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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記憶] 尋找三年大饑荒的民間記憶(湖南石門)

(2013-09-22 13:15:27) 下一個
與夢想同行:民間記憶計劃,尋找三年大饑荒的民間記憶

2009年夏天,由最初自發拍攝采訪發生於1959年至1961年的“三年饑餓”開始,到2010年夏天有二十一人參與其中,由此成為草場地工作站的一個“民間記憶計劃”,自願參與“返回村子”采訪、並整理出深埋已久的民間記憶。參與其中的人,有過60歲的村民,有從事紀錄片、劇場或其它藝術創作的作者,也有正在大學就讀的學生。一種雪球自然滾動方式,卷入更多人參與和更多村子的老人進入采訪記錄。

截止2013年7月統計,共有19個省、194個村子的1166個老人被訪問拍攝,曆史回憶涉及“土改”(1949—1953)、“大躍進”(1958—1960)、“三年饑餓”(1959—1961)、“四清運動”(1964)、“文革”(1966—1976)等。
 
統計:已完成的口述史整理,共312篇;采訪影像剪輯完成8小時。

被訪人所在省市:19;所在村子:194;被訪人:1166;采訪人:125





【趙遠雲(湖南)口述“三年饑餓”(1959-1961)之262】

 
講述人:趙遠雲(男,1950年出生,湖南省石門縣白雲鄉懸中峪村村民)

 

采訪人:賈之坦(男,1951年出生,湖南省石門縣白雲鄉雞鳴橋村村民,村民影像作者)

 

采訪時間:2010627

 

采訪地點:趙遠雲家中

(口述整理:吳文光)



口述正文

 

我家的情況

 

食堂時的那些事我還記得的,記得那時,食堂裏蒸的那大彎豆(蠶豆),俺兄伢(弟弟)他不吃,已經兩天沒吃了。俺媽媽見他這麽餓著會要餓死,就把他一把拉在手上,使勁幾巴掌,兄伢仍隻是在有氣無力地哭。

 

奶奶見他已是幾天沒吃,媽媽又在使勁地打,就把他弄到身邊一看,見屁股上好大幾個巴掌指頭印,奶奶當時都心痛得哭了。

 

俺食堂裏比別處要好些,沒發現餓死人,俺屋裏那時有八九個人,也好像都那麽搞過來了。俺老家夥(繼父)那時當大隊的民兵隊長,還有點權。俺嗲嗲(爺爺)在社會上也是有點威望的人,有時俺屋裏好像還能種幾蔸小菜。

 

董學元幾次自殺的故事

 

這件事我始終是那麽清晰地記得。就挨著俺屋住的董學元,那時就險些被整死了。他屋裏還有三個伢(孩子),兩個丫頭一個兒,大的董國英,就是嫁到葉家嶺上的,比我大一歲。董國財就是他的兒子。

 

記得是五九年下半年,割穀,有天他老伴歐梅珍找到俺屋裏來,問俺姆媽(奶奶),說他屋裏(丈夫)有兩三天沒看到了,隊上說他搞事(幹活)偷工減料,夜間就開他的批鬥會,搞他“羊兒撲水”(頭朝下吊著),結果索一斷,人就掉下來了,摔得鼻青臉腫。

 

他怕再整他,就從後門跑出來了。當晚一下(大家)就到處找他,在俺屋裏也搜,就是沒找到人。兩三天了,人到哪裏去了呢?

 

這董學元那時三十一二歲,家裏是個地主。他的屋是挨到俺的屋的,搞食堂時不知怎麽把他劃到陳家老屋那邊去了,就是現在的三合山村。他屋裏是個地主,又是從俺這邊搬過去的,一個雜姓在那裏沒得個麽噠勢力。那個廖隊長又舉多賤(好當積極分子),肯定就是這麽有事沒事整的他。

 

在食堂撤他的屋時,那時隔食堂遠的都興撤屋,要你搬到食堂邊去住。看到撤到俺的這間屋了,俺嗲嗲(爺爺)說:這間屋就是俺的。俺嗲嗲是在這塊塊有點威望的,聽俺嗲嗲這麽一說,他們這才沒撤了,也就剩下這一間。

 

