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世中

大陸某大學文學院教授、作家。2008年移居美國特拉華州。著有《類纂李商隱詩箋注疏解》、長篇《昨夜群星隕落》、散文《昨夜星辰》、詩歌《瀟湘水雲》等24種近一千萬字。
正文

雨巷詩人戴望舒的沉哀與性格悲劇

(2013-11-04 19:34:23) 下一個


雨巷詩人戴望舒的沉哀與性格悲劇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著愁怨的姑娘。
......
——《雨巷》


  戴望舒因為《雨巷》,而有“雨巷詩人”之稱。望舒現存92首詩,其語匯、韻律、意象,都明顯受晚唐律絕和五代小詞的影響。《雨巷》,令人想起李商隱《代贈》詩“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想起南唐中主李璟的《浣溪沙》“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
戴望舒,似乎一生都躑躅在一條悠長、悠長的“雨巷”,他一直在尋找一個有著“丁香一樣的顏色,丁香一樣的芬芳,丁香一樣的憂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的女子,一個“彷徨在這寂寥的雨巷,撐著油紙傘,像我一樣,像我一樣地默默
彳 亍著,冷漠,淒清,又惆悵”的姑娘。
他找到了嗎?沒有,他一生都沒有找到!這是他的性格悲劇所造成的。


 麻點斑痕與月神的名字


 戴望舒要尋找的丁香一樣顏色、芬芳、憂愁、哀怨、彷徨的姑娘,隻是他心造的幻影,是他憂愁、哀怨、彷徨的內心的外化和折射,是他的審美理想在年輕女子身上的寄托。
作為一個男子漢,戴望舒缺乏陽剛之氣,陰柔、卑怯、煩憂、自卑,自作多情,自尋煩惱,連寫詩也多作“雌音”。生理上的男子漢和氣質上的女性化,注定了他一生在愛情上的失意、失落和失敗。
戴望舒出生於清光緒三十年(1905),父親戴立誠給他取名朝寀,字丞。“寀”,古代官吏從家邑中采食。“朝寀”,也就是封建朝廷官員的封邑、采邑,引申為走出采邑,在京都任職的官員。戴朝寀,字“丞”;“丞”,古代皇帝最高的四個輔佐之一;到後來,“丞相”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顯然,戴望舒的父親給他起了這麽個名字,寄托著對兒子的極大的希望,期望他將來能夠在朝廷做官,輔佐皇上。
戴立誠的這個期望,無可厚非,因為望舒出生時還是在清末的光緒年間。
可是,戴朝寀卻給自己取名叫“望舒”。原來古代神話傳說,望舒是為月亮駕車的女神。《離騷》:“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王逸注:“望舒,月禦(為月亮駕車的女神)也。”洪興祖補注:“月禦曰望舒,亦曰纖阿。”後即以望舒指代月神,亦常指月裏嫦娥。望舒又名“纖阿”。《史記.司馬相如列傳》:“陽子驂乘,纖阿為禦。”裴駰《集解》雲:“纖阿,月禦也。”司馬貞《索隱》雲:“纖阿,美女姣好貌……又,纖阿,山名,言有女子處其岩,月曆數度,(女子)躍入月中,因為月禦也。”戴朝寀之所以改名“望舒”,實在是一種追求“女性化”心理的應激反應。原來,戴朝寀生得軀體高大,粗獷,黝黑,兼之少年時出過天花,臉上留有麻點瘢痕,使他在同學、同儕中很自卑,自覺矮人一截。他希望自己有女性的美貌之身,具有月中嫦娥般細膩、溫柔和美麗的女神風采。
這種男性高大、粗獷、黝黑的軀體和留有麻點瘢痕的臉麵,與月神纖阿、月中嫦娥的名字,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有時凸顯出雷霆般的暴躁、咆哮,甚至大動幹戈,毆打戀人、妻子,有時自卑起來,卻又立即變成綿羊般的溫順,承認錯誤,哀求原諒。如此喜怒無常,戀人和兩任妻子都隻好離他而去……


