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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心》:第一章(三十)

(2016-02-10 17:44:23) 下一個

(三十)

洪亮早就確診譚欣是特殊的精神分裂症病人,所以,四年前,在譚欣第二次被人送進精神病院的三個月後,他從她的主治醫生變成了她的保護神,她的合法同居者。對,他們隻是合法的同居者,不是好炮友,也不是情同魚水的恩愛夫妻——雖然,他們彼此間有著魚對水和水對魚一樣的意義。這個事實,是譚欣半年前讀了洪亮的日記後才知道的。

在結婚之初,譚欣認為他們的感情可謂穩定,他們的婚姻可謂美滿。雖然,洪亮以他的專業知識為理論依據,以不能將病患遺傳給子孫為由,剝奪了譚欣生育的權利,使她平添了痛苦和憂傷,但是,洪亮對後代認真負責的精神和對譚欣無微不至的照顧,使她對他產生的敬仰和感激之情足以抵消她的痛苦和憂傷。

可能是特殊的成長曆程和特殊的情商所致,譚欣始終覺得孕育生命是極其神聖的使命,也是男人女人性愛的前提。她時常偷偷地想,如果她和盛軍戀愛之前就擁有了這樣的理念,一定可以避免那些悲劇的發生,也就可以改寫她的青春史、改變她生命的走向。對她來說,這個想法就像傳說中負責行刑的魔鬼,每一次到來都會帶著千萬隻活力十足的螞蟻,讓它們在她的心頭爬來爬去,撓來撓去,刨來刨去,啃來啃去。直到她不堪折磨,直到她痛不欲生,直到也幾欲撕開胸膛,扯出心髒,讓自己死而後已的時候,魔鬼才用紫黑色的舌頭舔著腥紅的嘴唇,心滿意足地背轉身去,統領渾身是血的螞蟻們漸漸地遠去。譚欣從來沒有對洪亮說過這件事,但她想,他一定深深地了解並理解她的痛楚,所以才會附和她的想法,成全他們這一場少性的婚姻。

隨著時間的推移,譚欣越來越覺得,洪亮不夠睿智,也不夠大氣。她覺得他不該以要好好愛她、照顧她、保護她為名,讓她成為一隻被圈養在婚姻中的小白鼠,他更不該以感謝楊阿姨把她當作女兒為由,讓她糊裏糊塗地成了他和楊阿姨密切交往的紐帶。如果洪亮直接告訴譚欣,她是精神分裂症病人中一個舉世難得的特例,他希望通過對她病情的研究突破精神分裂學現有的局限,寫出駭人聽聞的論文,獲得一鳴驚人的效果,譚欣一定會全心全意地配合他的研究,並和他一起記錄、分析和總結,以取得真正的第一手資料。如果洪亮直接告訴譚欣,他對楊阿姨的感情超越了感激的範疇,他是把楊阿姨當作他的夢中情人來對待的,就算她會吃醋、就算她會嫉妒,也會因為既熱愛楊阿姨也熱愛洪亮而包容和體諒他,並為他對楊阿姨的不欲而愛而感動。

譚欣深知,她這樣想,不過是自我安慰和自我解嘲。她的心裏明明白白,洪亮不是不夠睿智,也不是不夠大氣,他隻是不夠愛她。說得更直白一點,他隻是從來就沒有愛過她。

他從來就沒有愛過譚欣——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比被父親拋棄、被盛軍欺騙、被肖局長和黃總編送進精神病院更加讓譚欣無法忍受。被父親拋棄時,她可以毅然決然地離開家;被盛軍欺騙後,她可以毅然決然地離開他;被肖局長和黃總編陷害後,她可以毅然決然地奮起反擊。被洪亮狠狠地傷害後呢?她隻能裝聾作啞,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什麽都不知道,她要比先前更加努力地關心他、體貼他,甚至主動要求做愛。與此同時,她還要更加虔誠地為楊阿姨祈禱,期待她的胃癌奇跡般地消失,期待她的身體奇跡般地康複。洪亮的日記讓譚欣知道,楊阿姨不僅是她生命中為數不多的既信任又熱愛的人之一,更是聯係她和洪亮之間的紐帶。所以,譚欣在為楊阿姨祈禱時難免夾雜一些不夠純粹的念頭。她一邊為自己的不夠純粹而感到羞愧和自責,一邊又為自己尋找各種理由,以此來安慰自己。