聽完歐梅珍這麽一說,俺奶奶也急了。奶奶首先帶著歐梅珍找到俺的那個牛欄屋,我也跟在那後邊,奶奶爬到那個堆草的牛欄架上麵。見草上有一根棕索,就戰戰兢兢地對著草堆說:董學元,你要是在這裏麵你就不嚇我啊!奶奶見到那根索,以為他吊死了,所以先說一說,要董學元不嚇她。

 

在草裏麵翻了一會沒找到,又跑到那個屋後麵找,仔細一看,窗戶下邊有破了的新鮮印。她們進去後,我也跟著她們又鑽了進去。屋裏也沒什麽東西了,就還一個爛床沒搬走。歐梅珍跟俺奶奶在那床鋪草裏麵翻了翻,好像是個人呐。再把草全部扒開,是他,背後還連著一根索。奶奶和歐梅珍大聲地叫了叫他,他慢慢地睜開眼了,俺奶奶趕緊跑回家熬了罐稀粥端過來讓他吃了,歐梅珍才把他勸回了家去。

 

隻過一天,食堂裏又開他的批鬥會。等會開完後,半夜時候歐梅珍又發現屋裏沒人了,就到處找,發現他吊在屋旁的一個伸出來的山牆樁上。趕緊又跑到俺家裏來,隻是我和俺嗲嗲(爺爺)正在火坑裏烤火。嗲嗲聽說後又趕緊叫來我二叔趙永國,來到吊起的地方,嗲嗲趕緊搭一把椅子,站上去,就把董學元一把頂著,趙永國用刀一砍,索斷了,才把人給接了下來。

 

下來後發現人已沒氣了,俺嗲嗲趕緊要歐梅珍匍到他身上,嘴對嘴用力呼,呼一大會後,呼出些幹血來後,那人就轉氣了一下,又接著呼,就慢慢地開始有氣了,活過來了。

 

 

那董學元看到幾乎天天都要整他,條兒(飯票)又不夠吃,一家人怎麽活?倒不如自己死了算了!結果還是沒死成。


【劉仁慈(湖南)口述“三年饑餓”(1959-1961)之263】

講述人:劉仁慈(男,1938年出生,湖南省石門縣白雲鄉王家堰村村民)

采訪人:賈之坦(男,1951年出生,湖南省石門縣白雲鄉雞鳴橋村村民,村民影像作者)

采訪時間:2010111

采訪地點:陳香珍家中

(口述整理:吳文光)

 

采訪筆記

 

我采訪劉伯成老人時,他大兒子劉仁慈正在采摘遲熟橘子,做飯都是請他舅母幫到做到。吃午飯時要我也一起吃,我也沒講客氣,邊吃邊也聊起了我要采訪的話題。

 

口述文本

 

俺娘家裏偷偷煮菜,隊長把鍋鍋踢翻

 

俺這裏那時候叫“光明食堂”,陳XX搞隊長的,王續吧(王繼續)在這裏搞事務員的,陳賢順、姚福姐兩個搞炊事員的。那時候食堂裏的飯又吃不飽,屋裏又不準開火,麽噠(什麽)鍋盆碗盞都給你盤(全部抄走)了的,不準你搞小鍋小灶。

 

俺的娘那時候給食堂裏種菜園,有時候悄悄搞點菜,就放在糞桶裏麽帶回來的。搞回來,就三個岩頭在灶房屋裏的牆邊一放,一個破鍋鍋往上邊一擱,油沒得,有時候撒幾粒粒鹽,就麽夥搞來吃的。

 

有一回正在吃的時候,隻怕是有些賤人匯報噠!陳隊長跑來,二話沒說,一腳就把個鍋鍋踢翻噠!陳XX占真就賤的,現在沒哪個不講他。

 

王吉若偷到飯票,分給我

 

還有個事我印象最深的是,那時候王吉若在食堂裏搞事務員,王吉若有時候到劉士蕘屋裏來,他的姐姐就是劉士蕘的嫂子嗨。他到他的姐姐這裏來,就跟劉士蕘兩個歇(睡)的。

 

