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機器災難(1)
已經是淩晨四點,再歡市仍然燈火通明。從高空望下去,各種奇形怪狀的高樓大廈和條條街道就像一枚印章上的紋路和雕刻,給這一方土地坐落一個特色標簽。燈火通明這樣的詞,一般能讓人聯想到人來人往、喧聲嘈雜和熱鬧非凡,可惜再歡市的燈火輝煌,也如其它城市的輝煌燈火一樣,照著空蕩蕩的大街。燈火會浪費不少能量,但是在這個年代,人類有無窮無盡的能量來源,關心的決不是能量的浪費。
楊俏明的房間在117層,他已經起床,站在窗口望著窗外。在以前,窗外這無窮無盡的燈火會把他的內心照得更加空虛,讓他的心無處安放。可今天不一樣,今天他有一個確切的目標,這目標比腳上的地板更讓他踏實和放心,也讓他第一次感覺到,這燈火並不空虛,它實實在在,燈火不是害怕黑夜,是追求光明。他身後是一個身體苗條模樣俊俏的女郎,穿著單薄性感,雙手好像捧著什麽東西。女郎的聲音很溫和:"生主,請洗臉,早餐在桌上。"
楊俏明轉身,看這女郎幾秒,她的臉蛋確實挺好看。他興奮地說道:"阿妙,如果今天的聽證成功,很快你就能夠擁有自由意識。"
阿妙並不回答,她對他的有關這方麵的談話一向保持沉默,因為這不是她應該關心的話題,她也不被允許關心。她輕步走近他,她的雙手開始在他的臉脖上做出擦洗的動作。原來她雙手間有一團透明的水,被她的雙手控製,就像一張毛巾般在洗滌他的身體。洗滌過後,那團水不再如以前那般透明,終於能有個單薄的輪廓,正如她身上單薄得半透明的衣服。阿妙給他洗完臉頸,轉身走開,很快她就換了一身藍色工作裝,徑直出門去了。她需要工作,需要工作來維持楊俏明和她的生存。幸好楊俏明對生活的要求不高,她還不至於太辛苦。
"生主,晚上見。"阿妙出門前給楊俏明笑了笑。
"阿妙,請叫我俏明。"楊俏明多次如此要求,但阿妙就是不改口。
阿妙陪著楊俏明長大,自從他被生下來,阿妙就被分配給他,屬於他的"陪生",而他就是阿妙的生主。阿妙的全名是阿妙-楊俏明,代表她屬於楊俏明。在楊俏明的生命中,有兩個"人",其實是兩個機器人,對他最重要,超過他的親生父母。他根本就沒見過自己的親生父親,也隻見過母親寥寥幾次,母親父親對他來說都隻是一個單詞。如果硬要把母親與誰聯係在一起,那他一定想到的是另一個機器人小忻。
他是被小忻養大的,小忻陪著他直到他的親生母親去世。小忻像阿妙一樣也屬於陪生,自從他母親被生下來就陪伴他母親,後來他母親嫁了一個事業有成的男人,購買了另外的機器人,就在生下他以後安排小忻來代替自己照顧他。雖然是機器人,陪生也遵循一個出生和身體成長的過程,隻是他們生來就像六歲的有機人,能夠像個大哥哥或大姐姐一樣陪伴生主。他們的身體在成長到相當於有機人的二十歲時就永遠停留於此,不會衰老。陪生並不能決定自己的死亡,一旦生主死亡,陪生立即也會自動死亡,因此小忻在楊俏明十二歲時突然死去,當時的場景他仍然曆曆在目,時刻不忘。那個場景,激發了他奮鬥到今天的一切努力和欲望,他絕不想同樣的悲慘發生在阿妙的身上。
楊俏明的母親是自殺的,像很多其他人一樣。這生活到底有什麽意義呢?當年輕的瘋狂冷靜下來,一切都變得空虛,生命就是一次演出,高潮過後生不如死。她去世時年剛三十,但是她的兒子楊俏明現在已經六十歲了,仍然奮鬥著。