 沉哀,絳色的沉哀

 粗獷的身軀與天花病疾,刻在臉上的具有“趣味裝飾”的麻點,使戴望舒成為同儕的笑料和戲謔的話題,從而一生中留下了濃重的陰影。紀弦在《戴望舒二三事》中回憶說:
“有一次,在新雅粵菜館,我們吃了滿桌子的東西。結賬時,望舒說:‘今天我沒帶錢。誰個子最高誰來付賬,好不好?’這當然是指我。朋友們都盯著我瞧。我便說:‘不對,誰臉上有裝飾趣味的誰請客。’大家沒學過畫,都聽不懂,就問什麽叫‘裝飾趣味’。杜衡搶著說:‘不就是麻子嗎?’於是引起哄堂大笑,連鄰座不相識的茶客也忍不住笑起來了。”(1990年7月號《香港文學》)
這種友人之間無意的戲謔,對於人到中年的戴望舒,也許不至於感到羞辱。但是在青少年時期,粗獷、黝黑、麻臉,會使一個人十分的自卑,甚至於羞愧難當。少年戴望舒曾因此問過母親:“當年為什麽沒有把我的天花治好?”進入社會以後,戴望舒對自己臉上的“裝飾趣味”非常在意,十分自卑,一心想在另處“殺開一條血路”衝出去,贏得別人的認可和尊重。這個“另處”,就是文學,就是詩歌的創作,他夢想成為一個詩人!
人格心理學家阿德勒認為:自卑情結是一種不能自助,無法趕上別人的複雜情感,心理壓力呈直線增長。這種情感長期積澱而成為一種潛意識,從而產生一種企圖在別處趕過和超越他人的衝動,夢想以另外的成功,扶平傾斜的心理場。
夢,夢想,是現實不足的一種補償,缺陷成了他的一種動力,一種強大的內驅力!從少年時代起,戴望舒就一直在做“夢”,他夢想成為一個有別於同齡人的人,以補償自己生理缺陷的不足。他找到了文學這一條路,孜孜矻矻於詩歌的創作。從17歲開始,戴望舒就發表詩作,20歲時,就成了小有名氣的詩人了。
戴望舒渴望有一位不計較他臉上的“裝飾”,同情,知心,而美麗的異性,作為終生的伴侶。可是,臉上的麻點、瘢痕,成了他對愛情追求的巨大障礙。寫詩,使他有了成就感,渴求愛情是他終生的追求。戴望舒寫詩獲得初步的成功,開始了另一場人生奮鬥:幻想以自己的創作成就和詩人的聲譽,獲得真摯的愛情。
十七歲那年(1922),戴望舒同施蟄存、杜衡、張天翼成立一個文學團體“蘭社”,並於第二年創辦了《蘭友》月刊;秋天,進入上海大學文學係。1925年,20歲那年,轉入震旦大學攻讀法語。1926年與施蟄存、杜衡合作創辦《瓔珞》旬刊。從1926至1932年赴法國留學前,除了很短時間去過北京和回杭州老家,戴望舒幾乎都借住在上海施蟄存的家中,前後達數年之久。
在施家居住期間,戴望舒認識了施蟄存的大妹施絳年(1910-1964),並很快地愛上了她。
施絳年,當年是上海女中學生,畢業後在郵電部門當職員。1928年,施絳年18歲,比戴望舒小5歲,活潑好動,與戴望舒的憂鬱性格形成強烈的對比。
戴望舒雖然深深地愛上施絳年,但是粗獷的軀體和黝黑、麻點瘢痕的臉龐,使他羞於啟口。雖然他與施絳年朝夕相見,卻隻能“借詩表白”。
1929年4月,戴望舒的《我的記憶》正式出版,他在書的扉頁,用法文印上了幾個字:

      “A Jeanne”(給絳年)