有一回夜間歇的時候,劉士蕘搞到王吉若的條兒(飯票),日裏(白天)他在這門口堰裏(水塘)洗澡,我看到他衣袋裏鼓鼓的,他就拿出來給我看了,是幾坨條兒(飯票),他當時就給我把了一坨。

 

那熱天裏,光穿個短褲子,我就用短褲子的褲帶捆好了,藏在短褲子裏邊的。好!那些日子我還沒餓倒。

【肖開化(湖南)口述“三年饑餓”(1959-1961)之264】

講述人:肖開化(男,1929年出生,湖南省石門縣白雲鄉水懸鍾峪村村民)

采訪人:賈之坦(男,1951年出生,湖南省石門縣白雲鄉雞鳴橋村村民,村民影像作者)

采訪時間:20101020

采訪地點:肖開化家中

(口述整理:吳文光)

 

采訪筆記

 

肖開化,八十二歲,他這把年紀的人有他不平凡的經曆。我在走到他門旁,正好他在自家大門前坐。哪知我走近他時,他卻瞄著眼不停反複地問:你是哪一個?做麽噠來的?我以為他在和我開玩笑。他老伴項媽走近了我,說:他搞不多明白了的,腦溢血腦殼還開過刀。我明白了,難怪他認不出我。兩年前和他說話時還好好的,說變就變了。

 

見我支好三腳架,又掏出攝像機,他笑了笑說:

“你那是個麽噠家夥?”

“攝像機。”

“還跟我照相麽?”

“是的,給您照個像,百年之後好給後人做個紀念!”

“呸!人死噠還一個麽噠。”

他說著,伸手抹了抹快要溢出的口水。雖是大腦有點問題了,但說起話來卻還不失原來那幽默、愛開玩笑的特征。

 

該話入正傳了,我問:“食堂的事還記不記得?”

“食堂裏耶不記得,吃缽缽飯。”

“是哪年進食堂的?”我故意提出這個一般人都難記住的時間話題。

“俺是五八年進食堂的。”這個時間他卻還記得。


 這篇口述整理出來,今年初(2013年),肖老人去世了。

 



口述正文

 

解放前躲壯丁

 

我是1929年生的,今年滿了八十一噠,吃八十二歲的飯。為躲壯丁,俺老家夥(父親)用六十擔穀買的個壯丁,買的是吳小山屋裏的吳於凱,他沒去好多日子就跑回來噠。區公所還是來找俺,沒得法,為躲壯丁,俺兩弟兄都去了慈利那邊的道人山去當了“神兵”(當地一支土匪的說法)。

 

去的時候就是帶些肉米在那裏吃一餐,再跟那裏交一塊光洋作“道會錢”,就算是入會了。入會了,他又不管你的,你願搞麽噠就搞麽噠。俺還是不敢回來嗨!就在那邊康家莊找個師傅學縫衣。

 

解放後,把我關進牢裏去了年把,經反複調查後見我沒搞麽噠壞事,隻坐一年多牢就把我放回來噠,還交待地方上一不管製,二不能帶(壞分子)帽子。我後來就憑在那裏學到的個手藝,日子也好還過。

 

會裁縫,我沒餓著

 

在食堂裏我都沒餓到。開始搞食堂就組織個麽噠副業隊,俺就在那裏縫衣。是住在滕遠坤的那個屋裏的,隊長就是那個姓蔡(蔡代保)的,食堂就是在那對門。龍天清的事務員,一餐半斤米,有時還跟屋裏節約得到一些。

 

隻搞年把,我就去磨市高頭修公路去噠!你人要放化便(靈活)些嗨!我看修公路好些,就鑽到那裏去噠!去噠還不在那裏縫衣,當地的裁縫又眼障(眼紅)嗨,說搶了他們的生意噠,不等(不準)俺搞。俺的頭頭幹脆就給俺掛了一塊牌子,叫做“公路工人服務社”,再也就沒人幹涉俺噠!