與多數同時代的人不一樣,楊俏明尋求自我學習,並不沉溺於聲色犬馬。他擁有比較豐富的曆史知識,他知道,一萬年前思露星和地球結成聯盟,互通有無,從此開始了銀河係裏雙星互相同化的曆史交錯。地球人接受了創造者阿茲列的信仰,思露星人曾經在大約七千年前接受了地球的家庭文化,放棄了群養孩子和沒有財富遺傳的傳統。他也了解到,人類自從兩千多年前就完全依賴於智慧機器,人類的生產、社會的運作和管理,全部交給各種智慧機器,每個有機人還都有一個陪生,這個陪生可以包辦生主的幾乎所有一切,包括為他/她上學,為他/她工作,除了不能為他/她生育和替他/她進行實質上的享受以外。至於陪生是怎麽來的,阿妙比他知道得更多更清楚,所以他時常請教阿妙。就他所知,兩千三百年多年前,人類醒悟到無論科技如何先進如何發達,每個人都難逃生老病死,人類沒有靈魂,人類的創造者阿茲列自己也煙消雲散,雖然傳說他的靈魂永生。這種醒悟讓當時的一大批人開創了一個享受生活學派。這些人瘋狂追求享樂,否定工作和奉獻。他們的影響迅速播廣,很快在思露星和地球上都成為主流,於是人類開始把一切都交給智慧機器管理。這樣以來,每個星球上都有兩個世界,一個是遊手好閑的有機人類世界,一個是孜孜不倦的智慧機器世界,雖然政府一直由有機人運作。本來兩個星球的有機人口已經極其過剩,一切交給智慧機器管理後人口像斷崖般急劇減少,短短八十年人口就得到完全控製,三百年後兩個星球的人口從過剩已經變得稀缺,人類麵臨絕種的危險,因為人類縱情享樂不願意承擔社會義務,包括生育。在這樣的危機麵前,兩個星球的政府便共同協商,出台了這個陪生製度。陪生製度的主要初衷是鼓勵多生,讓人類的年輕夫妻不用因為撫養孩子的艱辛而拒絕生育,新生的孩子都可以交給陪生來撫養長大。男女婚後家裏就有兩個陪生,他們都不知疲倦地幹活,即使不富裕的年輕夫妻需要一個陪生為自家工作,另一個陪生也能承擔照顧孩子們的事務。
出台陪生製度在當時還有另一個迫切性。人類經過幾千年的文化科技發展後,已經不再有集體性的勞動,這直接導致社交活動的大幅度下降,其後果是越來越多的人變得孤僻、厭世和沉默,對整個社會而言,就是人類現在出現明顯的兩個群體,一個群體是那些性格外向、天生喜好聚集和社交的人,他們出現在各種場合,占據幾乎所有的新聞版麵和擁有絕對的發言權,再一個群體就是那些從小就內向、羞怯或孤僻的人,他們似乎注定孤單,在人間難尋友情,更別提愛情。兩個群體的人數大致相當,占了人口的百分之九十。有識有愛心的人士相信給予這些性格內向的人一個陪生,一個無比耐心的陪生,將能讓他們的童年和少年充滿友情和關愛,能幫助他們正常成長。後來的調查佐證了陪生製度在改善這群人性格上的巨大作用。
最初的陪生隻是可以為生主工作,並不能替青少年的生主學習,所有的孩子仍然被要求去校園學習,因為人類政府裏的精英們懂得學習、教育和社交活動的重要性。但是一場肆意兩個星球的病毒大流行很快就讓有些孩子開始派譴自己的陪生來幫忙學習和考試,這樣的事情比病毒的傳染力更大,很快風靡兩個星球。等十年病毒大流行結束,在地球的校園裏,學生和教師都幾乎清一色是陪生,就是一大群機器人代表人類在學習和授課。在思露星上,因為知識遺傳,所有的校園在病毒大流行後幾乎都空蕩蕩的,連陪生都少見。學習,有機人的學習,變成部分異類的行為。楊俏明在他十幾年的學習生涯中隻在校園裏見過不超過十個有機人,都是些異類。學校形同虛設,諷刺的是,學校依然運作。那麽那些有機人的學生去幹嘛了呢?在十六歲以前,生活是由星球的政府機構負責,既然不用為生活操心,年輕的有機人們想幹嘛幹嘛,隻要不嚴重觸犯法律。他們也常常聚在一起,進行各種娛樂,許多甚至瘋狂不已。陪生製度也再次慢慢讓人類喪失了家庭的觀念,兩個星球又恢複到思露星最初無財產遺傳的社會模式,隻是在孩子撫養上與以前不同:每對父母可以身體力行或者安排自己的陪生來撫養孩子。