戴望舒把自己的第一本詩集,獻給了他心儀的女子。
但是,施絳年雖然了解戴望舒的“以詩示愛”,卻並不愛戴望舒。而且由於望舒也並未明確提出,所以隻能笑而不答。既未答應,也不拒絕,更引起戴望舒的“誤判”和自作多情。在《我的戀人》的初稿中,他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她是愛我的,但是她永遠不說,
她是沉默的,甚至傷感地愛著的,
是的,我很知道,
因為我同一個少女微笑的時候,
她是會背著人去悲泣。”

戴望舒是“誤判”了,他認為施絳年是愛自己的。他甚至想象自己對著另一個少女微笑的時候,絳年會“傷感地”“背著人去悲泣”。施絳年以沉默響應戴望舒的示愛,也使戴望舒誤解她隻是“羞澀”。《我的戀人》末了一節寫道:

“她是一個靜嫻的少女,
她知道如何愛一個愛她的人,
但是我永遠不能對你說她的名字,
因為她是一個羞澀的戀人。”

其實,施絳年當時是另有所愛的(也就是後來成為她丈夫的男子)。由於望舒身材高大,粗獷,臉上黝黑,還長著麻子,十分不雅。一個天使般的少女,施絳年自然並不愛戴望舒;在戴一方,是深情有加,而施絳年一方,則每每給與冷遇。所以,望舒的《我的戀人》,隻能是想象,是“戀愛昏了頭”:

“她有纖纖的手,
它會在我煩憂的時候安撫我,
她有清朗愛嬌的聲音,
那是隻向我說著溫柔的,
溫柔到銷熔了我的心的話的。”

顯然,戴望舒是在“單相思”。《路上的小語》就是一首“單戀”的詩:

“給我吧,姑娘,你的像花一般燃著的,
像紅寶石一樣晶耀著的嘴唇,
它會給我蜜的味,酒的味。”
“給我吧,姑娘,那在你衫子下的
你那火一樣的,十八歲的心,
那裏是盛著天青色的愛情的。”

戴望舒最終向施絳年明確求婚,遭到絳年的拒絕。戴望舒萬分失望,想一死了之,竟以跳樓要挾她。施絳年聽說戴望舒要跳樓了,隻好勉強答應,暫時緩衝一下。戴望舒趕緊抓住時機,讓父母從杭州故家趕到上海,向施家提親。施絳年父母起初並不同意,迫於望舒以死相挾,加上施蟄存在旁“敲邊鼓”,最後也隻能勉強同意。
鬧劇一直“鬧”到雙方舉行“訂婚”儀式。1931年春暮,發了請帖,在滬上請了雙方的親友和許多友人參加。
      同年歲暮,戴望舒提出結婚。施絳年又一次施展“緩兵之計”,提出條件:希望戴望舒出國留學,待學業有成,回國後有正當工作,收入穩定之後,方可完婚。為了得到施絳年,戴望舒隻能答應她的苛求。
1932年10月8日,戴望舒乘坐達特安號郵船離開上海,到法國留學。戴望舒一出國,施絳年如釋重負,勇敢地繼續她與所愛的戀情。
施絳年“移情別戀”的消息傳到法國,戴望舒趕緊弄到一張四等艙的船票,於1935年5月回到上海。向施蟄存一打聽,證實了施絳年確實繼續與原來的戀人相愛,並將很快就結婚。“衝冠一怒為紅顏”,戴望舒在大庭廣眾之下,狠狠打了施絳年一記耳光(太粗暴了,性格使然!),然後雙方登報,解除婚約。頭尾9年的追求,就此畫上了句號,永遠地結束了(施絳年後來與自己所愛建立了家庭,定居於香港,1964年去世)。這年戴望舒已經整整30歲,在愛情的路上依舊躑躅獨行,他自我解嘲地寫了一首《尋夢者》,說:

      “你去攀九年的冰山吧,
你去航九年的旱海吧,
然後你逢到那金色的貝。”


      “把它在海水裏養九年,
把它在天水裏養九年,
然後它在暗夜裏開綻了。

你的夢開出花來了,
你的夢開出嬌妍的花來了,
在你已衰老了的時候。”