 

在那裏一天吃三十兩(老秤,一斤為十六兩),餐餐一堆缽,菜就是天天都是米豆腐、醃菜湯、粉絲,粉絲就是那麽幹炒的。吃都吃不完,就旁邊那些那些伢(孩子)吃了的。

 

那些伢真的就造孽,就麽餓得黃皮寡廋,天天吃飯就守在你麵前。看他們造孽,我就跟他們點吃的,反正我也吃不完。那時候沒車,就麽走回來的,攢的米又背不起,換成錢又沒得東西買得,連個糖果都沒得。隻是酒還是打得到,盡是些馬虎(爛番薯米)酒。

 

一個老人餓昏

 

俺是在磨市的青泥溪縫衣。一天看到個六七十歲的個老家夥去俺隔壁的商店去買糠去的,到那個商店門口就格倒在那裏噠,人事不醒。得那些服務員還好,她俺趕緊給他弄些糖茶一夥地灌,這老家夥才慢慢地醒過來。

 

他醒來噠,說是條兒(飯票)掉了幾天,沒吃麽噠,就賣了屋裏的兩把銅鎖,賣了這幾角錢,想賣點兒糠回去做粑粑吃的。他坐了會兒,喝了杯茶,還是買了幾斤糠提回去噠。第二天就聽說是他一到屋,沒等吃到那粑粑就死噠!

 

餓狼拖餓孩

 

那個啷場(地方)的豺狼也惡得很,聽到講,一瞪(站)一人多高,到這院子裏來拖個伢走噠!看些大人又要日夜在外頭搞事,一些伢就沒得人管得,有時候是些老家夥看的,那看得到幾個時候。

 

個個伢都是黃皮寡廋,這裏一個那裏一個困在那地下。那個豺狼隻怕也是餓噠,一搞又來拖一個,多半是夜間來的,發現了,跟著上山去找,也找不到。

 

那狼就是白日裏來,你個把人也不敢弄身(靠近),那家夥惡的很。看到沒得法噠,縣公安局才來,不知打沒打到,後頭不過就沒聽到拖伢噠。

【項媽(湖南)口述“三年饑餓”(1959-1961)之265】

講述人:項媽(女,1937年出生,湖南省石門縣白雲鄉水懸鍾峪村村民)

采訪人:賈之坦(男,1951年出生,湖南省石門縣白雲鄉雞鳴橋村村民,村民影像作者)

采訪時間:20101020

采訪地點:項媽家中

(口述整理:吳文光)

 

采訪筆記

 

項媽,她的姓名當時采訪時問了,後來忘記,會後補。她是肖開化的老伴,我在采訪肖老人時,她在旁邊不斷插話,好像很想說吃食堂的事。采訪完肖老人,我就把鏡頭轉向她。

 

口述文本

 

“吃憶苦飯”,我們是“壞人”,還吃不上

 

那時我們還隻倆個丫頭出世,大的國娥,五歲,小的國翠,三歲。姆媽(女兒的奶奶)陳臘姑,跟幺呐(老弟)倆個一人半個(養老),就這麽四個半。

 

食堂那時是搞在劉緒建的屋裏的,俺三娘母,一天三缽缽飯,四兩米一缽的,三娘母一餐就一缽,你看哪麽吃得好。過年時伢要吃一缽,你看張年奎她哪麽說的,伢都想一缽,哪裏麽多吃的?吃不好就吃菜麽。張年奎那時是俺食堂的事務員,就是管飯條兒(飯票)的。

 

過年的時候還要吃“憶苦飯”,不曉得麽噠原因,那天吃了後,個個都得病噠。吃的就是蕎麵糊,摻的些野菜,隻怕是吃中毒噠,都得了流行感冒。俺這個大院子,第二天早上起來沒得一個人開門,硬是幾天都沒人開門。不過俺沒有搞到(中毒),說是他(自己老伴)當過麽噠神兵(曆史有問題)的,這個“憶苦飯”都不等(不給)俺(壞人)參加吃。

 

枇杷樹皮做粑粑

 

俺還做過枇杷樹皮粑粑吃了的,就是俺屋後頭的幾蔸枇杷樹,都是俺刮光噠。弄把刀來,把那個粗皮皮一刮,再把那個細皮皮一刮下來,用簸箕一曬幹,再就用磨子一推,推了,裝在缸缽裏發一哈哈(一會兒),用手一揉,就麽糯坨噠!