在此之前,譚欣從來都不知道她是如此的懦弱和卑微,她也不知道,她之所以能夠在商海中踏浪高歌,叱吒風雲,都是因為有她和洪亮的婚姻作強大的後盾。當她意識到婚姻對她的重要性之後,她發現了自己的懦弱和卑微;當她發現自己的懦弱和卑微之後,她對洪亮的怨恨變成了她對他的緊張和依賴。她一次又一次地警告自己:堅決不能感情用事!堅決不能失去婚姻!要顧全大局,要努力地讓洪亮愛上自己!

一向趾高氣揚、自信爆棚的譚欣,此時才明白,活了三十多年,除了這場婚姻,除了小白鼠的身份,除了大把的金錢,她竟一無所有!除了懷恨在心和忍氣吞聲,她竟一無所能!

其實,譚欣無數次幻想過,用洪亮的日記扇他的鼻子,笑著對他說:“洪亮,恭喜你!你親手培育的小白鼠已經成精了,她要替所有被你殘害過的小白鼠向你討個公道,你將為你的惡行付出慘痛的代價。”她要極其曖昧地把那本日記塞進他的懷裏,再輕輕地拍一拍他的胸膛,然後奮起一腳,將他踢出家門。

可是,實上,每一次“奮起一腳”之後,她都會渾身顫抖地癱倒在座椅上,一邊默默地流淚,一邊無助地呻吟:“不行,不行。我不能沒有洪亮,我不能沒有家。”

譚欣確實不敢想象,如果沒有了家、沒有了洪亮做她的後盾,,她還能憑什麽在薑行長之流的麵前淡定自若地擺出女王的架勢,讓他們望而生畏,讓他們滿懷敬意。

譚欣一邊對自己的懦弱、卑微和不自信深感不齒,一邊不停地安慰自己:所有的女人都是懦弱和卑微的,都會為自己深愛的人放下所謂的原則和尊嚴,除非她一點也不愛他時,她才不得不成為不可一世的勇士。我成不了勇士,說明我還愛他。有愛就好!人世間,還有什麽比愛更值得讓我們放下自己,還有什麽比愛更值得讓我們委曲求全呢?

為了愛,譚欣可以忍氣吞聲,可以委曲求全,甚至可以假裝癡迷地騎在洪亮冰冷又僵硬的身體上,用纖細綿軟的手指挑逗他那毫無活力的男根,用自以為溫熱的氣息去傳遞她從來就不曾有過的欲望,再用被自己咬得生疼的嘴唇在他的臉上、眼睛上、耳朵上甚至是頭發上探測他的反應。雖然房間裏沒有開燈,她看不到洪亮的表情,但她的心明確地告訴她,他的表情中充滿了對她的抗拒和無奈。洪亮曾對譚欣說,譚欣的性冷淡讓他對他們的性生活感到無力和恐慌;他還對譚欣說過,他們的婚姻裏,無性要比有性有趣一點兒。譚欣沒有細想過洪亮這話由衷不由衷,她也不敢去細想洪亮的內心是怎樣的感受。因為,她既沒有能力解決自己的問題,也沒有能力幫助洪亮解決問題。

突然,洪亮的男根輕微地抖動了一下,譚欣的心也就跟著顫抖起來。這種感覺,就像每一次小圓圓發病被送進搶救室裏搶救,譚欣在搶救室門外焦灼地等待了好久,突然,通往搶救室的門打開了,從門裏走出天使一般的醫生和護士,他們如上帝的使者一樣向譚欣宣告,“小圓圓又一次戰勝了死神,暫時沒有危險了”,譚欣就在喜極而泣中癱軟下去,又在癱軟的同時對未來充滿了信心,充滿了期待。