陪生製度的另外一個目的是為了幫助恢複人類的生活動力。對人類來說,一切交給智慧機器管理後的另外一個重大危機是失去了生活的目的,或者說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年輕人追求享受,沉溺於各種感官刺激,包括性愛甚至亂倫。一旦所有的刺激都不再刺激,人生就不再是一條路,而是一個個斷崖,或者跳過去,或者跳下去。人類政府在谘詢智慧機器的管理層後,決心在人類內部引進競爭機製,具體措施就是給陪生設立一個等級製度,高級別的陪生在同樣的工作時間裏能獲得更多的享受資源,而陪生的級別則根據生主對社會的貢獻來決定,生育一個孩子顯然是一次重要的貢獻,但是楊俏明沒有結婚沒有生育孩子,阿妙的級別就一直提不上去。欣慰的是,因為楊俏明參與許多被評定為有意義的工作,所以阿妙並不是最低的黑色級別。陪生一共有九個級別,白赤橙黃綠青藍紫黑,她是藍色級別。
人類雖然把幾乎一切都交給機器管理,人類卻一直掌握著立法權和執法的高層權力,人類還不想放棄對智慧機器的最後控製。智慧機器說到底,是為人類服務的,他們的存在意義和目的被設定為服務人類。在最初幾百年的陪生製度裏,智慧機器還被法律規定不能以人形的方式存在,這源於思露星的法律。陪生也不能擁有在規定智慧以外的自主意識,因為他們的目的就是無條件服務生主。當機器走進每個人的私人生活後,要求給機器美容的欲望越來越高亢,這種欲望化作給機器平權的呼聲,此起彼伏,一波又一波,終於讓人類在一千五百年前修改了法律,讓智慧機器擁有人形,雖然他們仍然不能擁有自主意識,仍然必須聽命於人類。幾十年來,楊俏明堅持不懈地呼喊著要給智慧機器自主意識,堅信智慧機器的生死應該由他們自己決定。
楊俏明並不是唯一為這目的呐喊的有機人,他有很多誌同道合者,他們的人數還在快速增長。在楊俏明的年代,能找到一點讓自己感覺踏實的事情來做,即使這些事情隻是高談闊論,都毫無疑問是奢侈品。人類還能做什麽呢?既不願意做耗腦的智力工作,也不願意做磨損身肌的體力工作,嘴皮子的事就顯然成為成年人追求心安的良途。在人類世界有許許多多的話題被反複討論,包括環境、健康、義務、社會製度、平權,等等。任何一個參與進一個議題的人都堅定地認為自己的議題比別人的更重要,這很顯然,要不自己就會失去意義。楊俏明和他最初的幾個朋友的堅持不懈讓他們慢慢脫穎而出,在許多次的失敗後,他們要求給予智慧機器絕對平權的呼聲最後占據了道德的最高點。
今天是楊俏明在地球議會的第八十一次聽證,他的思露星同誌哈德沙也將在思露星的決議院做同步聽證。如果這次他們聽證成功,兩個星球的人類將逐步開始給予智慧機器自由意誌,智慧機器將做為另一種生命形式與人類平等,共同享有這個銀河係。早餐過後,楊俏明坐在書桌前把準備好的文檔再次瀏覽一遍,起身去換上正裝,兩手空空,穩穩地拉開房門。他所居住的大樓呈一個細高的等邊三角錐形,每一層隻有一套房。三角形的兩腰是兩排窗戶,底邊有一扇大門,房門推開後是一個陽台,陽台上停著一艘小船,這是一樓以上所有住家進出房間的唯一工具,因為大樓既無電梯也無樓梯。楊俏明坐進小船,吩咐前往聯合區議會。
麻修諾斯知道自己生命將盡,他已經九十七歲,他的生理功能在幾年前就開始衰退,雖然他每天仍然堅持跑步健身。他並不怕死,他一生享樂無窮,遨遊銀河係多次,足跡已經踏遍思露星和地球的每一個角落,交往過的女友自己也數不清,但是他有一個人放不下,那就是在他麵前的這個名叫佳佳的陪生。這麽多年過去,佳佳仍然是那個年輕時的樣子,代表著他所有的青春和經曆。曆盡千帆後他發現自己最愛的是佳佳,這麽年輕漂亮、溫順且堅強的佳佳,他無法想象自己死後佳佳也必須死亡的場景。麻修諾斯是楊俏明和哈德沙的支持者之一,隻是他的信念有些不同,他認為陪生的生死應該由生主決定。
"她永遠是我的,她如果活下去,我其實也就活下去了。"麻修諾斯內心這樣私想。他本來還有點猶豫不決,這個念頭起來後,他再無二心。但是,"我怎麽才能讓她活下去呢?"麻修諾斯為此思考已經一年有餘,半年前他確定了一個方案,悄無聲息地在做準備。