弗洛伊德說:“夢,是人生缺陷的一種補償。”戴望舒這位“尋夢者”,九年的夢終於醒了:九年的暗戀,九年的苦戀,並義無反顧地答應赴法留學,最終換來的是“沉哀,絳色的沉哀”:

“哦,不要請求我的無用心了!
你到山上去覓珊瑚吧,
你到海底去覓花枝吧;
什麽是我們的好時光的紀念嗎?
在這裏,親愛的,在這裏,
這沉哀的,絳色的沉哀。”
——《林下的小語》


 擔起記憶,把沉哀吞咽


 如果說,戴望舒與施絳年的解除婚約,原因是施絳年對戴望舒沒有愛情,與望舒對絳年的誤判而“自作多情”,那麽這婚約的解除,原是很自然的事。至於同穆麗娟(1917——)婚姻的失敗,終至離異,則戴望舒身上暴露出來的性格弱點卻是重要的原因。
1935年,戴望舒與施絳年解除婚約後,就搬出施家,到江灣的公園坊一處公寓裏,和友人同住。戴望舒和杜衡住一幢樓,另一幢樓是穆時英一家。這就促使戴望舒有機會與穆時英的妹妹穆麗娟相識,交往,戀愛,並終於結成連理。
穆時英比戴望舒小7歲,17歲就開始文學創作,對戴望舒崇拜有加,對戴望舒的失戀也很同情。有一回竟對望舒說:
“施蟄存的妹妹算得什麽!我的妹妹要比她漂亮十倍,我給你介紹。”
穆時英的妹妹穆麗娟,是穆家唯一的“千金”,在上海南洋女子中學讀書。她愛好文學,對大哥穆時英發表的小說,每篇必讀。
1935年,戴、施解除婚約時,穆麗娟已經18歲,正是含苞欲放,初解風情的年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同一般知識女性一樣,對新文學作家特別崇敬。公寓裏來了個詩人,又是大哥的朋友,穆麗娟很自然地對戴望舒有一種傾慕。而戴望舒因施絳年的“別戀”,正處於沉(痛)哀(苦)之中。感情空虛的間隙,很需要像穆麗娟那樣文靜、溫柔、美麗的少女的撫慰。在打牌、跳舞,和幫助抄寫詩稿的接觸中,戴望舒熄滅了的愛情又重新燃燒起來;他很快得到穆麗娟的愛情。
1936年6月,戴望舒與穆麗娟正式結婚。新婚不久,戴、穆就離開江灣,搬到亨利路水利村30號過自己的小家庭生活。這是一幢三層樓房,三樓由葉靈鳳、趙克臻夫婦住。戴望舒租下一樓和二樓,望舒、麗娟和望舒的母親住二樓,一樓是書房和客廳。新婚夫婦和諧、甜蜜地生活在一起。除了編輯工作,寫詩,翻譯《唐吉珂德》外,望舒還學習俄文,翻譯普希金和葉賽寧的詩。下午則時常偕同穆麗娟到新亞茶室,同文友們喝茶聊天,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文友們都十分羨慕並祝福他們。夫妻日子過得和諧、充實而又浪漫。第二年,他們的女兒戴詠素、小名朵朵誕生了,給家庭平添了幾分喜悅和熱鬧。
1937年,日軍發動“蘆溝橋事變”,緊接著,“八一三淞滬保衛戰”,日軍的鐵蹄打破了小夫妻的平靜的生活。十一月十二日,日軍占領了上海。第二年5月,戴望舒偕同穆麗娟,帶了小朵朵,乘船離開上海,去了香港,暫時在西環薄扶林道的學士台居住。未久,搬到法國人瑪蒂夫人的寓所:馬蒂夫人在香港大學教授法文,住薄扶林道香港大學斜對麵山坡上的一幢背山麵海的三層樓房。戴望舒稱所居為“林泉居”,可知其環境之清幽。戴望舒與穆麗娟、朵朵三人住二樓,馬蒂夫人住一樓,三樓則租住了一戶英國人。