譚欣手中的男根輕微地抖動了一下,又輕微地抖動了一下,再猛地搖了一下,隨即便傲然挺立起來。譚欣的心跟著刺痛了一下,又刺痛了一下,再猛烈地震顫了幾下,隨即便嘩啦啦地碎掉了。此時此刻,她的手中握著的是一麵旗幟,一麵勝利的旗幟。遺憾的是,這不是她的勝利,而是洪亮的勝利。於是,黑暗中,她看到自己舉著一麵純白的小旗子,滿臉媚態地對洪亮說:“我所有的努力和奮鬥,隻是為了心甘情願地臣服於你。”她深深地懂得,這個時常出現的假象,正是她肉眼看不到的真相的真實寫照。它是她的恥辱,是她必須像對待榮耀一樣去麵對的恥辱。

它讓譚欣知道,他們這場婚姻有多麽悲哀;它也讓她知道,為了讓這場悲哀的婚姻能夠穩定和持久,她必須加倍努力。

“不要這樣,這和你的理念不相符。”洪亮原本僵硬的身體放鬆了許多,他輕輕地抓住譚欣的手,喘息著說,“你說過,我們之間最好不要做愛。”

聽到“做愛”兩個字,譚欣的心好像瞬間中了亂箭一般,先是劇烈的痙攣,然後一滴一滴地殷出血來。那血滴又圓又亮,每一顆血滴上都映照著她鮮紅的眼睛。隻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眼睛和她的心在一起流血。哦,還有她的靈魂。靈魂是沒有血肉的,她卻分明地看到了她在一陣勝過一陣的疼痛中,靜靜地向外滲著血滴——無色的血滴。譚欣不會對任何人說,她對“做愛”一詞如此過敏,也不會告訴任何人,洪亮曾在猛烈地運動之時,忽地翻下身去,惡狠狠地說了好多好多髒話。當時,譚欣一下子就懵了。她呆呆地看著溫暖的燈光下洪亮那張扭曲變形的臉,心髒便絞痛起來。她覺得洪亮的臉就像鑲嵌在她心頭的螺絲扣,洪亮每扭曲一下,都會令譚欣痛苦萬分。

譚欣一邊為自己嚴重的性冷淡感到內疚,一邊為洪亮的粗魯感到屈辱,淚水“嘩”地就湧了出來。她輕輕地扯過被角,還沒來得及抹一下淚水,洪亮像射毒箭一樣向她射出了幾個字,“當年,和盛軍上床時,你也像僵屍一樣嗎?”登時,譚欣內心的愧疚與屈辱全部化成了憤怒。她想撲到他的身上,瘋狂地抓他、撓他、啃噬他、撕碎他。可是,她的身體就像一塊新鮮的豆腐,仿佛稍一動彈就會破碎、就會散落。她不敢輕舉妄動也不能輕舉妄動。不知道過了多久,當她的情緒終於有所穩定之時,她已經沒有了運用蠻力的想法。她低沉地、冷冰冰地、決絕地像回敬洪亮毒針一樣吐出了幾個字,“洪亮,如果再敢從你的嘴裏說出盛軍的名字,我就殺了你。”

毒針的威力大過了毒箭的威力。譚欣的話音剛落,洪亮像被惡魔逐出了噩夢一樣,一骨碌爬了起來,向前挪了兩步,貼著她的身體跪下。他扇自己的嘴巴、捶自己的胸膛、抱著腦袋痛哭,然後,他說了好多好多如天空一般空泛的悔過之言。譚欣沒有關注他的懺悔,因為她的心已經因觸礁而擱淺,她關心的是自己的死活。直到他一邊搖晃著她赤裸的身體,一邊含混不清地說:“譚欣,我錯了,真地錯了,可我是被你憋壞了啊。你要相信我,都是因為太愛你了我才會失去理智。我向你保證,以後隻要你不願意,我們就不再做愛。隻要你真地是因為心理障礙才不喜歡做愛,隻要你不是心裏想著他就行。”洪亮沒有提“盛軍”兩個字,可他說的“他”和“盛軍”一樣,深度地刺痛了譚欣。她猛地坐起身來,掄起胳膊向洪亮扇去。洪亮被她扇愣了,他捂著疼痛的臉,驚愕地看著她,一頭撲向她的懷裏,傷心地大哭起來。

