出學術領域，結束學術生涯？當然不甘心。但想搞假的糊弄他，也不容易。他是何等聰明，而且有備而來。拒絕他的要求？他當然就公開這些信息。我可能身敗名裂。主動退下，還可以保持名譽。是否能夠阻止他公開這些信息呢？好像不可能。封鎖網站？現在網站那麽多，怎麽封鎖？對這些作者一個一個做工作？也不現實，反而讓自己處於做賊心虛，低聲下氣的境地。
這種事也不能找別人商量。
柳倩第一次感到如此無助。這些年，利用自己的地位，名氣，以及社會的不良風氣，自己縱橫捭闔，騰挪轉移，在學術界要風得鳳，要雨得雨。即使有時吃點虧，也無關大局，沒有人對她的院士地位提出挑戰。而這次許楓要從根上動搖她的基礎，要把她這棵大樹板倒。
連續幾天，她思考這個問題，無解。
10天以後，她不得不對丈夫汪華講了。如果有辦法，她是連丈夫也不願意講的，因為畢竟不光彩。汪華考慮半天，也沒有好辦法。最後，他說這樣，你先到美國女兒那裏耽一段時間，看看局勢再說。至少把一個月的截止期先對付過去。也不用對各個機構說你退出。反正人離開了，沒有實際活動了，也算滿足許楓的基本要求了，他應該不會馬上有什麽行動吧。柳倩也同意了。
就在她臨出發赴美前三天，汪華提醒她，是否先找一下那位論文被抄的作者，與他溝通一下，防止他向法院起訴。柳倩想對呀，怎麽沒有想到這一點。原來隻想著，如果對方起訴，堅決抵賴。憑我在學術界的影響力，料他告不倒我。這些年，無人能夠挑戰我的霸權。但現在許楓在後麵撐腰，還是小心一點為好。
涉嫌抄襲的論文其實是柳倩的助手肖如影寫的。肖的業務水平本來不行，但是因為緊跟自己，很聽話，所以自己很信任她，重用她，提拔她當了副教授。她的文章一直是讓柳倩署名第一，這樣容易發表。柳倩是來者不拒。柳倩沒有想到她竟然抄襲別人作品。而且被許楓發現，抓住了。這下麻煩大了。於是，趕緊把肖如影找來，也顧不得批評她了，查問抄襲情況。肖當然隻能報告真相。當初柳要她寫這篇論文，因為這是一個熱門題材。肖寫不出來，隻好出此下策。以為自己對論文文字做了改動，別人不會發現。柳追問，原作者是誰？肖說是四川大學的。原作發表在西南的一份雜誌上。柳就趕緊與四川大學計算機係的係主任聯係，希望了解這位作者的聯絡方式。係主任告訴她，這位教員作為訪問學者，已經在半個月以前去英國了，要一年以後才回來。柳倩馬上意識到，許楓很可能早已知道作者會出國，所以有意選擇這個時候發難，防止我做手腳。於是向那位係主任了解了這位教員的英國地址，就先按原計劃去美國躲避了。
就在柳倩離開中國赴美兩周以後，收到了許楓的電郵。內容很簡單，說你違反我的規定，雖然人離開了中國，但沒有宣告退出學術機構。我也預料你不會甘心退出。現在已經超過一個月的限期。那就對不起了。
柳倩趕緊上網搜索自己的名字，好像沒有新的與自己有關的消息。幾天以後那篇抄襲的論文被揭發出來了。網文的標題很醒目，“中科院院士，首都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著名計算機科學家柳倩論文涉嫌抄襲，原作者已經提起公訴”。這篇網文敘述了柳倩論文的題目和發表刊物的卷期和日期，原作者論文的題目和發表刊物的卷期和日期。並且介紹了抄襲的情況，許多地方與原文非常相似，有的完全一樣。
由於事情涉及到院士，這篇網文很快在網上傳播，各大門戶網站都紛紛轉發。一周之內，累計點擊率達到57,000多人次。
不久，柳倩和肖如影都收到了法院的傳票。原告人在國外，由律師代理。被告由於柳倩不在國內，隻能由肖如影出庭。肖在庭上首先聲明，這篇文章是自己寫的，有責任自己承擔，柳老師並不知情。這明顯是舍車保帥，不打自招的愚蠢行為。控方律師當然不會承認。柳是第一作者，當然也是第一責任人。怎麽可以，出名時，你是第一作者，出事時，你是無關人員。在辯論時，麵對控方的指責柳，肖的抄襲行，辯方律師聲稱，對學術上的一些基本概念，我的當事人作品的有些論述與原告作品有相似之處，可以理解，因為自然規律本來就是這樣，新的作品不可能過分偏離基本概念。對此，控方律師反駁說，個別的論述有相似之處，可以理解，一篇文章不可能每句話都有創新。但問題是，被告作品的論述許多地方與我的當事人作品雷同，怎麽解釋？另外，如果被告的文章，在公認的基本概念上與原告文章相似，可以理解。如物理學中的牛頓定律，任何作者的說法都類似。但現在相似的地方不是公認的基本概念，而是原告的關鍵文字，創新之處。從另一個角度看，就算基本概念論述無法創新，但如果被告作品大量論述與我的當事人作品雷同，但全文沒有其它新意，那麽，你的作品有什麽價值呢？任何一篇學術論文，都必須有創新，才有意義。被告如果沒有新思想，新提法，為什麽要寫這篇論文？所以被告律師的辯解是不能成立的。
