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返校的行李——幹淨的帳子被褥等等都是奶奶替她收拾打包的,浴巾毛巾全換成了新的,留給她做的隻是為自己挑選換洗衣服。家裏沒有車,她打了個“的”。爸爸要送她去學校,她沒讓,她已經不喜歡讓同學看見她爸爸替她拿行李。
安戎發了幾個短信過來問她什麽時候出門,他要到校門口來接她,她含糊其辭。她吃不準爸爸是否會堅持送她返校,她不想讓事情變得複雜。
再接到他的短信,她幹脆TEXT回去說:“SORRY,我不要你接。”
到了學校她隻能自己一個人把二隻大包拖進宿舍。
在宿舍大門前遇到屠薇,正從什麽地方回來,見到她,很熱情地替她拎起一個包。恩妮頓時感激得不行。周圍的同學都不愛幹力氣活,力氣活好像是不讀書的和年紀大的人幹的,屠薇一個如花的姑娘卻來幫她拎行李。
她們有說有笑地上樓回宿舍,屠薇把她的包往床上一扔,忽然就住了手,大動作地抖了抖肩膀,好像自己的肩膀也會痛,對自己的力氣感到難為情。恩妮頓時很不好意思,趕快拿出新疆葡萄幹往她手裏一塞,說給,這是從新疆的葡萄園裏買來的。
屠薇那邊一如既往地亂,被子沒有折,穿過的衣服亂七八糟地丟在床上,用過的紙巾筷子礦泉水瓶什麽的堆滿桌子,恩妮聞到一股異味,便偷偷地朝那邊尋找,看到一摞方便麵空紙碗,十來隻摞在一起,碗口上長了綠黴。
“你暑假沒回家?”她問。
屠薇嗯了一聲,心急地撕著剛得到的葡萄幹包裝袋。她不象城裏人那樣虛客氣,隻誠實地想吃。她抓一把葡萄幹美美地嚐了幾粒,說嗯,真甜,你要不要看看我剛買的新衣服?
恩妮不反對,但心思不在這上麵,她一直在抑製衝動——她很想把那一摞紙碗扔出去。她見屠薇把手在身上擦了擦,彎腰去翻剛扔到床上的LV包。屠薇穿一身名牌,短裙裝外短內長,高筒靴皮質很好,靴的高和裙裝的短搭配得恰到好處,讓她二條結實的腿看上去圓潤修長,不比恩妮天生的二條修長美腿遜色多少。
她拿出二隻購物袋,一隻袋上寫的是Anna Sui,一隻是Coach。她把購物袋袋底一拎倒出裏麵的東西,Anna Sui裏裝的是一件上衣,Coach裏是一條圍巾。她拎起上衣在身上比劃,好看嗎?
“逛了一天的街?”恩妮問,沒有直接回答。衣服圍巾看上去不過如此,但品牌都挺雷人。“貴”這個概念攪得她有些心理不平衡。這時她想起了這些東西都是花誰的錢買的,心裏才好過些。
屠薇抬頭瞧了瞧她,不屈不撓地問:“好看嗎?”
“好看”,恩妮仔細看了看說:“Anna Sui 的鮮豔很適合你,不過圍巾是另一種味道,配在一起效果不好,你幹嗎不買同一隻牌子?”
“效果不好嗎?”