“可是,女兒,這幸福是短暫的,
一霎時都被雲鎖在煙裏。”
——《示長女》

其實,“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戴望舒與穆麗娟之勞燕分飛,在結婚的時候,就隱伏著仳離的因子,那就是戴望舒的“大男子主義”。
      戴望舒在家庭生活中主宰一切,對穆麗娟的人格缺乏應有的尊重。
戴望舒以為結婚以後,愛人就是自己的附庸,對於一個小自己12歲的少女,他認為就是個“小女孩”,一切都須聽從自己。因此,從沒有同穆麗娟進行過感情的交流,對於家庭生活和各種問題也缺乏溝通。夫妻因此逐漸產生了隔閡。尤其到香港以後,戴望舒編輯、寫作,交友,已經忙得不可開交,在家裏往往沒有言辭,幾乎什麽話都沒有。他是嚴重地忽略了穆麗娟,使穆麗娟深深感覺到婚後的壓力,再沒有婚前戀愛時的感情滋潤,夫妻除了同住一室外,簡直形同路人。穆麗娟在多年後回憶香港與戴望舒在一起時說:

“他是他,我是我,我們誰也不管誰幹什麽,他什麽時候出去,回來,我都不管,我出去,他也不管。”

這哪裏像是夫妻?
其次,戴望舒在經濟上也顯得有些小氣,自以為幾個錢是自己辛苦寫作換來的,管得特別嚴。在上海的兩年和到香港的一年多,居然沒有給自己妻子一分錢。穆麗娟一心侍候戴望舒,沒有出去做事,身上沒有一分一厘的零用錢,連看電影的錢都沒有,更沒法外出與女伴應酬。寸步難行,簡直就是被禁錮在家中一樣。這種家庭主婦,侍候丈夫,經濟上不能獨立,為幾個小錢還得向丈夫伸手,算是真摯的愛情嗎?對於一個覺醒了的知識女性,她羞於啟口,欲言又止,嚴重損害了她的自尊,她感到人格上的侮辱。有一天,穆麗娟終於委婉地提出需要一點零用的錢的時候,戴望舒才每月給她30元錢,算是一天一元的零用。
再次,戴望舒性情暴躁,為了些小事情,有時竟然衝動起來,不僅粗俗地動口罵人,甚至動手打,拽,暴虐之性畢露無遺。當時麗娟的母親也隨著麗娟大哥穆時英到了香港。一次母親生病,肚子痛得厲害,穆麗娟到大哥住處去看望母親。由於照顧母親,當天夜裏無法趕回家裏。戴望舒懷疑穆麗娟在外有何不雅的行為。第二天一早,即趕到嶽母住處,強行將妻子硬是拽著回家。在場的朋友看不下去,進行勸阻,也無濟於事。這種當眾暴露夫妻之間的矛盾,使穆麗娟非常的難堪,比當年在大眾麵前扇了施絳年的巴掌,有過之而無不及,戴望舒的衝動、粗暴,實在是“本性難改”。
戴望舒在夫妻生活中,嫉妒,獨斷專橫,視妻子為私有財產:生怕漂亮的妻子為別人所染指。為了不讓穆麗娟回上海,1940年的冬至,穆麗娟的母親病逝於上海,戴望舒卻將嶽母病逝的消息隱瞞起來,阻擋穆麗娟回上海奔喪。戴望舒此舉實在是有違親情,有悖於人性:自己不去上海幫忙料理嶽母的喪事,還阻止妻子回上海,見母親最後一麵。母親逝世後,穆麗娟尚不知情,直至有一天穿著大紅色的衣服,葉靈鳳的妻子看見了批評她:在母親喪事期間為何穿紅衣?這時穆麗娟才知道母親逝世被隱瞞起來,夫妻因此大吵了一場。她悲痛地帶了小女兒趕回上海奔喪,卻連母親的最後一麵都沒有看到。
麗娟的大哥穆時英在上海為中統搞特工,當時中統與軍統鬧矛盾,穆時英被戴笠的軍統派人刺殺了。戴望舒不讓麗娟回上海,不僅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還打罵說:“穆時英是漢奸,你是漢奸的妹妹,哭什麽哭?”(徐品玉《我所知道的戴望舒與穆麗娟》,《星》報,1983年1月9日)
嫉妒,獨斷,專橫,粗暴,小氣,將妻子視為私有財產,兼之缺乏感情的交流與溝通,戴望舒與穆麗娟的夫妻關係已經到了無法調和的地步了。1940年12月,穆麗娟在上海寫信給戴望舒,提出離婚的請求。戴望舒沒有同意,穆麗娟堅決求離,戴望舒以服毒自殺的過激行為(後來被朋友搶救過來),企圖挽留這一段婚姻。但是經曆了痛苦的婚姻的教訓,穆麗娟堅決要求離婚。她回信說:

