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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緝思:把握真實的世界

(2011-10-21 06:08:22) 下一個
我們應當把眼光更多地轉向同中國社會未來發展密切相關的國際趨勢和實際問題,而不能停留在一事一議的新聞炒作和大而無當的宏觀概況上

  中國當前國際問題研究的對象和方向是不是有所偏差?我們關注的問題和國際上關注的問題有著什麽樣的距離?影響我們準確、科學認識世界的主要因素是什麽?未來中國的主要挑戰是來自發達國家政治、軍事上的壓力嗎?我們對全球性議題的應對有沒有做好思想上、物質上、體製上的準備?

  上述種種問題的答案決定著未來十年中國能否作出正確的戰略抉擇。日前,北大國際關係學院和博源基金會聯合舉辦了“未來十年世界政治趨勢及中國外交政策的選擇”討論會,與會者圍繞上述議題展開了熱烈而深入的探討,本刊擇其要者而刊之,以饗讀者。

  ——財經評論編者

  跳出大國關係窠臼把握國際趨勢大框架

  為什麽要講這個題目,因為最近跑了一些國家,經常在外麵和人聊天,還有看材料,總感覺我們的國際問題研究方向上有點問題。我們研究的對象是不是有點偏差,老是在大國關係的圈裏轉。比如這兩天記者天天追著美國對台軍售、南海爭端的問題等等,這和現在國際上關注的問題不大一樣。

  我想重點講現在的全球趨勢到底是什麽,包括相對確定的全球趨勢、不夠確定的全球趨勢。大國關係、周邊形勢就不講了,這些大家都知道。最後我再講講一些看法,關於我們麵臨的國際機遇與挑戰,相關的理論視角和研究,可能需要什麽樣的調整。

  相對確定的全球趨勢

  相對確定的全球趨勢是,人口增長率下降和老齡化。現在“人口爆炸”的問題不是那麽令人擔憂,更令人擔憂的是老齡化和移民的問題。現在全球人口是70億,但是增長得很不平衡,發達國家人口越來越少,相對比例越來越小,而發展中國家人口還在繼續上升,但也比以前放慢了一些。日本的人口絕對數已經下降。俄羅斯的人口數,即使加上一些新移民,還是在下降。歐洲人口現在已經下降。非洲人口還在以2%的速度增加。

  老齡化的問題,中國現在已經出現了,這次美國副總統拜登來這兒談兩國如何應對老齡化的問題。我看了材料,我們的老齡化嚴重程度介於美國和歐洲之間,歐洲最嚴重,而美國基本上沒有老齡化的問題。印度人口相對年輕,在這點上有優勢。現在談中國是否調整計劃生育政策的事兒也很熱。但從國際上看,中國現在人口增長的問題不是那麽受人關注,而更關心男女比例失調的麻煩;而印度能否養活它的人口,好像也不是那麽大的事兒,印度的增長潛力有相當部分是來自它的人口增長。

  老齡化帶來的挑戰就是養老保障和公共衛生支出增加、社會福利負擔加重,以及勞動力短缺導致經濟增長速度下降。還有一些政治上的問題,像我們這種人參與政治的話,好像更注重和老年人相關的事,而往往年輕人就照顧不到。

  老齡化也有別的效應,整個社會趨向保守。從好的方麵來說,激進的人少了,想打仗的人少了,真正能打仗的人也不多了。美國人還想打仗的一個因素是,它的外來人口很多,現在真正在外麵打仗的是想加入美國國籍還入不了的非法移民、黑人、講西班牙語的人等等,不是真正的白種公民。老齡化的問題還會刺激與人類健康相關的技術創新和推廣。

  與老齡化相反的是青年群體膨脹。我剛去過伊朗,伊朗30歲以下的人口占總人口的50%以上,在街上整個看都是青年人。青年高失業率導致社會動蕩、政治暴力,從拉丁美洲安第斯山脈、撒哈拉以南非洲到中東國家和地區,再到印度,都是如此。