 

做的時候,用火一炕,炕的時候火大不得,火大就燒糊噠,就翻不動嗨!又沒得麽噠油的。那麽搞來的東西,還好吃誒!

 

俺的二丫頭病了,看不了病

 

有一回到食堂裏吃飯去,俺的二丫頭一下倒在食堂裏,眼睛都直噠。她姆媽(奶奶)就搞慌噠,那時候她是幫食堂弄飯,幫到燒火折菜。

 

姆媽就要我趕緊到白雲橋給她搞藥去。我就跟劉坤來請假,是他的隊長嗨!你看當我跟他請假時,他卻沒好聲好氣地說:麽噠(什麽)伢不伢(孩子不孩子的),你反正喜歡跑街的麽。我當時聽了,心裏占真(真的)就不好過,沒得法,也隻好受起。

 

隻有到白雲橋跟伢搞藥去噠,是請歐強記來看的,搞的中藥,沒打針。那時候也不興打針。他給伢看病,說是關節炎,看飯都吃不飽,哪裏來好多錢搞藥。現在你去看去,俺二丫頭還是這麽細一點點腿(邊說邊比劃著),腿還是個直的,螺絲骨兒(腳腕骨)都撇出來噠。

 

我病了一向(幾天)噠,吃麽噠都沒得味,反正也沒得麽噠吃得誒。那天還是勉強跑(走)到食堂裏去噠,拿個條兒端一缽缽飯,端起,一看飯就麽稀稀的,裏頭還有個番薯(甜味),一看就覺得惡心。我就找弄飯的給我調缽(換一碗)幹一點的。

 

兄弟不講情麵

 

趙春梅在旁邊,看到了還幫我說(說話)了的。俺兄弟(丈夫弟弟),他在邊裏(旁邊)看到了,就不肯啦,說我對食堂不滿,有意在給食堂找麻煩。

 

我沒調(換)到就回來歇(睡)噠。歇的時候,門是我關到了的。那時候俺都是住在老屋裏的,兄弟回來時,喊都不喊,一腳就把門都抓(踢)垮噠!他那時候是大隊負責人,是當的個麽噠管民兵的(民兵營長)。你把子,哪怕是各人屋裏(一家人),他都是不講半點情麵的。

【李子能(湖南)口述“三年饑餓”(1959-1961)之266】

講述人:李子能(男,1935年出生,湖南省石門縣白雲鄉雞鳴橋村)

采訪人:賈之坦(男,1951年出生,湖南省石門縣白雲鄉雞鳴橋村村民)

口述時間:2010816

采訪地點:李子能家中

(口述整理:吳文光)

 

口述正文

 

五四年參加治洞庭湖,逃跑的話,捆回來,整死你

 

我參加治洞庭湖的,是跟你父親一起。那時候功夫好狠(幹活很累),那時候我還隻有十六歲,有八十三萬人。治湖的人現在都死完了,有你父親、有劉定雙、有劉緒福……

 

你父親搞事不多很,但選的是他的班長,穿草鞋,腳板都腫完了的。吃飯時都在工地,下的那凍雨,是站在雨裏吃的,沒地方躲,全是坪。睡的茅棚,隻有一筆事好,吃飯吃得飽。吃的大木樽飯,差一碗飯都是要喊的。

 

甲等勞力挑屋大一個坑,那個淤沙像堰泥巴,挑得壓死人,那功夫真的就狠!一共搞了四個多月,五四年冬月間去的,三月間回來的,是李子任帶隊的,他是黨員。那時候是“命令風”,悄悄跑的話,攔到後,就一索子捆回來,整死你。

 

五八年開始搞食堂

 

五八年開始搞食堂,我開始在梘橋街上的豬場裏,給豬場裏喂豬,有陳世梅、李君安、陳世元,還有個女的,黃姐,是個瞎子,是楊世鳳的老婆黃福珍。

 

飯吃得飽,一個月有四十五斤,在太平那邊挑穀糧,給陽泉的桐梓溪倉庫裏挑,它給我們分百分之三十自己吃,在路上要吃,調粑粑吃。挑了一個多月。

 

搞“命令風”, 住到田裏

 

