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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生和中央首長合影引發的回憶 加拿大曹小莉

(2019-09-25 21:51:38) 下一個

能認出照片中有幾個中國有名領導人?陳毅,周恩來,董必武,劉少奇,朱德,宋慶齡......., 中間的兩個小姑娘,都是我認識的女孩,這是一九六三年的照片,那時每逢迎接貴賓如西哈努克親王等,或是國家領導人如劉少奇攜夫人王光美訪問東南亞歸來,她們都會被選去機場獻花,八十年代中我在溫哥華圖書館發現了一份雜誌,就好奇地影印了這幾張黑白老照片,最近偶然在舊物中發現,引起了近半個世紀前的回憶.

 

那個眼睛很神氣的女孩和我中學同班,住在同一個宿舍裏,還常常一起打球和參加比賽.她的父親是大學教師,是解放前就參加革命的幹部,因為文革前發表了幾篇文章,讚同楊獻珍的理論,六六年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自殺身死,我那時都不知道楊獻珍何人,楊有什麽傷天害理的學說致使同意他的人都被逼自殺,留下像花朵一樣可愛的女兒。

這個女孩後來很奇怪,天天靠攏組織,幾乎不食人間煙火,拉著你就是討論大聯合大批判那一套,我們同班同宿舍,認識她時她十三歲,兩年後她父親自殺她就成了狗崽子,眼見她從一個明媚陽光人見人愛的小女孩變得麵容枯槁,語言乏味,大家都躲著她,敬而遠之,因為和她說話要小心,她太革命了,除了談文革談靠攏黨團組織,沒有別的話題。

我們成年後才明白了她當時十五歲是受了家庭變故父親之死的刺激造成的變態,值得同情,後來她恢複了健康,是一個很有同情心很有求知欲的青年,現在是一名退休中醫。此同學六八年就自動積極報名去了內蒙插隊,也經受了很多磨難才回到北京,經過刻苦努力成為一名醫生。

 

文革前我們總是每周要小組開會檢討自己,談論家庭曆史,這是我們學校的傳統,別的中學不搞這一套。我發現同學的爸爸一輩百分之九十都是革命幹部,父母親戚都是共產黨員,有的還聞名遐邇,我屬於百分之十的白丁群眾家庭,但數到爺爺那一輩,全班幾乎都沒有什麽無產階級,挖幾代也挖不出最徹底的革命階級貧農階層,最好的是中農,其他都是地主資本家知識分子居多,才感到多少有些彼此彼此,拉近了距離,反正大家都很小很幼稚,沒那麽多複雜思維。也是這個大眼睛的女同學,說他爺爺在山東街上走,撿了一塊金條,後來買了土地,成了地主,大家都很惋惜,要是他爺爺學習雷鋒,拾金不眛就好了。但他爸爸在大學入了地下黨,成了幹部,跟毛主席走,我們都相信了。那時最應該作的事情就是背叛剝削階級家庭和父母,跟黨走上光明大道,可是他父親走著走著就自殺了,都怪這個叫楊獻珍的大人物引導的。這位同學年齡太小,也沒說出什麽所以然來,從一個人見人愛的漂亮小姑娘,經常一起打乒乓球的隊友,逐漸變得生疏起來。

 

照片中另一個女孩一直很紅,高幹家庭,他哥哥和我哥哥是同學,在六四年北京男四中爆發學生整人運動時,她的哥哥因為和一般子弟關係較好,還被批評為階級立場不鮮明,他經常在我家玩,也看了很多老照片,最近才從我哥哥口中得知,那時為了入黨進步,這位相熟的同學居然想當然地匯報說我外公是國民黨中將,結果謠言不攻自破,可見那個時代的風氣,就連十幾歲的中學生也學會邀功請賞,也會捕風捉影,也會隨時出賣友人。

 

他的妹妹和我在一個年級,不在一個班上,但住校在一起,不在一間宿舍裏,基本沒有接觸,似乎有一道無形防線,我倆誰也沒有提過彼此的哥哥是同校同班同學,還互相認識互相走動過。我覺得她不是一個鋒芒畢露的凶巴巴女孩,雖然帶著紅袖章,在學校的紅衛兵隊伍中倒很默默無聞低調得很,或許一夜之間也會從幹部子女變成黑幫子弟,這種例子周圍比比皆是,我倒沒有上下起伏榮辱變幻之感,始終如一保持不紅不黑的家庭政治身份。

 

一九六四年北京四中高幹子弟發起整學生的四清運動,其實就是紅衛兵運動的前奏,“我們的父輩在馬背上打下了天下,我們不接班誰接,難道讓那些資產階級地主階級,階級異己分子的子弟通過上大學,騎在我們的頭上嗎,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我們學校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吼聲雄壯,氣吞山河,矛頭直指校長教師,側目蔑視一般子弟,目的就是要整得一批品學兼優卻出身非無產階級的同代人失去上大學資格,不整得這些在學業上比他們優秀,往往得到民國教育出來的教師校長們青睞的好學生低人一等決不罷休.

