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蒼白的紙鳥(長篇小說)第一章 (7)

(2012-06-18 20:00:54) 下一個

我少年的時候曾經是一個挺有理想有上進心的人,不知道後來怎麽變成了一個不求上進和頹廢的人。我發覺我越長大,對過去喜歡的一些事情就越喪失興趣。我的不多的朋友之間有時有一些吃飯一類的聚會,通常在某個好客的人的家裏,女主人準備很多好吃的,客人們帶來一些吃的,甜點,或是酒。在餐桌上,女人們通常在興趣盎然的討論煲湯的學問和家庭問題,男人們則在高談闊論一些宏大的話題。祖國的前途,人民的命運似乎掌握在他們的手上,他們各抒己見,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為中國的領導人出謀劃策,評說他們的對錯,儼然是個個都是智囊團成員一般。而且他們特別好爭辯,經常為一個話題引經據典的爭得不可開交,爭得厲害的時候臉紅脖子粗,好像恨不得去決鬥一樣。看到他們的情緒高昂的談天說地,我經常想起錢鍾書的《圍城》裏的一段描寫,那個留法的哲學家講羅素向他請教過問題的時候,眼鏡撲哧一聲掉到牛奶裏,看著他們在飯桌上聊起自己的導師是如何牛B,我就忍不住想笑。

大多數時間,我在餐桌上跟他們無言可對,隻能自己低頭吃飯。那些宏大的話題我不僅沒有興趣,而且也不懂。記得有一次在朋友家裏吃飯,那時海灣戰爭剛開始不久,桌子上麵男人的話題都圍繞著海灣戰爭,每個人都在爭先恐後地發表對薩達姆和伊拉克的高見,預測戰爭的走向,好像他們是雙方統帥部的人員似的。我在餐桌上覺得很無聊,就走到客廳去看電視。過了一會兒一個女孩走了過來,問我為什麽不在餐桌上跟大家聊天,我說想看會兒電視。她坐在沙發上跟我看了一會兒電視,我們嗑著瓜子聊了一會兒電影,她說她喜歡《Pretty Women(風雪俏佳人)》這部片子,我說我也喜歡,她說裏麵的插曲很好聽,我說我怎麽不記得裏麵有插曲?她說這說明插曲很好,讓你都無法感覺插曲的存在。我想了想,沒搞懂這裏麵的邏輯,但是還是禮貌的笑了笑,說你說的太對了。說這話的時候我看了一眼她的胸部,她好像發覺了,臉上有些紅,但是還是繼續跟我聊天。我發覺在餐桌上沒的可聊也有一個好處,每次我都能吃得很飽,常常在別人吐沫橫飛的高談闊論的時候,我把他們眼前的最好吃的菜吃個精光,回去三天都不用再做飯吃飯。但是他們都覺得我是一個很無趣味的人,所以慢慢的,我的朋友圈子越來越小了。

那個周五的晚上我心緒煩悶,想把自己灌醉,在Heart and Crown裏像喝藥似的多喝了幾杯Alexander Keith我不是一個善於和別人交際的人,朋友不多,也沒有女朋友。平時除了看書,看電影,聽披頭士的音樂唱片,喝咖啡,在晚上躺在床上看著那些老外的生猛的成人片子意淫和手淫一下,來安撫身體對異性的饑渴和發射多餘的精液之外,沒有什麽其它樂趣。每到周末的時候就感到很空虛,需要到一個熱鬧的地方來排遣一下那種無聲無息鋪天蓋地襲來的寂寞。能夠在酒吧裏靜靜地坐一坐,已經是我很大的快樂了。我一般喝酒都很克製,但是那一天不知道怎麽了,就想把自己灌醉,好好醉一場。我總是周期性的會有一段覺得情緒很低落,說不出為什麽,就是隔一段就會覺得煩悶,心緒不寧,心裏堵得慌,想發泄。有的時候我會覺得人生毫無意義,對世上的一切喧鬧感到厭煩,想逃離城市住到海邊去。我想這個世界上可能有好幾億人都跟我一樣想住到海邊過一個自由自在的生活,但是卻不得不呆在城市裏上學,工作和養家糊口。