  高低收入國家之間的財富鴻溝繼續擴大,而富裕國家高收入、高福利的誘惑超越國界,很多人想移民。現在全球生活在非本人出生國的人口,即不是在這個國家出生、但在這個國家生活的人,總數已經達到了2.1億,占世界總人口的3%,而且還將繼續增加。3%的數字聽起來比較小,但這些人是世界上最活躍的人。

  發達國家因為老齡化缺少人口,所以必須放鬆移民的控製,雖然現在聽起來好像歐洲挺緊、美國挺緊,但實際上不能不放鬆。而北非和西非國家人口急劇膨脹,很多人冒著生命危險偷渡到歐洲。我看到的數字是2025年20%的歐洲人口將是中東和北非移民,到那時42%的布魯塞爾居民是外來移民,絕大多數是穆斯林。我們可以解釋最近倫敦為什麽出現騷亂,德國也出現過騷亂——歐洲其他國家、還有俄羅斯一旦出現社會騷亂,都是非常讓人擔憂的。

  人口的大規模流動帶來惡性傳染病不斷蔓延,任何一個角落出現流行性傳染病,幾個小時或幾天就能夠把病毒傳到世界各地。艾滋病很嚴重,患病人數和死亡率已經超過了戰爭和衝突造成的破壞。

  其次是資源短缺愈發嚴重。在可預見的將來,人類對自然資源的需求將持續增加,而全球資源的供給,特別是不可再生能源的供給將受到越來越大的限製,這裏麵有很多數字可以說,我隻能略過。比如水資源的問題,不管從哪個方麵看,農業用水、工業用水、居民生活用水都在增加,全球城鎮化也是不可逆轉的趨勢,城鎮人口將占總人口的三分之二,造成城市用水激增。到2025年,全球將有30億人口麵臨缺水。水汙染的問題,水資源缺乏和汙染引發的國際國內糾紛,包括我國的湄公河流域和外部的衝突,將處於多發期。

  糧食問題,我沒有查到更近的資料,按照目前的人均需要,2050年的時候世界糧食產量需要達到現在的2.25倍,幾乎是不可能的。而水資源、耕地資源短缺又是對糧食生產的製約,也就是說糧食和其他農產品的價格上漲似乎是必然的,糧食短缺的問題似乎也是必然的。漁業生產,大家知道過度捕撈,現在那麽大規模的吃海鮮,全世界哪有那麽多的海鮮。非能源礦產品需求的三分之二來自發展中國家,所謂資源民族主義的問題就出來了,包括外國人對稀土問題的關注。

  石油的問題,大家知道很多。電力需求增長速度很快,現在核電的問題出來之後,電力又出現了新的矛盾。化石燃料的有效性決定了上漲的必然性。石油價格上漲幅度要超過煤炭和天然氣。而不少油氣資源豐富的、產量高的國家,比如說利比亞又出現了內亂。這是資源製約的問題。

  還有就是民族分離主義上升與宗教複蘇。亨廷頓說的文明的衝突,不管怎麽說,現在已經證明了,至少他說對了一部分,就是民族宗教問題很嚴重,而未來10年-15年將呈現加劇的趨勢,很多國家會分裂出來,宗教因素和特定的民族因素相聯係,成為分裂的根源。穆斯林人口激增。信基督教的人原來多是白人,現在非白人逐漸占多數。錫克教、印度教等其他宗教的極端主義勢力也在發展。

  很有意思的一個現象是,發達國家中隻有美國還是基本上保持著宗教人口占絕大多數,歐洲已經有很多人不信教,但在發展中國家信教的人越來越多,包括中國在內,這也是一個不可逆轉的趨勢。而究竟哪個“脆弱”國家將在什麽時候出現分裂變數很大,但會有新的國家出現,會在這個方麵出現很多國際衝突。

  我的感覺是西方國家幹預發展中國家民族宗教衝突和國家分裂的意願和力度會減弱,原因在於發達國家軍事支出下降、老齡化加速,國內社會矛盾突出,使之很難有力量敢於像對利比亞那樣到處都去幹涉。比如說敘利亞出事兒,它就不會再那樣做了。美國以後恐怕也會比較謹慎地幹預外國的事情。國際社會不幹預某些國家的內部動亂,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是出事有人管好還是沒人管好?總而言之,有些國家動亂是不可避免的。