 

我哥哥的幾個同班同學在十六七歲的年齡都成了犧牲品,一個縣城裏考來的狀元是地主出身,平素兢兢業業,隻能埋頭讀書,從不敢說一句出格的話,還是被挑了出來,作為學校扶植的白專典型,大批特批,整得精神失常,退學回家;另一個父親去了台灣,他當時才三歲,他是初中畢業保送四中的銀質獎章獲得者,一表人才,謙遜有禮,他喜歡俄國普希金詩歌,模仿著寫了一首眺望大海的自由詩,被批為資產階級和蔣匪敵特子女,盼望蔣介石打回大陸,盼望他的父親反攻大陸來解救他,夢想變天;另外在他不慎丟失了的日記本裏,他為好朋友十一歲的妹妹寫了一首詩,也被張貼在牆壁上供全校批判,資產階級腐朽思想,流氓品質,道德敗壞,政治上和道德上都被宣判死亡,絕對喪失了上大學資格。後來見到他,瘦削慘白,完全失去花季少年的風采,一兩年後才恢複了往常神態,我並不知道他十六歲時被批得體無完膚的那首小詩是為我而寫的,我都沒和他說過話,多年後我才知道,怪不得他從此羞於來我家玩,可能也覺得自己犯了彌天大罪。“在她那無邪的雙眸裏,在那銀鈴般的笑聲中,我找到了久以尋求的光。。。”多麽清純的男孩子,如此簡樸的思念,在那個一切都被批判的扭曲環境裏,正常的人類思維是無法容身的。

 

文革前臭名昭著的中學四清運動,發生在北京男四中由高幹子弟發起整出身不好同學殃及一般平民子弟的一段曆史,早已載入研究文革前首都中學生極左思潮的文獻中。帶頭人之一就是宋彬彬(宋要武)的哥哥宋某某(宋任窮之子),邱會作之子邱某某,沈圖之子沈某某,還有很多高幹兒子,這幾人恰好都在我哥哥班上,後來這幾人一九六五年都考上清華北大,我哥哥高二時也被他們用莫須有的罪名整了一年之久,但因為成績優秀家庭曆史清楚而僥幸在一九六五年被清華大學錄取,離他們仍然很近,六六年文革開始,他們幾個人又想把在中學整我哥哥的事件重提,說他寫過反動詩篇,並報告給他的班幹部,但清華有眾多一般子弟,從全國考上來,並不全是來自天子腳下金童玉女們的禦用學府他們告訴我哥哥,這批高幹子弟太狂妄了,不要理他們。這些紅色衙內們在中學可以興風作浪,在大學名校不得不收斂幾分。

 

六十年代的名牌大學裏,在不公正地排擠了大部分被標為黑五類賤民階層的子弟後,在有限的機會之下,普通人民的子弟憑著自身的才學和努力,與這些既得利益者也曾平分秋色,各不相關,各走各路,而下麵的老三屆就完全不同命運了,一樣被遣上山下鄉,卻和中國當年的自行車一樣,分為“永久牌”的,“飛鴿牌”的,那是另一篇文章故事了。

 

我哥哥自幼喜歡古典詩詞,雖然是工科出身,退休之年在溫哥華還出版了一千首古典詩詞集,可是當年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卻因為酷愛詩詞,差點斷送前程,而引起這批黨員學生注意和大肆批判的兩首小詩,卻與政治社會毫無關聯,可怕的指責純屬牽強附會,在中學生裏搞文字獄,在日記信件文字裏嗅出弦外之音,這是當年風行一時的社會習氣,鷹犬處處。從文革前夜批海瑞罷官批三家村燕山夜話的大社會環境,就可了解這種風氣對青少年的巨大影響和毒害。

 

我十七歲上高二的哥哥被批的灰頭土臉的兩首詩如下。

 

其一:

 

清明冷雨落千家,弄殘庭前桃李花。

勸君莫因暫晴走,村路泥濘石橋滑。

(朋友到家中玩,天降豪雨,臨走時學古人寫詩相贈,時年十六有餘,高一中學生)

 

結果成了瘋狂抵製上山下鄉運動,與社會上口號“光榮一時,受苦一世”遙相呼應,攻擊偉大領袖號召,諷刺邢燕子等人戴上大紅花,結果“受苦一世”。多麽豐富的想象力,多麽強大的邏輯,令人百口難辨呀。

 

其二:

 

萬壽山上有危樓,滿園翠色眼底收。

好笑誰家年少客,偏愛黃昏帶雨遊。

(他和少年宮一批兵乓好友,一同遊頤和園,夏日遇雨,煙籠昆明湖水,站在萬壽山佛香閣高處,聊發少年狂,信筆寫來,卻闖大禍,如是成人,必遭滅頂之災。)

 

危言聳聽,上綱上線,批判他形容社會主義大廈岌岌可危,隨時塌倒,與世界上帝修反同唱喪曲,結合蔣介石要反攻大陸的背景,明明祖國如噴薄而出的紅日,在他筆下卻是黃昏,要在黃昏中迎接反革命暴風雨的到來。

 