其實我不一定非想到海邊。如果是城市的話,我喜歡住到巴黎那樣的城市裏去,最好能天天不用上班地坐在咖啡館裏看書敲字和看街上走過的法國性感的女人,時不常的到紅磨坊去看看脫衣舞女,在某一天愛上某個脫衣舞女,約她出來,在咯吱作響的床上跟她大聲的做愛,然後娶她做老婆,生一大堆混血孩子。這是我的一個夢想。我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想,而夢想之所以叫夢想,是因為目前還無法做到,將來也不一定能做到。我喜歡一切有關巴黎的片子,記得曾經看過一個片子叫《德克薩斯州的巴黎》,看到片名裏麵有巴黎,我以為這是一個有關巴黎的片子,可是讓我失望的是,這部片子其實講得是一個窮困潦倒的男人在得克薩斯州的沙漠裏行走,他一直沉默著,直到看見“巴黎,德州”的牌子才開始說話。更糟糕的是,我完全沒有看懂這部片子,這部片子還很長,有兩個半小時。我坐在電影院裏,隻記得看見一個男人在一處太陽很曬的沙漠似的路上走,陽光晃眼,熱氣從地麵上蒸發出來,有一條鐵軌消失在遠方。兩個半小時的電影,我在電影院裏睡了有一個多小時,看完電影出來後又後悔了一個半小時,我最美好的青春年月的四個小時就浪費在一部荒誕無聊的片子上了。從電影院出來後我發誓以後看電影前要把電影名字看全了。

那天我喝高了之後,就想去洗手間。這個酒吧的男女洗手間都在一個大地下室裏麵。我扶著樓梯把手,端著喝剩下的啤酒,邁著不穩的步子沿著一個窄小的棕色木板樓梯走下樓,推開一個毛玻璃上寫著GENTLEMEN的木門,進入洗手間。洗手間裏麵已經有幾個人站在那裏撒尿,幾個啤酒瓶放在洗手池邊上的桌麵上和小便池的白色陶瓷頂上。小便池的底座圓圓的,中間有一個六角形的遍布黑色小圓孔的下水管道。我站在小便池邊,兩腿叉開,小心翼翼地躲開地上的尿的痕跡,一手拿著啤酒瓶,一手解開拉鏈,對準黑色的管道,把憋了許久的膀胱裏的液體撒了出去,撒完之後如釋重負。拉上褲子拉鏈,我走到洗手池前,把啤酒瓶放在洗手池的白色桌麵上,擰開銀灰色的水龍頭,一股涼水從裏麵流了出來。我把一隻手放在洗手池邊上放的洗手液的四方容器下麵,另一隻手按住容器上麵的一個按紐,粘稠的洗手液從容器裏緩緩流出,落在我的手心上。我把洗手液塗滿手掌,在水龍頭前把手上的洗手液洗幹淨。洗手的時候,我從鏡子裏看見自己麵容消瘦,長頭發前麵快蓋到眉毛,後麵快蓋住了脖頸,眼睛和臉頰都變得通紅,連脖子耳朵和額頭都是紅的。隻有眼圈是黑的,像是幾天沒有睡覺。其實我的確也是幾天都沒有睡覺,前幾天都在熬通宵準備考試。從洗手間出來,我看見一個高個子女孩穿著一個很短的紫色裙子站在女洗手間門前,正在低頭翻手裏的一個小挎包。她的兩隻光滑的長腿交錯地站著,腳上是一雙紫色的平底拖鞋,腳指甲上塗著紅紅的指甲油。我從她身邊擦過,聞到她身上傳來的一陣清淡的香水味。我扶著樓梯把手重新走上樓梯,回到酒吧裏,覺得渾身燥熱難耐。

我納悶兒的是,人怎麽會到了酒吧就變成了瘋子。端著酒杯在昏暗的酒吧裏穿行,我像幽靈一樣穿過幾間屋子,看到所有的桌子都被人占了。我走到了酒吧盡頭的一個舞池邊。舞池靠牆的地方圈出來了一小塊地方給樂隊用,一個帶著藍色貝雷帽,身穿藍襯衫的男樂手站在麥克風前,斜挎著吉他,正在瘋狂的吼著聽不清歌詞的一首歌。他的一頭長發整齊的垂到肩膀上,眼窩深陷,有一個筆挺的鼻子。他的眼睛看上去很憂鬱,歌聲卻很瘋狂。一個女孩在他前麵伸著一隻手臂指著他。他對女孩和藹的點點頭,眼睛凝視著女孩,接著對著麥克風唱。那個女孩跟旁邊的一個女孩說了什麽,兩個人都大笑起來。舞池裏一群人在人擠人地扭著身體吼叫,十幾隻手臂指向屋頂。一個女孩站在一個男孩的前麵扭著臀部,男孩的身子貼在她的身上。我看見那個男孩的手開始撫摸女孩的脖子和頭發,女孩轉過身來,把兩隻手圈成一個圈,摟住男孩的脖子。我站在舞池邊上,觀看著舞池裏麵的人在盡情地隨著震耳欲聾的音樂扭著身體,有的人在扯著嗓子大聲的往對方的耳朵裏麵喊話。我的目光停留在一個穿著紅色吊帶連衣裙和紅色高跟鞋的瘦瘦的女孩的身上,她背對著我,像是大學生,頭發是黑色的,腿細長而精致,連衣裙的細細的紅色吊帶挎在瘦瘦的肩膀上,像是乳罩的帶子。她跟著幾個學生模樣的男女在一起扭動著身子,肆無忌憚地大聲說笑著。不斷有人端著啤酒從我的前麵或後麵走過,有時身體會撞到我身上。