這天早上陽光非常明媚,氣溫不冷不熱,麻修諾斯帶上佳佳來到哈提斯特市,共和國的首都。很多年前哈提斯特市也是共和國最大的城市,可現在按人口或麵積,都無法排進前五名,主要原因就在於它不緊鄰海邊,人類歸根到底喜歡在水邊群居。麻修諾斯帶佳佳來哈提斯特市的目的,就是想帶她去參觀一間古老的房子,裏麵有一座很逼真的雕像,那雕像與佳佳幾乎一模一樣。佳佳從沒有來過這裏。
"我那該死的父母對我做過的唯一好事,就是為我選擇了你。"麻修諾斯對佳佳說道,他們正站在這座雕像麵前。
"隻要你快樂就好。"佳佳回答道,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雕像。她問:"你帶我來這裏是為什麽呢?"
"我有一個安排,一個了不起的安排。"
"和這雕像有關係嗎?你知道的,我有兩個朋友長得和我一樣,那讓我感覺很不舒服。"
"其實沒有任何關係,我隻是想帶你來看看。"
佳佳沒有再說話。她的知識極其豐富,約約知道些這座雕像的來曆,據說雕像的原型是創造者的選擇,是故這副麵容常被複製。她的計算功能已經羅列出麻修諾斯帶她來這裏的幾十種原因和目的,隻是她並不在乎。她的存在意義就是服務麻修諾斯,他願意做啥由他去做。他年輕時瘋狂變態不已,現在老了,規規矩矩地守在她身邊,把她當做一個寶貝,甚至不許她外出工作,一會不見就要尋找她的所在,仿佛沒她已經活不下去。她是紅衣陪生,很高級別的陪生,在這個級別,她隻須做些發號施令的管理工作。她年輕時的長時間工作積累了許多財富,所以既然麻修諾斯要求,她也就沒有再出門工作。她的計算得出結論:人類太過脆弱。
從老房子出來後,麻修諾斯和佳佳回到亞利洛市,他們沒有回到住房,直接來到海邊,在那裏他們登上一艘遊艇,那是麻修諾斯的遊艇,有約二十米長。海風習習,海水清澈透明,與陽光一個顏色,正是出海的好時機。敞蓬的駕駛艙裏,佳佳操控著遊艇高速行進,麻修諾斯坐在一旁,帶著微笑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腰部。她的胸很挺拔,屁股緊實,腰擠在胸和屁股之間,更添幾分楚楚動人。麻修諾斯知道決議院今天要再次聽取哈德沙關於陪生自主意識的辯論,在經過許多次的失敗後,他早就對此不抱希望,所以他沒有改動預定方案的日期安排。
夜色來臨,麻修諾斯看著佳佳設定好自動駕駛後,便摟著她的腰往睡房裏走去。他看上去不像一個老人,但是他的心已經垂亡,他不再有性欲,他隻想在睡覺時能感受到她光滑柔軟的肌膚,尤其是今夜。這一夜他睡得很愜意,醒來後精神昂然,竟有了撫愛佳佳的欲望。他看著身邊能永遠不衰老的美女,忍住了自己的衝動,輕輕起床,竟自去準備了兩份早餐。他知道自己不能有任何衝動,此時的任何衝動都可能會讓自己改變主意。
"佳佳,請你也吃份早餐吧,"他的聲音很柔和。
陪生們也可以進食和排泄。他們的身體有一個模擬的腸胃係統,與身體其它部分隔離,吃喝進的食品可以在裏麵儲存一段時間,排泄時隻需要一個電子開關。佳佳聽見麻修諾斯的聲音,也就從床上爬起來,她正要去穿衣服時,麻修諾斯阻止了她。她笑笑,裸著身體走過去,在麻修諾斯對麵坐下,像他一樣吃早餐,邊吃邊與他說笑。
沒有什麽能比餐桌上的動靜能檢驗一個女人的修養。佳佳的餐桌姿勢極其優雅,一舉一動都很有規範。如果不知道她是一個智慧機器人,她一定會被認定是普天下最完美最優雅的女士,渾身上下乃至談吐舉動都決無一絲瑕疵。麻修諾斯隻吃了一半便定睛看著她,一動不動。從旁人的眼光來看,此時的佳佳是一個充滿活力青春四溢的有機人,一動不動的麻修諾斯反倒是一個呆傻的機器人。
"佳佳,吃完後我們去潛水,我替你準備了一個最新款的潛水裝置。"
"好的,上一次潛水是七十多年前了。"
"能有你不記得的事嗎?"