搞人造糞,俺這裏沒挖墳,是打狗子,是吳於後他們幾個負責打的,打了是在俺屋裏煮的,我和吳於喜在屋裏煮,俺屋裏有一個大鍋灶。煮時裏麵摻的黃豆,還摻石灰。毛都沒扒下來,讓人不敢吃。煮好後就分下去了,分到各個隊,再就搞到田裏去了。

 

搞“命令風”,真的就狠,育早稻秧時,山上的樹都砍完了的,背到秧田邊燒火,在屋裏燒開水往秧田裏灌,帳子被褥都搬到田裏去了的,搬去擋風嗨。

 

偷吃菜就批鬥

 

為了防止我們把飯端回來用菜拌飯吃,缽、碗筷全部都收到食堂裏去了,過幾天收一次,沒過幾天又收一次,筷子碗要給你收光,不準你端回來吃飯,灶給你挖了,沒有灶。

 

自己搞菜吃,駱同叔都被批鬥了的,是四嗲匯的報,說他搞菜吃了。她是在屋後一個小田埂上種的一點,搞回來剁細後,把飯缽端回來拌,還不是把她搞去批鬥了的,天天晚上都在食堂裏開會嗨,就把她弄去批鬥。

 

覃媽把屋邊一個自生的一個北瓜苗搞來吃了,還不是都受到批鬥了的。要你站在那裏講,受罰,認錯。那時候那個事還是搞過火了的,就吃飯那個事。

 

做工快要做死,飯又吃不飽,俺一萬多斤的公糧交了一萬六千六,就麽給它送去了的,把些人都快要壓死。天天夜間送公糧。

【才翠珍(湖南)口述“三年饑餓”(1959-1961)之267】

講述人:才翠珍(女,1930年出生,湖南省石門縣白雲鄉雞鳴橋村村民)

采訪人:賈之坦(男,1951年出生,湖南省石門縣白雲鄉雞鳴橋村村民,村民影像作者)

口述時間:20105

采訪地點:才翠珍家中

(口述整理:吳文光)

 

口述正文

 

我在食堂裏做飯

 

我那時在七隊食堂裏做飯,我在食堂裏和你的父親一起在食堂裏做飯,你父親蒸飯,我就炒菜,沒給我們發飯票的,就是願意吃好多就好多,沒有限製的。我那時飯量小,一餐一缽飯還差不多噠。

 

食堂吃的蕎麵糊,麵糊是在鍋裏糊的,糊熟了就用一個瓢兒那麽盛的。我看到好多人,都是把食堂的飯,那稀稀的飯端回來後拌菜吃,就麽(這麽)吃的。

 

水庫工地,多吃飯被罰跪

 

五八年修和平水庫時,我和你父親、王媽三個人都到水庫做飯去了的 。王媽隻弄幾個月,說她態度不好,她的聲音大又大,就沒要她搞了。我和你父親一直搞到最後。

 

那時候吃飯真的就狠,吳遠叔屋裏(老婆)給他送一罐飯去沒吃完的,就給他叔叔吳於敖吃,吳於敖是躲在一個土坎邊悄悄吃的,不知是哪麽被負責人發現了,當時就把他限(勒令)到工地上跪倒,你看那狠不狠。

 

俺婆母餓死了

 

俺的老家夥(老伴劉緒任),他就吃不飽,全身都是腫起的,到養老院(福利院)去。說的是什麽水腫病,他有什麽病?不下食堂他也餓死了。

 

那些老人沒搞事(幹活),一餐就隻一缽缽(一小碗),俺婆母病重了,她在食堂裏沒吃個麽噠。她那時和還兩個兒劉緒福劉、緒滿三娘母在一起過的,她的飯就給兩個兒吃,各人就這樣菜那樣菜就麽吃的。她是在食堂裏就死了的,死了後,沒過好多日子就散食堂了。

 

下食堂後在各人家裏一起吃就強些嗨!