“還行吧,”恩妮改口說,懶得認真。屠薇這麽愛打扮這麽不愛收拾,總讓她覺得有些瘋瘋癲癲。“她們回來了?”恩妮注意到張合歡和晶晶的床都已鋪好,就朝那邊努了努嘴。
“上午回來的。噯,我正想問你,你說這二個人怎麽這麽要好?一起離校一起返校。你沒看見上午張合歡那德性,什麽都替晶晶做,連枕巾都不讓晶晶鋪,弄得比姐妹還親比母女還親。我以前以為張合歡同誌巴結晶晶是想往上爬,現在知道晶晶家隻是個做生意的,那張合歡巴結她做什麽?我有個感覺,我的感覺很靈的,她們不正常。”
恩妮怔了怔,有些厭煩。在家聽多了奶奶說安戎家人的“壞話“,現在對這一類的言論已經有些排斥。她對屠薇的“感覺”沒有一點興趣,隻想把自己的床快些鋪起來,她心不在焉地打著哈哈,手機嘀嘀響了二下,有短信進來。
不用看,就知道是安戎發來的。
什麽時候到校?他問。
已經到了。
那好,馬上下來,我在你宿舍前的玉蘭樹下等你。
一出電梯就看見他了,玉蘭樹正對著宿舍大門。安戎二手向後撐在橘色重型機車上,人黑了許多,象種過地一樣。他短袖T恤下麵結實的臂膀因為撐著身體,條條肌肉隆起,像沒停止過訓練的運動員。
見她出來,他不緊不慢地直起身體,神態中有幾分慵懶,完全不是她想象的那種樣子。她看出了他神色中的幾分拘謹。
恩妮便說Hi,她發現自己的性子其實比他要急一些。
Hi,安戎小心翼翼地覷她,她被覷得要板起臉來,但畢竟不是愛做作的人,而且滿腹心事。安戎見她神色平常,高興了,指指摩托車後座說:“來,坐上來”。
這個後座她幾次想坐都沒坐成,他說沒有合適的頭盔給她戴,不能載她。今天他請她坐了,她卻不能象以前那樣開心了,她心存芥蒂地說:“上車?上哪兒去?”
“找個地方坐坐,不是有點事要談嗎?”
“剛到,又出去?”她皺起眉頭,不高興地說,她是有情緒的,他怎麽感覺不到?
“累了?那行,那就改天吧。要不,你先休息?”
“在這兒說不行嗎?”她更氣了,根本不知道這氣是從哪兒生出來的。女人的心象水,小到一陣風大到月兒圓,都可以掀起波瀾。
“這兒?”安戎很當真地四下看看,有些傻氣地說:“這兒沒地方,我包裏的材料要找個地方攤開來看,一定要有張桌子才行。”
聽他這麽說,恩妮也不好說什麽了,脾氣也無從發,她也不想知道那是什麽材料,怕他說出她不愛聽的話。她想今天除了跟他走,沒有更明智的選擇,就說去哪兒?
“去外麵吃飯。”
她假裝不情不願地繞到後座。
安戎立馬歡天喜地,扶她上車替她找安全帶,鞍前馬後地幫她固定這裏固定那裏。她就有些輕飄飄了,心也軟了。獻殷勤的男人是在進攻,趴在地上往外扔手榴彈。
“帶你去個我很喜歡的地方,很有特點的。”他快樂無比地說,“戴上這頭盔,專門替你在美國買的。”
“給我戴這個頭盔?”恩妮看他手裏的頭盔,怎麽象是男式的。
“這是我的”,他說著,到車鬥裏去摸出一個購物袋,“你的連包裝都沒拆。”
恩妮讓他去扔紙盒,自己戴上頭盔。她弓起背來照後視鏡,很是得意,線條優美的頭盔把她的俏臉映襯得十分好看,她朝安戎晃晃腦袋,舉手敬個禮,安戎笑了,卻顧不上和她調情。他說你把帽帶拉緊些,車一加速風會很大。他試了試她的頭盔,拉了拉她的安全帶, 還是不放心,又專門檢查了一下座墊。
座墊很軟很厚,坐著很舒服,她很開心,總算能嚐嚐坐摩托車兜風的滋味。
她說你幹嗎不買轎車?
