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打三反運動,具體內容的一打是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三反是反貪汙盜竊,反投機倒把,反鋪張浪費。從這個運動的名稱,就可以看出文革結束了,需要整治那些在混亂中氣焰囂張和渾水摸魚的人。打是重點,反是輔助。從六安城區的情況看,運動的範圍廣,各個單位都開展了;程度深淺不一,多數單位屬於走過場,少數單位嚴打深挖搞得轟轟烈烈。那些走過場的單位,並不是沒有問題,而是一些結合進領導班子的老幹部,對文革中被整深有餘悸,不願也不敢采用劉鄧那一套整人術;也許他們是出於大義,認為群眾造反是聽了黨中央毛主席的話,即便是錯了,也無需他們負責,亂世中的小偷小摸不足為怪,隻要不是殺人放火,沒必要那麽頂真。而那些運動開展得轟轟烈烈的單位,無一例外都是派工作組的結果,和1966年的北京劉鄧往各大學派工作組整人的手段相同,懲處的力度有過而無不及。
六安地區棉紡針織廠是幾千人的大廠,在六安城影響廣泛,這個廠發生的任何事,都會立刻傳遍六安各地。所以,地區革委會和軍代表把這個廠作為運動的重點,派出了強有力的工作組領導運動。工作組的成員來自原地委行署的幹部,由原行署公安處書記張純帶隊,每個車間都安排一名工作組成員具體領導運動。當時,以職工人數和規模來劃分順序,全廠共有棉紡車間、織布車間、針織車間、織襪車間、和機修車等五個車間。運動是全廠統一部署開展的,但後來針織車間搞得深入紮實,先聲奪人,先後揪出了兩個反革命集團,茶話會就是其中之一。
針織車間的規模和職工人數僅為全廠第三,為什麽針織車間會成為一打三反運動的重點單位?這得從這個車間的人員構成說起。這個車間始建於1958年,1962年下馬停產,1966年複工生產,新招收的工人占百分之90以上。新工人的來源主要是各個街道中的閑散社會青年,其中有少數高中畢業生和中學輟學者,很多人是文盲或者僅能識幾個字。這些社會青年由於長期混跡於街道,沾染了一些唯利是圖和刁蠻的市井習氣。當時的廠黨委書記王原苓就公開地說,就職工的素質而言,針織車間和織襪車間將是最難管理的車間。從這個車間複工後,職工之間勾心鬥角矛盾不斷,由於當時的車間主任範永毅是強勢人物,磨大壓得住麩,車間內的街混混興不起浪,革命和生產發展平穩。後來,經過三年的文革混亂,再加之新領導朱樹禮是一個老好人,車間內的不良之風日盛,茶話會就是在這種小氣候下滋生起來的。
上文已經敘述過。茶話會是以“黑皮”“白皮”兩張皮為核心的青年活動場所,連團體都算不上。他們的活動場所有兩個,一個是成衣工段門口的小房子,另一個就是黑皮在城區觀音巷的家。他們聚集在一起是因為他們都是坐派的,派性是參與的基礎,有共同的語言。聚會也沒有固定的日期,小房子裏的聚會一般都是在上班時間,十來平米的小房子有時能擠進去十幾個人,弄得烏煙瘴氣,讓那些站派的大哥大姐們看了生厭;黑皮家的聚會是在晚上,青年人晚上閑著沒事,就往他家裏跑。他們在一起無非是聊天、侃大山,說一些不三不四的俏皮話博得一笑,有時也唱一些蘇聯歌曲,如《小路》、《燈光》、《喀秋莎》等,現在看來,這些歌都應當是黑皮王永新教他們唱的,伴奏者名叫龐世鈞,他會拉胡琴、會畫畫,是一個小能人。白皮汪雲星是六安一中的高中畢業生,一向清高,他平日不苟言笑,但說出的話很有分量,自然也成為中心人物。其他的成員都是沒什麽特點的平常人,之所以參加幾次聚會,一是派性所致,二是晚上閑極無聊,總得有個地方消遣。
針織車間這種狀況,如果一直是朱樹禮領導,形勢不會有任何起伏,這個曾經的大糧站的站長,因為一場火災被降職到針織車間,自然有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思想,他是不會有任何積極進取的動作的。可偏偏是工作隊派來了工作能力極強且嚴肅認真的容治平,他在1958年建廠時就是針織車間的領導,後來調到地區組織部工作,經常下鄉搞各種運動,比如四清運動等等,具備了豐富的政治運動經驗。容治平的到來給車間的老工人帶來希望,這些1958年進廠的老工人都是車間的骨幹力量,他們兢兢業業努力工作,也幾乎全部是站派。他們對小房子裏發生的一切極為反感,說那裏麵飄出來的都是靡靡之音,裏麵的一群人都是沒改造好的街混混。他們這麽說也沒錯,小房子裏麵的人大都自由散漫,不堅守生產崗位,上班時間為什麽經常去小房子裏鬼混?如果放在當今,怕早就給辭退了。所以,容治平的到來,目光很快就盯住了小房子和進出小房子的人。