【李子山(湖南)口述“三年饑餓”(1959-1961)之268】

講述人:李子山(男,1933年出生,湖南省石門縣白雲鄉雞鳴橋村村民)

采訪人:賈之坦(男,1951年出生,湖南省石門縣白雲鄉雞鳴橋村村民,村民影像作者)

口述時間:20108

采訪地點:李子山家中

(口述整理:吳文光)

 

口述正文

 

父親撐死了

 

搞食堂時我父親是在楊家台,我和俺屋裏(老伴)兩個是在梘橋街上(食堂)吃飯,看到我那老東西(父親)快要死,我就又到楊家台去了。六一年老家夥就死了,先天還吃了兩缽飯。是人家給他賭的睬(打賭),說是你吃完了還給你一缽(飯),賭了兩三缽飯,第三天就死了,硬是撐死了的。

 

是這樣的,俺老家夥比我的個子還大些,是六一年(食堂)下放的那一個月死的。一個月十斤的糧食他吃不到,一餐四兩米,不是現在的秤,是一斤六的秤,合現在十兩秤的話,就是二兩多米,看哪能吃一個麽噠?四兩飯的缽,那時候還要卡油(克扣),要搞“節約缽”。

 

和我打賭,我吃了兩斤飯

 

那時候人家也給我賭了的,人家說兩斤你吃得完嗎?我說那還不用慌得(沒問題)。那時候就是在你們街上田家食堂裏,是你老家夥(父親)在那裏蒸飯的,那是周德元的事務員。他說你吃,俺就隻當食堂沒有“節約缽”的。

 

他們當時就把飯缽端來給我垛(擺)在麵前,我說你不要垛得,在格子(鍋)裏端來還熱些。

四兩的缽缽,我吃了五缽,沒好大一會,五缽我全部就吃完了,我自己的一份子還是我自己出了,公家給我出了四個條兒(飯票)。兩斤米,一升多一點。我沒費一點就把它吃完了。

 

有一回,我看到李君貴吃糯米飯時,他說這缽飯他就隻一口就吃完,圍著他的幾個人就說,你一口吃了還跟你跟一個條兒(飯票)。他說真的嗎,他就把那個飯拌了又拌,那個糯米容易成團嗨,看到他拌了一會,把缽上拌得一粒米都不沾了,成一團後,他就昂著頭一口就吃了,那幾個還不是給他一個條兒(飯票)了的。

 

割麥偷麥吃

 

不夠吃,就找那個番薯藤尖尖吃,還扯這麽長的絲絲。真的,就是現在豬都不吃的。割麥子時,才先坤捆的,我就給他抱,趁人家沒看到時,就把那個麥子用手幾揉,揉了後就往嘴巴裏一丟。反正你隻不要等負責人看到。

 

小孩沒搞事的,一天就是四兩米,早上二兩,晚上二兩。俺兒子樹林在食堂裏,一天就四兩米,他吃一餐四兩也吃不飽。在桌子上丟了一粒粒飯,他都是撿來吃了的。

 

五八年,有一次燒鐵爐子,天黑時,在歐開仲那裏,餓了扯閑談,說肚子餓了,餓得受不住,就被搞去批鬥。他“階級”(出身)不好,那我要是“階級”不好,就拐(糟)了。

 

俺就是這麽些曆史,反正那時候,日裏連夜間幹,夜間連日裏幹,日夜這麽一夥搞的。

【唐桃珍(湖南)口述“三年饑餓”(1959-1961)之269】

講述人:唐桃珍(女,1937年出生,湖南省石門縣白雲鄉雞鳴橋村村民)

采訪人:賈之坦(男,1951年出生,湖南省石門縣白雲鄉雞鳴橋村村民,村民影像作者)
口述時間:2010年8月
采訪地點:唐桃珍家中
(口述整理:吳文光)

 

 

 


口述正文
 
食堂做的蕎麵糊就像豬食
 
食堂那時候我做飯的,搞炊事員的,天天剁的蘿卜菜,剁後就做做那個蕎麵糊,那的,每人就這麽小的飯瓢一飯瓢兒,吃得飽也好,吃不飽也好,隻等(給)你吃那些,就是這麽一小飯瓢,反正一人一瓢。
 
餓了,偷吃
 
一些人快要餓死了。那山上找到一個小指頭粗芍兒也吃,那種吃了悶腦殼的草籽,把那些尖尖搞回來了也拌飯吃。看到一些人吃泡在缸裏的種子,泡了腥氣大些嗨,腥氣大,反正也要吃。那個大豌豆是拿去到地理種的,也吃,幹的好吃些。
 