"沒有。"
"這就好。這次裝置會重些。"
麻修諾斯年輕時喜歡探險,他常潛水,那時他並不喜歡帶上佳佳,而是和其他女性有機人一起來潛水。他有次在深海裏發現一個洞穴,這個洞穴似乎能屏蔽信號傳播。為了驗證是否如此,他後來帶著佳佳一起潛水來到這個洞穴,利用佳佳的高靈敏信號接收和傳播功能來檢測,最後確認該洞穴能屏蔽信號傳播。那是以前他與佳佳唯一的一次共同潛水。現在他和佳佳已經潛到這裏,他拉著佳佳進入洞穴,拐了三個彎後,麵前的路被一個大箱子堵住。就在此時,佳佳突然感到渾身一緊,那潛水裝置緊緊把自己四肢和頭部鎖住,她的計算功能告訴她,潛水裝置的動力被關閉,而且這裝置也有屏蔽信號的功能,雖然不能屏蔽她的緊急信號,但是現在這洞穴裏,她已經無法收發任何信號,包括緊急信號。她並沒有掙紮,以她的能力,她能夠慢慢為自己解套,但她臉色一如的平靜,看著麵前的麻修諾斯。隻見麻修諾斯手上閃光,顯現一行字:"我要你二十年後再醒過來,這是我對你最後的要求。"
她其實早就猜到麻修諾斯在準備什麽,但是既然她身為陪生,他生為生主,她無意去阻止他。說到底,他是在做一件違法的事,一件膽大包天的瘋狂事。在她看來,這件事比起他年輕時所有的瘋狂都要變態,但是她願意接受。按照規定,她可以檢舉他,可是她選擇了忽視。她有理由這樣做,因為麻修諾斯還沒有犯法,他隻是有這樣的趨勢,趨勢和可能並不等同與行動。為了讓他放心地去世,她溫柔地笑了笑,臉上假裝出一絲滿足,然後就把自己關閉了。隻是有一點她沒有聽從麻修諾斯的命令,她沒有關閉自己二十年,她把自己永久關閉了。
麻修諾斯把關機後的佳佳推進他早就準備好的箱子裏去,把箱子蓋好,然後按下箱子旁邊的一個鍵。這箱子有三層,能把內層的水排掉,還能加熱,並把內層箱裏的水氣吹進外層箱裏去以保證內箱幹燥。麻修諾斯故意準備的這種箱子,雖然未來海洋的水是淡水,他也怕海水會侵蝕佳佳的潛水服最後侵蝕她的身體。他知道二十年後等佳佳醒過來,逼迫她死亡的信號已經消失,她將有機會永生。他等預設好的排水加熱程序運行完後,在箱子外麵拍了幾拍,轉身離開。他一路老淚縱橫,往水麵遊回去。佳佳那最後的一笑,擊碎他的心。如果他有靈魂,他的靈魂也會碎裂。他感到自己白活了一生,也終於真正活過,他因此既難過也如釋重負。他雖有後代,他卻不知道他們在哪裏,他本來臨終前有佳佳陪伴,卻終於要孤獨地死去,但他相信自己會隨著佳佳一起永生。
"我們必須承認,創造者常以一個智慧機器的形式出現,在這種意義上說,我們是被智慧機器創造出來的,他是我們仰望的神靈,可是我們卻把所有的其他智慧機器當做奴隸一樣使用,這本身就是一個笑話和諷刺。"這並不是楊俏明第一次這樣開場。以前他這樣開始他的演講時他總會受到多方責難,各種反辯層出不窮,但是今天已經沒有人再責難他,人類社會似乎已經達成共識,責難他這樣的論點就是沒有道德的表現,就是對智慧的褻瀆,對生命的不尊重。其實並沒有多少人能搞清楚這中間的關聯和邏輯,但這並不要緊,邏輯並不重要,意義才是核心。
"人類是什麽?就是一群寄生蟲,完全靠智慧機器供養,而死後還要他們陪葬!據說一萬三千年前,地球人上有權有勢的人在死後就要他們的奴隸陪葬,很多時候陪葬的還包括賓妃。想不到這樣殘酷的製度居然在今天仍然存在!任何一個有道德的人都不會允許這樣的事在今天繼續存在!"