譚欣不得不承認,她這種女人是奇怪的動物。洪亮的懺悔和自罰沒能打動她,也沒能喚起她的同情心,她自己扇出的一巴掌和他驚愕的表情,竟再一次激活了她內心的愧疚,也激活了她的委屈。她情不自禁地抱住洪亮,一邊捶打他的後背,一邊和他一起痛哭起來。她越哭越痛快,越哭越想哭,直到她狠狠地叨住了洪亮肩頭的肉,直到洪亮如得勝的將軍一樣呼號著占領了她的私地,她才停止了哭聲。是的,她隻是停止了哭聲,並沒有停止哭泣。而且,就在她停止哭聲的同時,她的心裏又一次開始滴血。

戰鬥結束後,洪亮心滿意足地對譚欣說:“你說我有多傻啊?竟然才知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還是個雛兒。從此後,我要竭盡全力地培養你。我堅信,你一定可以戰勝心理障礙,成為一個出色的女人。”他緊緊地抱著譚欣,不停地說啊說啊,就像一個得勝的將軍踏在他剛剛占領的領地上,興致勃勃地描繪著這片領地的藍圖。

當譚欣的心滴盡了最後一滴血的時候,洪亮被自己描繪的藍圖打動了,他懷著比前一次更加高昂的激情再一次發起了進攻。

譚欣說:“這不是做愛。”

洪亮說:“是的,不是。做愛是什麽狗屁玩意?我們是在戰鬥。”

譚欣說:“關了燈吧,以後睡覺時都不要開燈。”

洪亮關了燈,陶醉地說:“好,以後都不開燈。黑暗中,我們會戰得更加瘋狂。”

洪亮不知道,自從關了燈的那天起,譚欣就對他關閉了心靈之窗。因為,譚欣確認了,他們兩個根本就不是同一類人。她也確認了,她對他的感情,隻有感激,沒有愛。

隻有感激,沒有愛?譚欣被自己的結論給嚇著了!既然沒有愛,我為什麽要忍氣吞聲?為什麽要委曲求全?難道,是為了感激嗎?可我感激他什麽呢?感激他把我當作小白鼠嗎?如此思量著,譚欣有些迷茫,不禁轉過頭看黑暗中的洪亮。

這個時候她才發現,洪亮一直握著她的手,幫她搖晃著那旗幟。發現她在看他,洪亮用極其委屈的腔調說:“譚欣說了,這不符合她的理念。”

理念。洪亮說的那個理念,就是譚欣對性的看法。她認為,以生育為前提的性才是聖潔的,才是有意義的。理念。結婚四年多了,這個理念第一次以另外一種姿態出現在譚欣的腦子裏。我為什麽不換一個角度思考問題呢?洪亮說我曾經是特殊的精神病人,特殊的精神病人和天才有什麽區別呢?我為什麽要害怕把病患遺傳給後代?洪亮不想要孩子是他的事,我想要孩子是我的事啊!我們完全可以通過一件性事,滿足各自不同的需求,何必隻滿足一個人而讓另一個人當陪襯呢?

理念。感謝理念。

打定主意後,譚欣握緊了旗幟,用力地搖晃了幾下,她就看到了紅色的旗幟,看到了屬於她的勝利。她向前湊了湊身子,把嘴貼在洪亮的耳朵上,又溫柔又害羞又放蕩又大膽地說:“譚欣的理念不能改,那咱就把譚欣給改了。”

“把譚欣給改了”幾個字就像聖旨一樣,先是讓洪亮驚喜得渾身顫抖,既而為他注入了勇氣和力量,隨後他便肆無忌憚地照旨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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