穿過人群擠到吧台旁邊,我大著舌頭又要了一杯Alexander Keith,給酒保留下了一塊錢做小費。澄黃的啤酒杯的上部泛著白色的泡沫,下麵是成千上萬個圓圓的微小的水泡依附在流線型的玻璃杯子上,不時有晶瑩的白色的小水泡從玻璃杯上脫離,升騰到頂上,消失在白色的泡沫裏。酒杯涼涼的,摸上去很舒服,涼氣順著指尖傳到手上。酒杯裏的澄黃色的酒折射著酒吧裏的昏暗的燈光和移動的人影。我端著酒杯看過去,酒杯裏折射的人和物都變了形:女孩的腿變得更加細長,吧台變得狹窄,人群擁擠在一起,四方的桌子擠成了長方形。吧台邊上都是聊天的人,有的坐在高腳凳上,有的站著倚著吧台。

端著啤酒找到一個無人的桌子坐下,我低下頭一口氣把啤酒泡沫喝幹,又舉杯仰頭把啤酒灌下去一半。啤酒又苦又辣的,一點兒都不好喝。我想起小的時候第一次喝啤酒時,覺得就像是喝馬尿,從那時開始我就沒喜歡過啤酒,但是我還是經常喝啤酒,就像我不喜歡煙味,可還是經常抽煙一樣。叼一隻煙在嘴唇上給我帶來一種快感,像是接吻一樣。好久沒有和女人親吻了,我的幹幹的嘴唇渴望碰觸到一個濕潤的嘴唇。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初吻,是在高中的時候跟一個叫葉子的女孩。那天我們逃學,坐在電影院前的台階上等著下一場電影開演,我吻了她一下,她本能地往後一躲,讓我隻吻到了她的半個嘴唇。她反應過來後捧住我的臉,使勁兒地回吻了我一下。

我自己坐在空桌子上悶頭喝酒,看著掛在牆上的電視裏麵演著冰球比賽,兩個我叫不上名字的冰球隊的身體強壯的隊員們在舉著冰球棍互相廝殺,裁判在一邊喊叫著,觀眾們在喝彩,就像是古羅馬的競技場上的觀眾們在給角鬥士們喝彩。電視沒有聲音,就是有聲音我也聽不懂,因為從來就沒有喜歡過冰球,對冰球的規則也不懂,每次都是看著很熱鬧,除了進球之外全不明白怎麽回事兒。

電視裏插播廣告的時候,我透過敞開的窗戶看了一眼天井裏,看見一個桌子邊坐著三女兩男,其中一個背對著我坐著的女孩像是綠子。桌上的一個人往我這邊回瞥了一眼,低頭跟同桌的說了些什麽,桌子上的幾個人一起向我的方向看來。那個背著我坐著的女孩也扭過頭來,眼睛睜大,我發現她果然是綠子。她也認出了我,衝我揮了一下手,跟同桌的一個男的笑著說了幾句什麽,然後拉開凳子站起來,向我的方向走來。她穿過天井通向屋子的木門,走到我的桌子邊,問我說:

嗨,你還是一個人在這裏喝酒看冰球啊?

嗯,我點點頭說。好久沒見。

還真是好久沒見,她說。有一百萬秒了。跟我們一起去喝吧,那是我的幾個朋友。

我不想去,我說。我怕生人。

一個大男人還怕生人?她笑著說。你可真行哦。剛才忘了問了,你哪個學校的啊?

C大的。我說。你呢?