      “今天我將堅持自己的主張,我一定要離婚,因為像你自己說的那樣,我自始就沒有愛過你!”

但是,戴望舒不同意離婚,夫妻隻好暫時分居。直到戴望舒已經同另一個少女結婚近8個月的1943年1月23日,才將離婚契約寄給穆麗娟,正式辦理離婚手續。
戴望舒與穆麗娟的婚姻持續了五年,真正和諧的生活在一起,隻有一年多的時間。穆麗娟後來回憶自己的婚姻時,雖然沒有後悔的言辭,但對自己與戴望舒的婚姻也沒有任何正麵的評價,對戴望舒個人的評價隻有8個字:“很有才氣,嗜書如命。”看來戴、穆也是缺乏真正的愛情的。
至於戴望舒對穆麗娟,應該說是出於真愛,隻是愛得不美,愛得粗暴,愛得太自私,所以最終隻能是勞燕分飛。怪誰呢?
戴望舒服毒被搶救過來以後,仍然想到死亡。他設想自己由生而死,又由死而生,躺在沾滿露水的青草地裏,蘚苔覆蓋著全身,咀嚼著太陽的香味,看雲雀在青空中高飛……她呼喚著螢火來照著他的複生,隻是他能否擔得起與穆麗娟五年婚姻的悲傷的記憶?能否將自己的“沉哀”吞咽?
這是分居後5個月,1941年6月26日,戴望舒《致螢火》的最後一節:

“螢火,螢火,
給一縷細細的光線——
夠擔得起記憶,
夠把沉哀來吞咽!”


  壓著沉哀,透滲到骨髓的沉哀


 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12月25日,港英當局宣布向日本無條件投降。
1942年3月,戴望舒同一些愛國抗日人士被日軍逮捕,投入香港奧卑利監獄。真是“禍不單行”!這時,香港到上海的郵路和交通均告斷絕,無法通過人告知已經分居,住在上海的穆麗娟。
1942年5月,戴望舒坐牢兩個月後,葉靈鳳通過友人,設法保釋了戴望舒;並由葉靈鳳介紹,到日軍控製的大同圖書印務局任編輯。
1942年5月30日,經人介紹,戴望舒同小他21歲的本局一個叫楊麗萍(又名楊靜)的抄寫員結婚。這年,楊麗萍才16歲,而戴望舒已經37歲了。雖是老夫少妻,性格差異很大,但戴望舒在初婚階段還是很滿意的。1942年11月24日,戴、楊結婚6個月以後,戴望舒才寫信給穆麗娟,“同意離婚”。甚至將他與楊麗萍的結婚照寄給穆麗娟,向穆麗娟炫耀,言下之意:“你提出同我分手,可我卻能找到的比你更年輕漂亮的女子!”
      1943年1月23日,戴望舒給穆麗娟寄了“離婚契約”。
戴望舒同楊麗萍婚後一段時間,家庭生活相對平靜。第二年生了二朵(戴詠絮),1945年又生了三朵(戴詠樹)。
老夫少妻,家庭矛盾逐漸產生。楊麗萍年輕好動,好交際,而戴望舒隻想過著平靜的小家庭的生活;他的生涯全在買書、讀書,編輯、寫詩,不想再有什麽家庭波折。可是一“動”一“靜”,不善於實行“夫妻互補”的戴望舒,就隻有通過寫詩向楊麗萍表達了。1944年6月9日給麗萍寫了《贈內》詩,末了一節有兩句雲:


 “不如寂寂地過一世,
受著你光彩的熏沐……”


 但是,好景不長。楊麗萍終於守不住寂寞,她隻有十六、七歲,怎能像戴望舒要求於她的“寂寂地過一生”呢?
戀愛是幻想中的美麗,婚姻則必須遵循現實的法則。夫妻首先就是各自相互了解,相互溝通,相互體察,相互諒解,才能達到“琴瑟和鳴”。可是現實的法則是無情的,老夫少妻,年齡和閱曆都決定了他們很難溝通。戴望舒一心想在事業上有成,希望有一個寂靜安定的家,日日同楊麗萍相守一室,對著她“鬢邊憔悴的花”,映著她“明媚的朱顏”(《贈內》)。可楊麗萍正是青春搏動時期,初婚的激情過去以後,一切歸於平淡,少女的活潑好動,喜歡交際,這一切正常的心理和活動,竟使望舒感到無法理解,無法捉摸,把握不住。發展到後來,時常為了一點家常小事而爭吵不休。這第二次的婚姻也已經走到崩潰的邊緣,隻差一根導火線了。
1946年3月,已經是抗戰勝利的第二年,戴望舒帶著楊麗萍和兩個小女兒回到了上海。由於戴望舒坐過日本人的監獄,在日本人控製下的大同圖書印務局任過編輯,有人因此懷疑他在香港期間有“附敵”行為,這種懷疑使他大受委屈,感到屈辱。在上海,為了生計,一個人兼了三所學校的不同課程。心理壓力和生活壓力,使他越來越暴躁。楊麗萍則在上海的花花世界中更不能自持,經常同一些年輕人交往,甚至結伴到美國軍營長夜跳舞不歸或遲遲回家。戴望舒對此十分惱怒,指責楊麗萍“感情不專”,卻又提不出證據。雙方經常為此大吵大鬧。戴望舒氣不過,就“大打出手”,狠狠打了楊麗萍。
戴望舒覺得在上海會“慣壞”楊麗萍,1948年,又一次攜帶妻子和詠素、詠絮、詠樹三個女兒,再度流亡香港。五口之家,負擔沉重,真是貧病交迫。楊麗萍早已不愛望舒了。1948年冬暮,楊麗萍偷偷愛上了同一房子的一個姓蔡的青年,接著向望舒提出離婚,並且與蔡姓青年雙雙出走,從此不歸。
在同楊麗萍的不諧和的婚姻中,戴望舒經常思念穆麗娟。一次經過他們在香港的舊居,望舒憂苦悲傷地寫了一首《過舊居》。再次說到心中的“沉哀”:

“而我的腳步為什麽這樣累?
是否我肩上壓著苦難的年歲,
壓著沉哀,透滲到骨髓,
使我眼睛朦朧,心頭消失了光輝?”