真不知是什麽教育使得這些青少年,不懂文學,沒有情調,整天就是繃著階級鬥爭緊緊的一根弦,瞪著火眼金睛,到處深挖敵人,雞蛋裏挑骨頭,偌大中國,到處都是人民的敵人。要是文革發生時這批人還在中學,肯定是紅衛兵打手,急先鋒。 血統論絕非一日之寒,文革前已經山雨欲來風滿樓了。文革充當“黨衛軍”的青少年今日安在,如果他們掌握著話語權,瘋狂的曆史怎能澄清,深刻的反思從何而來。

 

據說幾十年後,邱會作兒子從牢獄中出來後,班上聚會時他對當年他整的很凶的同學鞠躬道歉,他們這些衙內們,害得人家半世挫折,失去深造機會,就因為這些同學的父親或是去了台灣,或是家裏買了幾畝田地,或是爺爺輩父輩為舊政府工作過,或是留學日本歐洲或者美國,這就是國家的敵人或者異己分子右派,和黨不可能同心同德同路,成為不可信任的人。而邱會作被打成林彪死黨後,他的兒子自己也成為階下囚,區區幾十年,活活現世報。他能低首道歉,同學們也就一笑泯冤仇了,也算是無奈中的現實,還能怎樣?那幾十年的挫折艱辛,甚至家破人亡的悲劇,不都是這樣一幕幕在國人麵前展現,一紙檔案壓死人,出身限製個人發展的情況在今天的中國有所改善,但紅衛兵當年“父兄馬背上打天下,我們後人要成為掌權者”的叫囂卻不幸而命中,幾十年改革隻進行了經濟上的一半。

 

從這張舊照片引出一段回憶,我們都是那瘋狂年代的見證人,雖然才小小年齡,已經被風寒侵蝕,體驗風雨交加,這場文革,傷害了多少家庭和個人,它的遺毒何時能真正肅清?

 

一個富有才華的少年,就因為喜愛中國詩詞,幾乎斷送前途,如果遇上文化打手,後果不堪設想,幸運的是一九六四年的北京中學生紅色後代整肅平民子弟之時,北京市委派來的工作組還是具有一定的政治水平,記得有一位女幹部對這位驚魂失措的中學生講,不要有包袱,你應該準備功課高考,你很有才華,但不要傲氣,要接近那些共青團員,幹部子弟,他們在政治上雖然敏感,有驕嬌二氣,但在政治覺悟上還是比你們一般子弟強的…。可以說在那種氣氛中,這樣的共產黨知識分子幹部已經是仁至義盡了,極力地保護著這些還未成年的學生。六五年曹小平作為男四中挨整學生中唯一考上大學,而且還是最高學府的清華,不能不說是幸運者。但話說回來,我的父母在四九年之前隻是學生,從沒有工作過,也無法給他們套什麽曆史罪名,後來也在中央機關裏當普通幹部,兢兢業業,更無法套什麽現實罪名,查來查去無從下手,他才成了漏網之魚,僥幸中第。六十年代的階級路線坑害了多少德才兼備品學兼優的中學生,出身堵絕了千萬人的求學之路,檔案裏一紙“此生不宜錄取”的條子,高校招生辦公室哪位吃了豹子膽敢於開門錄取。遇羅克對此不公平現象寫出了很溫和的“出身論”,期望引起社會注目,也是天真地相信“出身不由己,選擇在個人”的黨的政策出了偏差,冒死上書,卻成為刀下之鬼,血祭冤魂。
 
一年之後,席卷全國的文革來臨,北京市委首當其衝遭受衝擊,吳晗鄧拓自殺身死,批判“三家村”,“燕山夜話”的狂風冰雹從天砸下,不久,老舍、付雷等文化界筆杆子們都紛紛自殺,有思想的年輕學子再不敢學文科,“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口號暗中湧現,但大學門隨即關上,十二年後才允許憑考試分數進去。

 

五十五年之後,在自由的加拿大,這位中學時代十六七歲差點被文字獄帶來滅頂之災的曹小平先生,對中國古典詩詞的熱愛終身未忘,雖然一九六五年還是考上名牌大學,他不敢再學文科,太多的政治嗅覺充斥在人們心中,牽強附會,文字裏頭尋找階級鬥爭動向,不知坑害了多少無辜的作家詩人教授學者,他們往往是一波一波政治運動中第一排被槍彈打中的受害者。他成為大學的理工科教學骨幹,一輩子與文學詩詞再無交集,也就躲過了文字之災,一生基本順利,但還是深深體會了“早歲哪知世事艱”的文字獄大環境,有幾十年的時間內,從中國人的少年時代始,直到耄耋之年,要時時警惕不能隨便表達文學情懷,更不能讀古人書,論天下事。

 

曹小平先生八十年代末移居加拿大海外後,近十幾年來,退休後重拾舊好,嘔心瀝血,寫出很多古體詩詞,最近出版的這本詩集一千首,“柳上惠詩詞集”,在十幾個國家上網出版。

 

二零一九年九月十五日,他在加華作協七位作者新書發布會上侃侃而談他艱辛的文學之路,充滿曆史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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