他說我喜歡頂著狂風前進的感覺。要是風太大,你就盡量躲在我身後邊。
車發動起來,馬達的轟鳴讓她興奮不已。車緩緩出了校門,很快拐上公路。
風,真的,安戎說得沒錯,就是那撩人阻擋人卻阻擋不住人的風,撲打她的臉拉扯她的頭發,貼著她的耳朵狂呼亂叫;長發在腦後被拉直了,衣服被吹得鼓鼓脹脹,風景在風中一晃而過;而人,路邊的許多行人,在熱鬧的風聲中靜態地看著他們。
看呆了他們的速度和狂暴的風。
在狂風中前進的感覺真好,年輕真好,他們飛揚跋扈,他們青春年少。
恩妮並沒有刻意躲避風,但還是偎依在安戎的背後,狂風中這個世界隻剩下他們二個人了,她不能再想別的,人要是有一點疏忽他們就會輸給風。
她有些累了,鋼鐵的扶手不再給她安全感,她忽然軟弱地環臂抱住他的腰,被自己的軟弱感動得一塌糊塗。在這種時候要是不在意人,她還能在意什麽?她再向前傾一傾,把他抱得緊一些,臉就貼上了他的背脊。
他立刻就把車速降了下來,他說你怎麽了?支持得住嗎?馬上要到了。
車子拐進一條狹窄的老街,虧了他的重型機車,若換成轎車根本無處可停。街道二旁都是民居,是上世紀三十年代後陸續蓋起來的歐式老建築。房子幾經修補塗脂抹粉,骨架老了容顏還在,相貌在這座對所有建築風格都包容的海納百川的城市裏,象遲暮美人,多看幾眼,就能看出當年的美來。
安戎說這裏有家餐館,恩妮看這條很短的窄街更象一條大弄堂。他帶她來到一個窄窄的黑色鐵門前,門一推就開,裏麵有一棟小小的三層洋樓,隻隻窗戶亮著燈。小樓圓拱型的大門上方掛了塊牌子,歪歪斜斜地寫著幾個蹩腳的字:“查家小廚” 。
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查家小廚”?恩妮吃了一驚。報上說這個館子頗受境外人士推崇,居然躲在這麽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她想如果不知道門牌號碼,在街上走幾個來回都不一定找得到。
鐵門上必定裝有門鈴之類,一男一女二個伺者急急忙忙迎了出來。二人都穿熨得溜平的複古裝,跑下台階一左一右站在樓門前的小徑二旁。
安戎目不斜視,好像這二個人根本不存在;恩妮好奇地看著,第一次來,什麽也不懂。
又一個伺者替他們扶門,安戎這才熟門熟路地對他說:“Mr. 安,手機號…….。”
又陡又窄的木樓梯立刻讓恩妮想起了自己家的老房子,隻是這道樓梯很明亮,壁燈一盞接著一盞崁在牆上;樓梯的木質很好,烏黑發亮十分結實;樓梯轉角處有一幅長窗簾從天花板一直垂到地板上,背後應該是扇窗,天還不算黑窗簾已經拉上。恩妮猜想窗外麵大概是鄰居家的哪個窗子,這一類的老宅都離得很近。
他們被引進樓梯拐角處的一個小房間,這是這棟樓的亭子間,屋子正中有一隻圓桌,鋪著白桌布,桌子中間放一個淺盆,淺盆裏是鮮花,一根蠟燭豎在花叢中;桌旁二張軟椅,桌上二付刀叉,一看,就知道是特意為客人做了安排的。
恩妮感到很溫馨,喜歡那股濃濃的人情味。
剛才那一男一女悄悄走了進來,替他們拉開軟椅。恩妮對身後的女服務員說了聲謝謝,安戎卻旁若無人地拿起了菜單。
二個服務員一個替他們調暗燈光,一個替他們燃亮蠟燭,恩妮乘空探身拉開同樣從天花板一直垂到地板的窗簾,想證實一下自己的猜測。果然,對過人家破舊的陽台和陽台上晾曬的衣服,很令人泄氣地就在鼻子跟前。
空氣是幹燥清潔的,帶一點淡淡的梔子花香,這讓恩妮感覺很好。通常餐館甚至這類老房子裏都有的油膩味,這裏一點兒都沒有。
搞得這麽幹淨,真是個少見的地方。
安戎把菜單朝她推過來說:“點菜?”
她說我不點,我隻要馬蘭頭拌香幹和清炒蝦仁,別的隨便。
安戎嗬嗬笑起來,說請你吃飯倒蠻劃算。
“記牢噢,是你請我吃飯的,我可沒帶錢”。
“那當然。老實告訴你,我也沒錢,暑假裏掙的錢在美國全花光了,現在最多買得起幾杯飲料。這餐飯的錢我媽付。”
恩妮的心咯噔一下,不快的表情絲毫不想掩飾。他那她從來沒見過的媽在她的精神世界裏簡直就是觸摸開關,一碰光明就消失,眼前隻有群魔亂舞的黑暗世界。
安戎趕緊收斂起笑容,低下頭看菜單,她看得出他心裏很明白。她的思緒變得很亂,即放心又擔心。她相信他這個人,但他說要談談,她又很擔心。
“他們沒有清炒蝦仁,不信你看,”安戎說著,用下頜點一點恩妮手邊的另一份菜單,恩妮不動,他隻好繼續說下去,他們一共隻做二十道菜,奶油菠蘿水晶蝦仁很不錯的,要不,換這個?
“隨便”。恩妮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