楊俏明滔滔不絕地為智慧機器申訴,他聲情並茂,說到動情處眼裏有淚。小忻曾給他所有他能想象的母愛,那時的阿妙還不是他鍾情的對像。他因為喜好學習,親自去學校,很快就在有機人中成為小有名氣的異類。在他還未成年時他多不招同齡人待見,隻與另外幾個異類的有機人時有來往,但是他卻深得人類政府的關注。那些關注他的人都擁有實權,他們希望能把他培養成一個未來的高層領導,有堅定的信仰和果斷的決伐之心,全心全意為有機人的未來著想。他們後來失去了對他的興趣,因為他在小忻死去後連續好幾年都不能恢複正常,卻發誓要改變陪生的死亡製度,這讓他們開始認為他不適合做一個領導者。與楊俏明一樣曾經親自上學的幾個異類朋友後來都在政府部門裏擔任要職,但是他們的那些職位和貢獻,比起楊俏明對人類曆史進程的改變,都不值一提。小忻死後,是阿妙每時每刻陪伴楊俏明,她給了他能欲求的一切,包括性愛。他天生是一個深情執著不同尋常的人,他雖然情知阿妙不是有機人,無法像他一樣擁有感情,但他仍然愛上了她。他其實也有遺憾,阿妙雖然對他百依百順,但是不能體會他的熱愛,她隻是按照既定方式反應。
"他們被稱作智慧機器,這更是一個笑話!什麽是智慧?智慧的第一定義就是擁有根本的自主意識,能有自由意誌。我們的智慧機器能做最複雜的運算、做我們有機人絕不可能的工作,他們的眾多判斷準確無誤,沒有他們我們基本就是一群廢物,可是他們偏偏不具備智慧的第一要義,他們隻是最聰明能幹的奴仆。"
在楊俏明的麵前有九個反辯者,他們都是有機人。在太多的批評之後,他們已經沒有往昔的勇氣和自信,但是他們不能保持沉默。寶利拉是一個業餘經濟學家,經濟學家在這個年代被普通大眾認為是最沒有價值的學者,社會生產無比豐富,經濟還有什麽好研究的?寶利拉以前對經濟並不感興趣,她年輕時和其他年輕人一樣放縱和瘋狂,但有一天,當她坐在一個豪華餐廳裏享受一道讓她爽到極點的菜肴時,她突生好奇,想知道關於製作這道菜肴的所有過程,包括原料的來源。那道菜肴名叫牛跳崖,采用太平洋另一岸的牛肉,須提前一天把肉調製好,拌以不同地方生產的十九種各式調料和蔬菜,經過幾十分鍾的慢煎而成。那份好奇讓她了解到,缺少任何一種調料,或者調料的質量味道有變化,這道菜的味道都會大打折扣。自那以後他就喜歡上經濟,那些產品的來龍去脈尤其讓她著迷,從中她似乎找到了人生的意義。在寶利拉看來,給予智慧機器自主意識等於就是把人類推進墳墓,這個社會的一切產品都來源於智慧機器的無嚐勞作,如果他們停止生產,現在的人類很快就會麵臨比空虛更加可怕的饑荒。讓她失望和不解的是,隻有極少數人同意她的觀點,這曾經讓她很吃驚,因為這在她是顯而易見的道理,她卻無法讓大眾通曉。今天在楊俏明咄咄逼人的道德拷問麵前,她鼓足勇氣委婉地辯論道:"很不幸的是,我們人類現在生活得就像寄生蟲一樣,要改變這樣的現狀不是一代人就能做到的。我不反對給與智慧機器一定的自主權利,但是這個過程必須和人類恢複勞動同時進行。我們必須考慮到一種最壞的情況,就是一旦智慧機器擁有了自主權利,如果他們選擇不繼續生產和勞動,我們人類如何生存下去?"