不知是工作隊的統一部署,還是容治平的獨創。車間在1970年春節後舉辦了第一屆學習班,學習班裏站坐兩派勢均力敵,相對而言坐派的實力強大些,除去作為記錄員白皮汪雲星以外,還有四個以高傲自大而著稱的女性;而站派的五個人中有兩個是嘴巴啪啪叫的小鋼炮,車間裏擔任工段長、班長的一個也沒來,都留在了車間抓生產。
據說學習班第一天,兩門小鋼炮就對準了汪雲星猛轟一番,茶話會這個名字也被擺在桌麵上。這自然引起了容治平的注意,所以,第一屆學習班僅僅辦了一個星期就解散,重新舉辦了第二屆學習班。合該我劫數難逃,容治平將我抽到第二屆學習班頂替了汪雲星擔任記錄,於我而言,一切災難從此而起。汪雲星留在學習班,不再擔任記錄,顯然已經成為審查對象。這個自視甚高的人,犯下一個聰明人不該犯的錯誤:為了轉移容治平的視線,他把我和李玉明的關係告訴了學習班裏那兩個高傲自大的女人,這兩個女女在學習班舉行的第三天便將矛頭指向了我,說我和某一個反革命小集團有聯係。這樣,一個茶話會的內幕尚未解開,另一個所謂的反革命小集團又浮出了水麵。
我和容治平一點都不熟悉,不知道是什麽人推薦我去擔任記錄,可能認為我剛從上海學習回來,無幫無派,清白如水。這兩個女人把矛頭指向我,我知道這是汪雲星幕後操縱,目的是嫁禍於我,自己脫身。我知道,這個愚蠢行為,非但解救不了自己,還把另一夥人揭發了。他可能不知道組織部的人的工作能力,他們的目光和定力豈能是他人所能左右的,所謂鼠目寸光,此之謂也。
就在那兩個女人把矛頭對著我的當天晚上,我敲開了容治平住在地委大院的家門。容治平的愛人許學華是成衣車間的大班長,他開門見是我,熱情地招呼我進屋,並向裏屋呼喊容治平。容治平出來接待我,我也沒客套,徑直講了和和李玉明的關係。
前麵已經說過我和李玉明的關係,現在詳盡地述說一遍。李玉明是一個誠實的人,他喜歡讀書。這是我們共同的愛好,要不然我也不會和他來往。我們從上海回六安後,我一直和他來往,但基本沒從他手裏借過書看。原因是他的書也是從另一個人手裏借來的,這個人就是棉紡車間的劉姓工人,姑且叫他小劉吧。小劉的書是從縣文化館偷來的,他夥同另外幾個人翻牆進入孔廟(縣文化館)偷了許多書,托爾斯泰的、狄更斯的、巴爾紮克的,幾乎囊括了所有的外國名著。我一聽說他們去偷書,心裏咯噔了一下,無論如何,偷總不是光明正大的事。有一天,李玉明帶來兩個人到我家,一個是外號“師姑”的孫維福,另一個就是小劉。我請他們坐下,聊了一會兒天。這兩個人走後,父親馬上告誡我不要和這兩個人來往,他說這兩個人一個賊眉鼠眼,一個是街痞子。我聽了父親的忠告,決定不再和李玉明來往,也告誡李玉明不要和這兩個人來往。李玉明起先較聽話,後來還是和他們一溜神氣,我由此非常失望。李玉明可能覺得不好意思,有一次他在廠裏遇見我,和我解釋說他是沒辦法,師姑和小劉是他的近鄰,端個碗都會跑到他家,擺脫不了啊!我一笑置之。
我將上述情況坦然向容治平說明,並一再聲稱,我願意接受任何形式的審查,如果發現我和李玉明的關係超出我今天晚上所講的,我願意接受任何處分。我說這樣的話是有底氣的,這個底氣就是:有三個人的場合,我從不發表任何言論,因為,有兩個人同時檢舉揭發,我抵賴不了。即便是兩個人在一起,我也不會就任何政治問題發表看法,在因言獲罪的社會,管住嘴巴是唯一的自保良策。
第二期學習班辦了一個星期,也解散了。第三期學習班擴大了陣容,人數達二十幾人,地點由保衛科換到場部會議室。坐派的人幾乎不見了,汪雲星成為唯一的重點攻擊對象,小能人龐世鈞也被拉來做陪鬥。我仍然是記錄,我心裏明白,我現在的身份很特殊,在沒查清我的問題前,我既非動力亦非對象,一旦查清了,該是動力還是對象立馬清楚。與此同時,織襪車間也在辦了學習班,就在我們的學習班的隔壁,原來政工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