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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樵閑話: 往日重現

(2010-09-16 10:23:21) 下一個
一篇不新不舊的感想。時過境遷,恐怕沒人感興趣咯。。。

漁樵閑話: 往日重現

二十年前的那個夏天,我正棲身於山西太原北城的一個窄小院落裏,象一隻剛剛長齊羽毛的鳥,無所曆練卻躍躍欲試,有點好奇又有點向往地張望著外麵的世界。與此同時,遙遠的太平洋彼岸,在洛杉磯這個被稱為天使之城的城市,第二十四屆奧林匹克運動會正在如火如荼地舉行。

這個夏天在後來的中國體育史上有著開天辟地的地位,被人們反複地回憶和謳歌。暌違奧運數十年之後,中國這個久病初愈的巨人,帶著仍然虛弱的身體,忐忑不安然而又躊躇滿誌地回到奧林匹克這項輝煌的盛典。

那是個有距離的年代。我們不知道外麵的世界發生了什麽事情,外麵的世界也不知道我們在怎樣地生活。我們和別人之間,橫亙著遙遠的距離。大概也正因為這個距離,一切就顯得有些神秘,有些浪漫。也因為對遠方的向往,對不可知的想象,我們便有了很多期待。

因而那也是個充滿好奇,充滿希望的年代。我們一窮二白,百廢待興,但是我們並不缺少夢想。我們相信未來是姹紫嫣紅的,夢想讓我們擁有激情。

那還是個物質極其匱乏的年代。電視是奢侈的高檔消費品,普通人家是不敢問津的。要看電視的話,一般要到單位上去,那裏會有一間會議室,在顯要的毛主席,華主席的標準像下,有一個鎖起來的櫃子,櫃子裏麵便是那單位最貴重的財產:電視機。每天一定的時間,會有專人打開電視機,下麵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會有很多人,坐在自己帶來的馬紮上,津津有味地看著並不津津有味的電視節目。男人們大抵是搖著大蒲扇,用手摳著汗津津的腳,女人們則一邊打著毛線,一邊就好整以暇地瞟一眼搖搖晃晃的屏幕。偶爾就停電,於是耳中就是一片罵罵咧咧夾著哈欠聲。

這個時候我已經成為一個沒有單位的人。還有十來天的功夫,就要隻身遠遊,到天那邊的美國,在那個陌生的國度,去學習我不知道的知識,麵對我一無所知的生活,也麵對一個不可知的未來。行前我沒有返回家鄉的那個南方小城,向我殷切的老父親告別。行期轉瞬即至,我知道自己沒有多少時間了;路途是如此的遙遠,火車來回需要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在那個時光依然顯得悠長的年代,在那麽酷熱的夏天,這樣一趟旅程變得艱困而不可企及。反複權衡之後,我不得不打消了回鄉的念頭,懷著一絲歉疚,幾許悵然,一個人坐夜車,就近從北京來到太原。第二天,女友星夜兼程從西安返回。相識兩年多了,青鳥殷勤,離多聚少。如今遠行在即,眼看就要天各一方,相聚無日,終於能夠在一起“熱乎熱乎”了。

這一段日子悠遊靜好。我們太年輕,還不懂得纏綿悱惻,也沒有憂愁煩惱,滿心都是對現在的喜悅,對未來的信念,譬如深藏幽穀的山溪,清澈明亮,叮當有聲。所有我知道的事情都已準備停當,所有我想不到的事情都無法逆料,所有的身外之事,甚至世界本身,都被摒之腦後。我身處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除了女友一家,我不認識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認識我。我們就像兩個貪玩的孩子,不小心迷失於一個人群中的孤島,兩兩相對,浮遊於時間的川河之上,忘記了即將到來的離別,在這個鬧市中的香格裏拉,享受著難得的澄明和靜美。這就好像是在一次穿梭時空的旅行中,偶然地被拋入了一個黑洞,與外界完全隔絕。時光俄然靜止,沒有風,沒有音響,甚至也沒有回聲,隻有一片靈魂出竅般的洞明。

那時候我還是個早睡早起的好青年,生活極有規律。每天早早就醒來,被窩裏聽半個小時的英文短波電台,手腳勤快的女友已經將洗臉水打好。早飯後或是閑坐聊天,或者到公園裏去“浪漫”。傍晚等到暑氣稍消,便跑到路燈下象《儒林外史》中說的“殺屎棋”。年少氣盛,憑著小時候練就的童子功,三下兩下就將一眾棋迷殺得找不到回家的路,不旬日名聲遠播,很是為未來的老丈人掙足了麵子,讓他樂嗬嗬地合不上嘴。由是女友更有動力,從打洗臉水發展到洗腳水也包了(唉,多麽純樸美好的年代!)。丈母娘溫情而細致,生恐我這南方人不合口味,變著法兒做出各種麵食。雖然麵條終究隻是麵條,嘴裏時常也象魯智深說的淡出鳥來,但這種發自內心的疼愛,讓我體會慈母對遊子的綿綿之情,同時也恍然覺悟,在北方,古風猶存,男人原本是“爺”,是中心,是重點保護對象。