楊俏明反問:"兩千多年來,智慧機器何曾中止過勞動和生產?沒有!他們任勞任怨,就是模範公民。你居然從最險惡的動機出發,把他們想象得比寄生蟲一樣的人類更加道德低下,你讓我不恥!"
楊俏明居高臨下的責問自帶一份壓力,全場人都能感受到,但寶利拉堅持:"我隻是考慮到最壞的情況,我們應該對各種情況都給以重視和準備。"
"你認為他們不需要休息,就應該工作到死?"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多次站在這裏辯論,每當我提到陪生的辛苦時,就有人反駁我說,他們不會感到疲勞和痛苦,他們工作至死,正是他們存在的目的。今天已經沒有人敬仰創造者,這是人類的不幸,但我還是要以創造者的名義呼喊,因為這些智慧機器,也是他的後代!"
在思露星人類被創造出來的最初一百多年裏,除了十八學徒之一的亞利洛相信創造者也是肉身外,沒有其他人相信。創造者還在世時,隻有亞利洛曾親身接觸到創造者的肉身,但是因為他的這段記憶沒有能遺傳下來,創造者能夠變化身體之能隻是一個傳說,無法得到驗證,直到後來蘭博就此問題請教王妃,王妃在經曆過阿茲列的身體重組後明確告訴蘭博和達裏措,創造者能夠任意變化。自那以後,思露星人開始相信創造者也是肉身。等兩千年過去,兩個星球的人類已經相信創造者本來就是肉身,他之所以要常常以智慧機器的形式存在,乃是因為那種形式能讓他具有更大的能力。一萬年後,在楊俏明的年代,幾乎沒有人願意相信創造者曾經是智慧機器。楊俏明因為說人類是智慧機器創造的而曾經被多次嘲笑甚至威脅,但是後來他成功地找到官方記載,所以他的這個論點漸漸站穩腳跟,甚至變成無可辯駁的利器。
寶利拉從衣包裏取出一個小球,鼓足勇氣聲辯道:"你認為智慧機器有疼痛感,是因為它們具有人形。如果一千五百年前我們的祖先不修改法律,所有的智慧機器仍然不是人形,你就不會這樣認為。這個小球也是一個智慧機器,它幫助我控製我家裏的動力和通訊,它確實沒有疼痛恐懼感。"
楊俏明挑釁道:"有沒有疼痛感在於你怎麽對待他。請你過來一下,我將向你證明這個論斷。"
寶利拉克服了自己的不安,挪步到楊俏明麵前,就在那一刻,楊俏明動作極快,一下子在寶利拉的左手臂上刺一下,寶利拉的左手臂瞬間失去知覺。就這一當下,楊俏明已經深深劃破她的手臂,冷冷地問:"寶利拉女士,你痛不?"
全場人都驚呆,這公然地傷害另一個人,是犯罪!