  還有一個必然的趨勢——全球化帶來的全球經濟失衡將繼續深化。全球化還會發展信息互聯網技術等等,而全球經濟增長的重點轉向新興經濟體是不可逆轉的,製造業、資本、技術、工作機會由發達國家轉移到發展中國家也是不可逆轉的。

  同時,服務業的全球化也在發展,服務業還是西方國家領先,而發展中國家製造業會越來越厲害。這就刺激了發達國家在教育、醫療衛生等領域的投入,然後又吸引發展中國家到那邊去投資,以及移民,等等。新興經濟體實力增長主要體現在經濟總量、市場規模、外貿、製造業、自然資源開發等方麵,但軟件的東西,技術創新、製度創新、高端人才資源、商業品牌、金融產品和信譽等方麵,發達國家仍然遙遙領先。

  在發展中國家中,所謂新興大國可能往前走,但有很多國家遠遠落在後麵,未來是很難有起色的。比如說索馬裏、津巴布韋、乍得、蘇丹,短時間內都是上不去的。全球範圍及各國社會內部貧富懸殊會繼續擴大,歐美國家廉價商品是血汗工廠造成的。能不能有新的技術突破,有新的經濟增長點能維持比較高速的世界經濟的增長,這是很大的未知數。

  剛才講的是我認為基本上能夠確定不會逆轉的全球趨勢,下麵講一些不夠確定的。

  不夠確定的全球趨勢

  氣候變化問題爭議很大,主要圍繞氣候變化是否是人類活動造成的,我覺得這裏麵確定的是全球溫室氣體排量不斷增長、極端氣候變化頻發,隻是人們的認識不一致。而發展中國家應對氣候變化是脆弱的,比發達國家受的影響更大。

  新的經濟增長點在哪兒呢?我所看到的書裏有一個觀點,從1200年開始,這個世界是一次新的發明推動多少年,現在是第九代,上回20世紀初是電氣化,再上回是19世紀的機械化、蒸汽機。現在是電子產品、信息時代、互聯網等,但這再走個10年-15年就走到頭了。現在手機發達到這種程度,超級互聯網,再怎麽超級已不過如此,還有什麽新的經濟增長點使發達國家再往前走?有可能是低碳技術、清潔能源等等,但技術的發展是很難預測的。還有一個可能是老齡化刺激的生物技術發明,比如你花100萬元買一種藥就可以多活十年,肯定是有人願意掏這個錢的。隻要是在這個上麵有突破,那經濟增長點就出來了。但有沒有這個突破,現在還很難說。

  國際、軍事問題我就不說了。關於世界民主化的問題,這是幾乎不可逆轉的。如果把剛才所說的各方麵都歸納起來,一方麵是受教育的人口增加,另一方麵是世界不平衡、人口流動、個人權利意識等等都增加了以後,那麽,對民主和自由的追求,無疑會在世界上得到普遍認可。

  而對公平的追求也是普遍的,小團體和個人作為政治參與的力量上升,致使國家權力分散下移,幾乎也是不可避免的。各種各樣的認同,比如族群認同、文化認同、宗教認同,以及出於生態環境、公共衛生等問題的擔憂所形成的觀念認同和利益認同,都呈上升趨勢。有一種說法是全球的民族主義上升,其實民族主義的說法容易造成混亂。我覺得令人擔心的是文化上、種族上的認同超過國家認同。中國的民族主義往往不是指作為中國人的意識,它其實是一種文化的認同,是漢族人的意識。同時,藏族人的意識、維吾爾族人的意識,如果比他們作為中國人的意識會上升得更快,就會出現國家分裂的危險。