辯論結束後，法庭的判決是，原告指控被告侵權成立，要求被告公開道歉，向原告賠償五千元。向國外有關雜誌說明審判結果。
開庭之前，柳倩也企圖走門路，影響法庭判決。但沒有成功。原因是多方麵的。按說，她有廣泛的人脈，上至政府部長，下至普通工人，她都有朋友。她也有豐富的手段，比方，威脅利誘，利益交換。這次，所以沒有成功，一來，人在國外，通訊聯絡不便。除了時差影響速度以外，有些話信函中說也不方便。二來，她的社會關係雖然廣泛，但主要還是在學術領域，在其它地方的關係畢竟比較弱。小事情上相互幫忙還可以，涉及司法就不好開口。三是，原告證據確鑿，很難解脫。
柳倩以為自己的緩兵計總能拖延一陣，找到原告，讓她不要起訴，隻要給她足夠的補償，應該可以搞定。沒有想到許楓的動作這麽快。因為許楓的咄咄逼人，自己忙著考慮如何應對，沒有顧得上做這件事。早知道這樣，先要處理這件事。因為其它事情，都是涉及自己的學生，助手，他們雖然有不滿，還不至於告我，也不容易告我。而這件事涉及陌生人，法律含義又明確，對方不會客氣。現在一切都晚了。
庭審結果在網上傳出以後，輿論轟動了。網上的反應非常熱烈。有的揭發柳倩剽竊別人成果的其它事例。作者應該就是許楓聯係，調查的那些人了，也就是柳倩原來的學生和助手。描述的情節非常具體，非當事人是不可能知道的。作者如果不是當事人，就一定是許楓的化名。這些文章，有的直接指名道姓柳倩，有的雖然沒有直接公開柳倩的名字，但影射非常明顯。某知名大學的知名計算機專家，院士，與直接點名幾乎沒有差別了。對這些文章，有許多跟貼，評論。其中，有許多不一定是評論柳倩，而是通過柳倩事例，揭露他們單位的類似人物和事件。以後的揭發就不僅是論文抄襲和剽竊問題，而是學術腐敗的種種現象。比方，招生腐敗，考試作弊，文憑作假，評審職稱不公，學術成果作假，騙取科研經費，經費違規使用，以致對女學生的潛規則，等等。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學術界正直人士本來對學術腐敗現象廣泛蔓延不滿已久，柳倩剽竊事件成了導火索，突破口，這種不滿情緒一下子爆發了，各個網站相互轉載，形成聲討圍剿學術腐敗的燎原之勢。
這場自發的網絡反學術腐敗活動，從單純揭發學術腐敗現象，到逐步深入分析學術腐敗蔓延的社會條件。腐敗分子利用手中的學術權力和行政權力，威脅利誘，巧取豪奪，謀取個人的名利。對反對者，打擊報複，對順從者，收買拉攏。從而敗壞了社會風氣。正直的人，被排斥，奉承的人，被提拔，形成逆向淘汰，這種情況，成就了學術惡霸，也造就了阿諛奉承，造就了明哲保身。有的人感慨，自民國以來，湧現了一批大師。他們把學術誠信看作生命。老一代的學者普遍很正派。像徐悲鴻提攜齊白石，熊慶來發現華羅庚，都是典型的例子，以發現，提拔人才為榮(後來的人，還知道徐悲鴻，但恐怕不知道熊慶來了)。流傳著許多這樣的佳話美德，高風亮節。哪像現在這樣，出現許多學術惡霸和學術政客，專門提拔溜須拍馬， 阿諛逢迎之徒。盜名竊譽，成了常態，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教授，院士，本來是神聖的頭銜，現在變質了，貶值了。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是，民國時代的學術活動是自由競爭。學術機構領導者的任務是，充分發揮學者的專長，為本機構爭得榮譽。學術成就是由學者評價的。而現在的學術體製是公有製，家長製。學術機構領導人不擔心競爭，隻要討好上級領導，就行了。而他管轄的學者命運在他手上。你的成果，職稱，甚至生存都在他手裏。民國時代的學者敢於當麵頂撞蔣介石，蔣介石居然無能為力。說明權力不能為所欲為。而現在的官僚體係，一個最基層的官員，在他管轄的地方，可以一手遮天。一旦風氣形成，單靠個人的抵製，抗爭，上告，很難成功。這次網絡反腐，給了大家一個宣泄的機會。
柳倩的聲譽降到最低點。麵對輿論洶湧澎湃的怒潮，柳倩成了眾矢之的，成了一個樣板，一個典型。人們口誅筆伐，氣憤填膺，柳倩知道，事情已經無法控製，自己也不敢回去了。受她欺壓的，被她脅迫的，紛紛起來揭露她。一些學術機構和團體紛紛與柳倩斷絕關係。最後，首都大學也不得不宣布撤銷柳倩的行政和學術職務。至此，電腦界的名人，曾經呼風喚雨，紅極一時的柳倩落得個眾叛親離，身敗名裂的下場。
