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齊哈爾路的宿舍,起先隻有我們六安來的四個人,1967年初夏,先後又來了三撥人。第一撥人是武漢針織廠的李震環,他才華橫溢,和未婚妻高梅閣同時被派來上海學習,他們都是天津紡織工學院的畢業生,分配到武漢針織廠不久就趕上了文化大革命。按照李震環的說法,他們是為了躲避文化大革命才要求來上海學習的,起因是廠內兩派都動員他參加本派,他說自己是一外地人,地頭蛇得罪不起,索性離開是非之地;第二撥是青島針織廠派來的三個人,我隻記得其中一個叫張德黔,他是來學習經編保全的;另外兩人一個是畫家,頭謝頂謝得厲害,光亮光亮的,腦袋一圈張了頭發,活脫一個突厥人麵相,他是來學習經編機花型設計的,學了兩個月,覺得不對勁,這兒的花型設計和他的西洋繪畫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很快就打道回府,他說回青島還是回他的文化局;另一個姓王,是一青工,來上海不久身上就起腫包,又疼又癢而且還治不好,醫生給出的結論是水土不服,堅持了不到兩個月隻好回去。第三撥是西安針織廠派來學習的老楊,四十多歲,宿舍內數他最大,他經常給我們講西安的人文地理。說西安氣候不好,冬天賊冷,夏天賊熱。我問他未央宮還在嗎?他說早都成了荒丘,倒是長陵和茂陵,還有點西風殘照的味道。
畫家唱歌唱得好。一副寬厚的男中音。我跟他學了兩首歌,一首是俄羅斯民歌《三套車》,一首是新疆歌《嘎俄麗泰》那時候沒有此曲的簡譜,隻能請他多唱兩遍。在學唱《三套車》的時候,我被這首歌的異國情調和優美的旋律吸引了。學得天昏地暗,夜裏起來小便都會哼哼幾句,宿舍裏的人說我快魔瘋了。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不熟悉外國歌的唱法技巧,法(4)雖(7)這兩個音拿不準。一首《三套車》唱熟了後,唱外國歌這道關算是過了。接下來我自己學習了當時流行的阿爾巴尼亞歌曲《一手拿槍一手拿鎬》和《北京地拉那》,學得就很順利,唱出了歐洲風味。從此,唱外國歌就成了我的愛好,後來,不知從哪弄來一本《外國名歌三百首》,可以說是手不釋卷,幾乎把裏麵的歌曲唱了一半以上。
第一次聽外國音樂是在1967年羅馬尼亞歌舞劇團訪滬期間,電視台轉播了現場實況,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羅馬尼亞狂想曲》,這首由埃內斯庫創作的曲子,可以說是此類曲子中的精華,帶給我的心靈震撼不可言喻。當時,隻是覺得這首曲子好聽,至於其中風格和演奏技巧可以說是一竅不通,但這足夠了,能引起共鳴和心潮澎湃的曲子,就是好曲子。後來有了CD,可以隨心所欲地聽外國音樂,我仍然時不時的播放這首曲子,播這首曲子的時候,我一般都會同時播放斯美塔那的《我的祖國》中的伏爾塔瓦河和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這幾首曲子都是東歐人創作的,具有強烈的東歐風情,可見,斯拉夫人非常喜歡音樂,他們的音樂天賦非常高。如今,在我的埃伯德(iPod)裏麵,這首曲子也名列其中。回過頭來看人生,“第一”是非常重要的,它在記憶中的位子非常牢固,隨伴終生。我生命中經曆過的幾個第一,永生不能忘懷;在故鄉園宅集第一次吃板栗,那特殊的甜美和芬芳,把記憶也帶得含有甜味絲絲;在北大荒859農場四分場子弟小學第一次吃大馬哈魚籽,那醇香和餘味終生難忘;在免渡河牧場第一次吃奶酪,那勁道和乳香,勝過千萬種食品;在齊齊哈爾路第一次學外國歌曲《三套車》,室內飄蕩的蒼涼和淒美,仿佛置身於西伯利亞荒原;在平涼路國針八廠宿舍第一次聽《羅馬尼亞狂想曲》,那凝聚了東歐山原和河流風貌的鄉村風情,感人至深;這些等等的第一次,帶來的都是欲望的滿足和精神的快愉。回憶這些第一,心情也是幸福的,生活的路雖然曲折艱辛,但這些第一,猶如草原上的野花,是一個個閃光點,給長途跋涉的人帶來舉足邁進的精與力。
劉桂芳是國針廠工業中學的首屆畢業生,年齡約比我小三四歲。畢業後她被分配在搖倒紗工序當擋車工。搖倒紗擋車工在針織車間是最輕微的工種,技術含量低而且繁忙。台車和棉毛擋車工學徒工一般是一年,即便是靈巧之人也得幾個月方能出師。而搖倒紗隻需要幾個小時就會了。當時,被分配在搖倒紗的有三個女青年,比較活躍的就是劉桂芳,她是全廠青年文藝隊的隊長。文藝隊上台表演時,清一色的軍綠上衣和藍褲子,不知是廠裏發的還是自己購買的。記得武漢7·20事件後,文藝隊進行了一次表演,十幾個男女青年的火辣風格令人耳目一新。
劉桂芳一直和宋元三交往,宋元三幾次談及她,都沒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直到7·20事件的演出會,宋元三帶我去食堂觀看,我才注意到這個登台演出的小姑娘。也僅僅是出於好奇才去看演出,但這一去卻留下難忘的印象,記得那次表演有幾個姑娘的耍鬥節目,其中的幾句台詞記憶猶新:打打打,打倒陳再道,滾滾滾,滾他媽的蛋!這樣的粗俗話,竟然出至於幾個女青年之口,真的讓我長了見識。因為文革開展了一年多時間,我一直遊曆於其外,在六安,是黨委會領導下的文革,跟著喊口號,極端時也隻是振臂高呼而已,別人寫大字報,我也隻是看看,看後默然走開,從不發表看法的。到上海後,由於師傅沒參見任何組織,我也不參加任何組織。所以,文革前期的群眾造反行為,我知之甚少,可以說沒見過。
那次演出後,宋元三又帶我去搖倒紗工序看望劉桂芳。當時,劉桂芳正在搞清潔工作,準備交班,隻見她渾身上下毛絨絨的,頭臉被工作帽、口罩和眼鏡捂得嚴實實的。她見我們來了,放下手中的芭蕉扇,歉意地說:“嗨,來得不是時候,看我搞得像小狗熊一樣。”宋元三說:“打掃衛生就是髒。你們的演出很棒,看了很過癮。”她說:“哪裏呀!等我們去南京路表演帶你們去。反正你們不受限製。”她說的我們不受限製是實情,我們是外地來的學員,不算廠裏職工,師傅就是我們的領導,上班時間外出門衛不管,隨便進出的。宋元三說:“好啊!不要忘了帶我們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