很快就轉遍了寥寥可數的幾個公園,周圍說得上名頭的地方也無一遺漏。既然按劍四顧沒有敵手,“殺屎棋”的激情隨之蕩然無存。於是就找出書來看。離開北京之前到五道口的外文書店跑了一趟;那個地方當時還沒有蓋起房子,一路上要穿越連綿的青紗帳。全國糧票用不完,拿來換了雞蛋掛麵之餘,順便買了幾本盜版影印的英文小說,印象中有狄更斯的《遠大前程》,傑克倫敦的《野性的呼喚》,哈代的《遠離塵囂》,塞林格的《麥田捕手》等等。此時連猜帶蒙,所謂認字認一邊,不用問先生,雖然囫圇吞棗的一本都沒有看完,倒幫著殺了不少時間。和女友朝夕相處,既甜蜜又煎熬,血氣方剛,蒙昧初開,求知欲特別旺盛,不由得不想趙老師說的那個美好的事兒,腦子裏有十萬零一個為什麽。可是丈母娘的家教是如此的嚴厲,她無處不在的銳利眼神在我麵前築起了一道天塹,楚河漢界,不可逾越。既得隴而不可望蜀,人世間痛苦真是莫過於此!就這樣一個純潔的中國青年,隻好壓抑下對生命本源的渴望和探索,要等日後到了美國,在這個象春潮一般奔放的國度裏,接受人生的啟蒙。

也就是這個時候,奧運會在萬裏之外的洛杉磯轟轟烈烈地開幕了。我沒有單位,也沒有地方看電視,但是短波收音機卻往往使我更早知道賽況,也讓我找到一件事情忙乎。開幕式那天清晨,中央廣播電台尚未響起《東方紅》,我已捷足先登,告訴院子裏早起的人們中國獲得了首枚金牌。大家一臉驚愕,將信將疑,一迭聲問是誰,從什麽地方聽說的消息。我隻能笑笑,保證這消息確切無疑。我不能告訴他們我聽的是美國之音。聽敵台,是要請進局子裏喝茶的,就象我後來懂得,美好的事兒,是隻能做不能說的。事實上我還真的不知道那位射擊選手是誰,從英文廣播中既無從辨識,我也不知道有許海峰這麽一個人;當時的許海峰岌岌無聞,鮮有人知。當然後來大家都知道,原來這位橫空出世的好漢,是打彈弓,玩氣槍出身,無數麻雀前赴後繼的犧牲,為他鋪平了成功之路。

許海峰石破天驚的一槍,被譽為報春的梅花。中國代表團連連奏捷,好消息接踵而來,竟是脫手之間,便斬得樓蘭。此中的中國女排,最是光彩奪目。在奪得本屆奧運冠軍之前,女排自八一年登上世界冠軍獎台始,縱橫四海,無與爭鋒。女排當時的崛起,以及同時中國足球隊壯烈的征戰,不啻是時代的強音,讓多少國人酣暢淋漓,如癡如醉!或者可以說,那是一個時代的覺醒,也是那個貧瘠的年代裏中國人精神的輝煌,一種在一無所有,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僅憑人類本能的血性和不屈的勇氣,以蠻力抗爭永不放棄而一飛衝天的輝煌。那個燃燒的時代告訴了我一件事情:人,是要有點精神的。

二十年前的那個夏天,我在山西太原一個不為人知的院落裏,為了一個時代的輝煌而激動。那個時候的洛杉磯如此遙遠,遙遠得好像在另外一個星球。然後我懷抱著那個時代的信念遠渡重洋,走了千萬裏路,從少年走到中年。我未曾想到,後來我會把這個城市稱為家,在這裏安身立命,度過有生以來在一個地方生活得最長的時間。二十年時光悠悠流逝,在無數平庸的歲月悄然湮滅的同時,曆史將光輝的日子定格。人們,無論高尚與卑微,渺小或偉大,都將這些閃亮的日子裁成人生的日曆,從中看到自己成長的年輪,走過的曆程。二十年後的今夜,日曆重新翻到那光輝的一頁,中國女排再次登上世界的巔峰。隨著最後一記重扣砰然砸在地板上,我的眼前有些模糊。二十年往事重現,多少青春不再,多少情懷如風而逝。然而真正的輝煌從不曾褪色,青春的傳說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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