到這個時候，柳倩才冷靜下來，回顧自己的人生。想當初，自己留學蘇聯。毛澤東在中國駐蘇使館發表著名講話，“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自己在場。後來以專家身份在蘇聯工作一段時間。那時，自己積極向上，努力工作。但自己的專長不在學術上，而在交際上。改革開放以前，學術風氣比較正派，尤其是首都大學，不管怎麽搞政治運動，批判白專道路，人們心裏還是崇拜學術優秀的人。那時，黨政領導者是分開的。黨的領導者往往是老幹部，沒有學術頭銜。批判知識分子主要是政治思想上。對具體業務，他們不幹預，也無法幹預。改革開放以後，形勢變了。因為大學畢業的人多了，也不再強調外行領導內行。黨政領導者統一了。黨的領導者都是專業人士，所以也是學術領導者。於是，自己的“才能”得以充分發揮。電腦又是新領域。當年，電腦專業是從數學專業調人建立的，自己就屬於這創始隊伍少數人的一員。後來，電腦從最初的數學計算，發展為廣泛應用的軟件和計算機科學，自己又是最先參與的。在電腦領域，自己資曆是最高的。當上了係主任，更是左右逢源，無往不利。我的老師，不懂電腦。上級領導，不懂電腦。誰能與我爭鋒？
對許楓，本來是很欣賞的。很有才能，也很老實，從沒有與自己爭地位的想法。不要出頭露麵，隻是實心做事。一直合作得很好。我當上係主任之後，他疏遠我了，我以為他隻是不願意介入繁瑣的行政事務，也沒有在意。看來他對我的行為是不滿意的。好在他工作做得不錯，客觀為我的“事業”所用。關於這本書，我是考慮不周。還是按照老辦法。想利用他為自己奪取操作係統的地盤出力。我想，書寫出以後，我是主編，他當然是第一助手。這很正常呀。當他把書稿交給我時，還附上作者名單，我知道有麻煩了。他不認可我當主編的地位。我以為他是有意阻擾。於是，隻好用計對付他，開一個假審稿會。不料被他揭穿，事情越來越糟，一發不可收拾。這是我的算計錯誤。早知如此，不如當初公開向他說明我的意圖，雖然難堪，但不致於遭到他這樣強烈反抗。這也是我的估計錯誤。低估了他維護尊嚴的決心，低估了他鬥爭藝術之高明。我卡他職稱，尤其是一步臭棋。下棋講究棄子搶先。他知道職稱這塊他無法爭，幹脆放棄。但利用這一點，脫離我的控製，獲得了全局的主動。自從校長出麵幹預以後，我就一直處於被動局麵。他離開中國，我以為事情已經結束。沒有想到他臥薪嚐膽，立誌複仇。他的三次進攻，我完全失去主動權，毫無反抗餘地。現在一切都晚了。看來，正如俗話說的，出來混，總是要還的。這些年，看起來自己很風光，其實，我的王國是建立在沙灘上的，可能一夜傾覆。
柳倩以電腦起家。當時，電腦還是冷門專業。幾十年來，電腦發展突飛猛進，引領著一場信息革命。柳倩也因此飛黃騰達，如日中天。沒有想到，許楓發動的三次攻擊也都利用電腦。第一次是空城計，第二次是攻心計，第三次是十麵埋伏。第一次是作弄。第二次是揭露。第三次是搞垮。終於柳倩倒在電腦下，為天下笑。這叫罪有應得。真所謂成也電腦，敗也電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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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6/16 初稿
2012/08/18 定稿
2015/06/15 改稿
謝謝你的來訪和正義感，很感安慰。
是的，嚴重的腐敗，猖狂的邪氣，是應該打擊了。
。。。(其它請見悄悄話)
這應該是真事吧。於其它領域一樣，如今天朝學術界的腐敗已經到了發指的地步。
非常感謝你的祝願。你說得很對，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挫折和教訓，會使人生豐富
起來。作惡的人，看起來飛黃騰達，並不幸福。
其實哪兒都可能有那樣的人，隻是不幸正麵碰到，人生改變得如此無奈這般辛酸。如今的快意恩仇終於可以化解前半生的憤懣。願心情得到安慰平靜。在這裏的生活現在想必也還不錯，賽翁失馬焉知非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