吃的時候不要被發現了,發現了要被辯論(批鬥),就是扯一個蘿卜吃了,被發現也要受辯論。
 
五八到六一年,四年沒生孩子
 
我五七年生的一個伢,五八到六一年沒生,四年沒生,六二年又才生一個,反正你那時候各顧各,男人和女人又沒睡在一起,他就分在這裏和那裏搞事(幹活)。反正沒飯吃得,都不生,都沒得哪個生。吃不飽,搞事又沒得日夜,真的沒時候生孩。

(采訪錄選自:三年饑餓1959-1961:民間記憶行動)
http://blog.sina.com.cn/s/articlelist_2181292250_1_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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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資料:石門縣北接湖北,西鄰湘西,大躍進時屬常德專區。 常德地方誌有這樣的記載:

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後,經濟發展,營養狀況不斷改善,加之大力開展愛國衛生運動,有效控製烈性傳染病,推廣新法接生和預防接種,推廣使用抗生素,境內總人口死亡率迅速下降。1950年為15.1‰,1951年下降到6.0‰,至1958年,常德專區每年死亡人口未突破4萬,死亡率均在10‰以下。1959~1961年遭受三年自然災害,人民健康水平惡化,死亡人口驟增,1959年10.4萬人,1960年18.37萬人,1961年11.45萬人,人口死亡率分別為25.3‰、45.4‰, 28.8‰1962年,人口死亡率回落到9.5‰,至1969年,人口死亡率維持在10‰左右。8年間死亡37.88萬人,比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少死亡2.34萬人,年平均死亡率10.46‰,低於此階段全省平均水平。1970年後,人民生活水平進一步提高,醫療衛生條件不斷改善,人口年齡結構發生變化,死亡率進一步下降。
(中共常德市黨史辦:http://www.cddsb.com/cddsb/cddsb-2007-nj2006-1102.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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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湘西山民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nasastar' 的評論 :
(抱歉編輯時誤刪了你的評論,錄大意如下)我家在四川重災區,文中的情況與我聽說的一樣。那時舅舅因肝病而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營養不良。餓死人隻是聽說,沒有聽說誰的直係親屬死亡。相信有很嚴重的饑荒。餓死三千萬比較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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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死人的事,一般不問老年人不說。所謂“餓死”人不太好定義,大躍進的時候一律叫“非正常死亡”。後來學者研究時定義為超常死亡(excessive death). 在總死亡人數中,除掉按照正常年份死亡率計算的死亡人數,差值就是非正常死亡。
網上查到一個簡單說明:中國大陸1959-1961年非正常死亡人數的估算
http://mjlsh.usc.cuhk.edu.hk/Book.aspx?cid=11&tid=652
湘西山民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Wuli98' 的評論 :
你就是想抵賴。沒有別的。
沒有餓死?你都沒有讀完全文吧?
GDP 與死亡率?
中國死亡率(1978-2007)死亡率單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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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 份 死亡率 年 份 死亡率 年 份 死亡率
------------------------------------
1978 6.25 1989 6.54 1999 6.46
1980 6.34 1990 6.67 2000 6.45
1981 6.36 1991 6.7 2001 6.43
1982 6.6 1992 6.64 2002 6.41
1983 6.9 1993 6.64 2003 6.4
1984 6.82 1994 6.49 2004 6.42
1985 6.78 1995 6.57 2005 6.51
1986 6.86 1996 6.56 2006 6.81
1987 6.72 1997 6.51 2007 6.93
1988 6.64 1998 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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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li98 回複 悄悄話 隻見有撐死的,沒有被餓死的。 你對數據的解讀是錯誤的,先不說數據本身,就是死亡率一項。死亡率和出生率是有聯係,如果出生率銳減,死亡率就上升。 而且58年以前和60年以後的死亡率下降,也都是和出生率有很大關係。

10‰左右的死亡率,就是在美國也是要人均GDP$9000沒有以上才能達到。憑當年中國的GDP是達不到的,什麽數據錯了,就是出生率。 極高出生率就能把,死亡率降下來,很簡單的數學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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