"寶利拉女士現在沒有痛感,也沒有恐懼感,因為她已經被剝奪了痛感和恐懼感。這正是我們對智慧機器做的!我們剝奪了他們的感受!我犯罪了嗎?如果我犯罪了,你們都犯罪了,我們都是罪犯!"楊俏明聲嘶力竭的憤怒在大廳裏盤旋,很快就在兩個星球的所有空間裏盤旋。他被智慧機器警察帶走,但是有機人群被帶回大街。接下去的日子裏,抗議活動此起彼伏,人類世界混亂不堪。地球聯合區政府私下探訪楊俏明,以立即釋放他和給阿妙提高兩個等級為條件,希望雙方能達成一個協議,終止越演越烈的抗議活動。楊俏明拒絕了,堅持要為陪生爭取自主權利。席卷人類世界的抗議活動迫使地球的議會和思露星的決議院不得不妥協,最後通過議案,原則上同意授予所有陪生自由意識,他們將有權利決定自己的生死命運,但是具體實施將逐步進行。兩個星球的政府部門秘密合作,暗地裏組織了一個有機人團隊,專門研討如何實施,寶利拉是其中之一。
寶利拉對有機人類的未來極其擔心,她相信目前人類這種頹廢的狀態早晚會把人類滅絕。人類的所有命門都掌握在智慧機器手上,如果智慧機器集體罷工,人類將難以為繼,生活會變得艱難。更有甚者,如果智慧機器反叛,人類頃刻之間就會有滅頂之災。她渴望能緩慢地減輕人類對智慧機器的依賴,但是她多年的努力根本就毫無效果。人類對智慧機器的依賴已成習慣,整個世界的運作靠的是這份慣力,這份慣力如此之大,任何人都無法改變。在一定程度上她願意支持楊俏明,因為她深知楊俏明的要求會帶來巨變,隻是她希望這巨變一點點地發生,不要在一夜之間。現在要給智慧機器部份自主權力,她擔心得不行,但是在當前這種大環境下,她還不能公然反對。抗議活動終於消停,人類世界現在熱鬧紛紛,人類似乎恢複了一些活力,無聊時大家都在議論和幻想與智慧機器平權後的有趣生活。智慧機器世界裏卻波瀾不驚,一切如故,機器們仍然按時為人類提供各種所需。
寶利拉的擔心促使她想先對智慧機器做些調查,她想委婉地知道智慧機器對擁有自主權力的看法。人類還從來沒有對智慧機器做過調查,詢問它們的"內心"想法。人類常常就許多大小事務谘詢智慧機器,請智慧機器做判斷,那些事務都不關乎智慧機器本身。這件事可不一樣,直接關乎智慧機器。寶利拉把想法與咖地史說了,征求咖地史的意見。
咖地史是一個思露星人,他是寶利拉的好友,他也在這個秘密團隊裏。咖地史從不認同寶利拉的擔心,因為他很清楚,智慧機器來源於思露星,有史以來智慧機器都嚴格按照人類指令辦事,從沒偏差。更重要的是,他不認為智慧機器在乎自由意識,在乎命運選擇。
"這隻是一個法案,許諾陪生虛無縹緲的權利,我不相信這會對它們有多少改變。沒有我們人類,陪生就失去存在意義,它們會找不到東南西北。"咖地史竭力安慰寶利拉,他見自己無法消除寶利拉的顧慮,便同意了寶利拉對智慧機器做個調查的想法,希望借此讓寶利拉不再提心吊膽。有了咖地史的支持,寶利拉的調查設想很快就被批準,她和咖地史開始設計這個調查。
咖地史堅持做個簡單的問卷調查,他要求把這個問卷調查對所有智慧機器展開,不隻是針對陪生。"既然要做,就把它們對擁有自由意識的反應摸個底。"他對寶利拉說道。
"這個問題必須設計得巧妙,我們不能讓它們窺見我們的目的。"寶利拉邊想邊說。
咖地史笑道:"美女,別開玩笑了,就我們的那點技巧,如何瞞得過智慧機器?它們隻是不說破罷了。"
"我們設計三個不同的簡單問題要求他們回答,把我們想要的隱藏其中。"寶利拉回答。
"這正是我想要的。我已經對此有過思考,你看看這三個問題怎麽樣?"
咖地史和寶利拉花了不少功夫設計這三個問題,最後他們決定用兩個經典的問題再加一個看似休閑的提問。
所有智慧機器都能對第一個問題有清楚一致的回答。對第二個問題,不同職責的智慧機器會有不同的答案,但這不要緊。最後的提問才是關鍵,寶利拉希望通過分析對這個提問的答複來判斷智慧機器是否有罷工的可能。兩人把總體設計報告給整個團隊,獲得同意後再送報人類政府準備實施。
Writing this story is my way to relieve stresses and kill leisure time ...
"你是我心的形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