O大的。她說。今年夏天我正在總督府實習呢。

那地方太棒了,我說。你能見到總督嗎?

天天見。她說。怎麽,你找總督大人有事兒?

嗯,我說。我想跟總督閣下探討一下世界和平的前景和未來,以及人類怎麽能夠更相親相愛。

這個我在行,她笑著說。你把你的想法告訴我就行,我解答不了的問題,再替你轉奏總督大人。你能不能把問題具體化一些?

行,我說。比如說,在酒吧裏遇見一個喜歡的女孩,怎麽能讓她知道我喜歡她呢?

這個簡單,過去給她買一杯酒。

她會怎麽反應呢?不會很讓我下不來台吧。

她要是喜歡你,就會說“太好了,我正想來一杯呢”。要是不喜歡你,她就會說,“不了,謝謝,我今晚喝得太多了。”

那我能給你買杯酒嗎?我問她。

太好了,她眨了一下眼說。我正想來一杯呢。

 

我們一起穿過人群走到吧台邊上。吧台邊上有一些人坐在高腳凳上聊天,我們找了一個空隙擠進去,我從錢包裏拿出一張二十元的鈔票,向調酒師示意。調酒師向我們走過來。

你喜歡什麽酒?我問她。

Gin Tonic 她說。

來一杯Gin Tonic,我對走到我們這邊來的調酒師說。不一會兒,調酒師就把一杯加了冰塊和檸檬的金唐尼雞尾酒給端到吧台上。我把鈔票給了調酒師,留下了小費之後,跟她一起在吧台邊上找了一個空位子坐下來聊天。她換了一件白色的襯衫,綠色的長裙,長長的深棕色的頭發,腦門看上去非常聰明,兩隻大眼睛很有神,笑容很迷人。

你去過總督府嗎?她問我。

當然了。我說。裏麵的花園好大啊,我在國慶節的時候去過一次,看到裏麵還有音樂會,幾個小提琴手在綠色的草地上拉小提琴,美極了。那些雪鬆都有好幾百年了吧,個個都很粗。

是很美,她說。很喜歡那個工作環境。

你在裏麵做什麽?我問她。我到裏麵去怎麽找你啊?你有什麽頭銜嗎?

總督行政助理。她昂起頭來說。這個頭銜聽著氣派吧。

聽起來像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似的。我說。你都管什麽啊?是不是委任總理什麽的歸你管啊?

我不管總理的委任。她說。總理來了我負責給他拉門。

具體還做什麽呢?我接著問。除了拉門之外?

組織一些活動,比如說,請一些樂隊來,還有招待一些重要來賓什麽的,給他們安排好日程。

太棒了,我說。這簡直不像是工作,更像是玩。

我覺得也是玩,但是你知道他們給我多少錢嗎?

不知道,反正不會是最低工資吧?

一小時25,她笑著說,夠高的吧?

高什麽啊?我說。這個酒吧的女招待工資加小費還能每小時掙二十多呢。

可是她們無法在簡曆上寫上“總督行政助理”,將來找工作,這很重要。

拉倒吧,我說。不寫還好,寫上就沒人敢要你了。

發覺你這人真煩啊,她看著我說。要不然自己悶著喝酒呢。跟女士說話你就不會說點兒好聽的?

你今天晚上顯得真迷人,我說。

這還像句人話。她跟我碰了一下杯說。就是這路子,接著往下誇。

我們在吧台邊上聊了一會兒天之後,她說要回到她的桌子那邊去找她的朋友們聊天去了。

白天你有功夫到總督府來玩吧。她說。你到裏麵會找到我的。

好的,我說。回頭我也體會一下別人給拉門的感覺。

            做夢去吧。她笑了笑,端著酒杯走回她的朋友們的桌子去了。

她坐回到凳子上,低頭跟她的同桌的朋友們在說著什麽,她的朋友們的頭湊在一起聽她講,有兩個人往我這邊看過來。她捶了其中一個男生的肩膀一下,笑了起來。我想她大概是在講我什麽,大概是覺得我比較孤獨可笑,不過我不在乎,我本來就是這麽一個人。我覺得她的性格倒是很可愛,很隨和很大方的那種,對她的印象很好。

電視上兩隻冰球隊的隊員還在互相打架,我把杯子的啤酒又灌下了半杯去,覺得臉上和脖子上更發燒了。我想再去一趟洗手間,扶著桌子試圖站起來,覺得腿發軟,就又坐了回去。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