      人生遭際,性格決定命運

      有一位哲人說,人的命運,10%決定於出身,15%決定於教育,60%決定於性格,還有15%決定於偶然的因素。這話聽起來似乎有點玄:性格真有那麽大的“神力”嗎?回答恐怕是肯定的。
性格是人格的核心組成,甚至可以說性格就是人格。人格和性格,反映了一個人總體上的心理特征;相對穩定、具有獨特的傾向性。有的人自然隨和,有的人守舊頑固;有的人沉默寡言,有的人慷慨豪爽;有的人粗枝大葉,有的人謹小慎微;有的人傾力奮鬥,有的人懶惰鬆弛,有的人自卑又自傲,有的人不卑不亢,如此等等。
綜觀戴望舒的一生行事,尤其在戀愛、婚姻與家庭生活中所表露的性格特征,應是一個典型的“藝術型、自我型的悲情人格”(美國斯坦福大學MBA課程講義),是一種內向與神經質人格的組合,時常呈現出憂鬱、自卑和莫名的“沉哀”。戴望舒的這種性格,是他在少年時期患了天花,臉麵麻點瘢痕,其貌不揚,為人嘲笑,經常處於無奈、無助狀態而引起的。這種性格類型在自卑中忍辱,又成了他企圖改變現狀,迫使他努力奮鬥的一股內驅力。他自卑,卻驅使他在文學上努力奮鬥,終於成為著名的詩人;他追求愛情,敏感,“誤判”而神經質,既自卑,又自尊心特重。他追求施絳年,非常希望得到她的響應和回報,以致發生“誤判”,以為絳年一定是愛他的,隻是由於“羞澀”而不好意思開口。他過分看重施絳年對自己的評價,施的任何冷淡都會導致他內心激烈的衝突。由於心態經常處在失衡、變態的情況下,走不出心理的陰影,當他遭到施絳年的拒絕,現實與幻夢的太大的反差,導致他以跳樓自殺相要挾。
戴望舒在追求施絳年的九年中,十分情緒化。為了愛,他甚至答應施絳年的苛求,在經濟非常拮據的情況下,毅然到法國留學。這種人格的人,時常以為自己付出了,就應該得到相應的回報,因而經常為了一點不合心意的事,拳腳相向,大動幹戈。當他知道施絳年“移情別戀”了,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中羞辱她,重重地扇了她兩個巴掌,從而徹底結束了九年的戀情。
戴望舒同穆麗娟結婚五載,常常為了一點小事發生爭執。戴望舒這種性格的人,在爭論中非贏不可。在得不到別人的認同時,先是沉默、壓抑,可是心理能量積聚到一定的時候,即刻就大爆發。他不斷對穆麗娟作出了的一些過激、變態、不可理喻的事情,如大男子主義,不給零用錢,不讓看電影,隱瞞嶽母的死亡消息不讓她到上海奔喪,等等,都顯示出粗暴、自私的一麵。當他無力應對穆麗娟提出離婚,產生心理危機時,就用自殺這種極端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情緒。
戴望舒的這種性格,造成了穆麗娟與他的分居,並最終勞燕分飛。
在與楊麗萍的婚姻上,也如同他與穆麗娟一樣。相差21歲的老夫少妻,年齡和閱曆的差距更大,夫妻更難溝通,懷疑、嫉妒,毆打,最終楊麗萍也隻好一走了事。
戴望舒一生經曆了三場的婚戀,都失敗了。這年他已經42歲,獨自守著三個女兒,令人悲憫,同情!身邊無一人照顧,貧病交迫。
1950年2月28日,他患嚴重的哮喘病,自己拿著針筒打麻黃素,自作主張,加大了劑量,引起因心髒的劇烈跳動,當即昏迷過去,搶救無效而逝世。
戴望舒出生於1905年11月5日,逝世於1950年2月28日,還沒走完45年人生就離開人世,留下三個小女兒。三次婚戀,兩度結婚,沒能留下一個照顧他;大凡有一個親人在身邊,戴望舒就不會死去!


“沉哀”啊,“絳色的沉哀”,“把沉哀吞咽”,“壓著沉哀,透滲到骨髓”。令人同情!令人悲憫!令人詛咒的命運之神啊,為什麽給了望舒“雨巷詩人”的桂冠,卻把他造就成一幅有“裝飾趣味”的臉麵?
中國失去了一位傑出的象征派詩人,是性格缺陷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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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黃忠 回複 悄悄話 康無為先生的評論,可謂一針見血!
康無為 回複 悄悄話 今人所謂情商低,就是指戴望舒這樣的,他更適合獨身,因為不善於經營婚姻和對付女人,或者缺少女人所需要的一些男性特質,但戴望舒畢竟是性格缺陷,施絳年則是道德缺陷,活該被打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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