  最後我講結論。我為什麽現在對大國關係不那麽關心呢?我覺得大國關係在這種全球趨勢之下總體是穩定的,爆發戰爭的可能性很小,未來十年中美是否會打起來、中國和日本會發生什麽樣的爭端,中國能否和越南打起來、能否和菲律賓打起來,這些可能性都是很小的。我們造了航母,美國人吵來吵去。但雙方一旦發生軍事衝突,會趕緊尋求解決辦法,不會貿然打大規模戰爭。

  周邊國家的政局確實值得關注,朝鮮、阿富汗、巴基斯坦、緬甸等等出現亂局,在未來若幹年內,似乎是難以避免的。朝鮮未來十年能否穩定?萬一不穩定,會出現什麽國際幹預或衝突?總體來說,我們與周邊國家的矛盾可能會上升。

  最後我想說的是,不可阻擋的全球人口流動、城市化、貧富差距、民族宗教矛盾將引發頻繁的城市騷亂、暴動甚至一些國家的內戰,連發達國家都不能幸免。美國就能避免倫敦騷亂那樣的事情嗎?我親眼見過1992年洛杉磯騷亂。這次倫敦出事後,英國說要借鑒洛杉磯的經驗加以治理,但美國就能保證一定不出騷亂嗎?很難說。如果在經濟不景氣、就業困難的狀態下,再次出現2005年颶風那樣的事件,美國亂起來的可能也不是沒有。

  還有能源、水和其他自然資源短缺、糧食安全等問題和上麵的問題是攪在一起的。金融安全也是跨國相互影響的事。金融產品的流動大大多於、快於貿易上的交往,也大大高於GDP的增長速度,這個問題所帶來的不穩定因素很多、很大。

  我們麵臨的國際機遇和挑戰

  中國未來的國際環境,還有沒有前十年、二十年——“9·11”以來、冷戰結束以來——這麽好的日子,就是基本上我們沒有在對外關係中出什麽大事的時期。如果好日子還有,大家都很高興,但如果未來的前景不明的話,最嚴重的外部挑戰來自哪兒?

  中國學術界主流的觀點,就是西方衰落,美國衰落,同時發展中國家崛起,好像我們的日子就能夠好過。但是,未來中國的主要挑戰是不是來自發達國家政治上、軍事上的壓力?我個人淺顯的觀察,如果未來的日子不好過,可能主要原因不是西方對我們造成太大壓力,而是引起動蕩互相傳染的事情。對這些事情我們沒有做好思想上、物質上、體製上的準備。國內的治理問題,實際上涉及到的是全球治理的問題,他們和我們全都是連在一起的。如果你幸災樂禍,其實這些事兒也可能發生在你這兒。我不否認西方國家看我們出事也幸災樂禍。我們國內的民工和勞動力流動所帶來的變化,全球所出現的趨勢,和中國的趨勢基本上是同步,不能把它割裂開來。國內、國際兩個大局是連在一起的,而且有很多相像之處。

  要促進國內的國際問題研究,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們拿什麽教學生?學生聽完這些東西,給他增長了多少學問?多數學生將來不當外交官、國際問題專家。有時候我當教授也挺難受的,不知道給學生講什麽。對於外國,甚至是美國、歐洲,更不用說非洲,我們知道的事情還是比較少,淨研究一些大國關係粗線條的事情,時政也了解得非常少。這個學科迫切需要和別的學科交叉。別人看我們研究國際問題,可能覺得這事兒沒有什麽學問。我們看別的學科,也不是很看得起。所以學科之間互相要有溝通、有交流。

  整個社會對國際問題的關注,和我們做出什麽樣的學問很有關係。如果我們自己研究不出像樣的成果來,那整個社會隻能聽像拜登訪華、美國對台軍售那些應景的問題。我們應當把眼光更多地轉向同中國社會未來發展密切相關的國際趨勢和實際問題,而不能停留在一事一議的新聞炒作和大而無當的宏觀概況上。

  作者王緝思為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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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甲老翁 回複 悄悄話 我想問問 , 當我們經濟和軍力的擴展 , 做成大國崛起的局麵 ,
但我們人民的質素下降 , 道德淪忘 , 一個國家的維持穩定經費
比軍費還要巨大時 , 國家的前途又會怎麽樣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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